《非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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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情书-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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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给宋致白这般在耳朵边一问,他就没醉也能醉了,当下便把自己整个挨在人家肩膀上,没脸没皮道:“不难受……宋小姐可真贤惠,真会心疼人。”宋致白斜瞭了他一眼,搂着他的手臂更收紧了些,口中却威胁道:“再胡说,我可就把你撂这儿不管了啊。”程慕言继续笑嘿嘿道:“你这脾气分明是‘大小姐’么!他们为什么非喊你‘宋二姐’?”
  这里头自然有缘故:那时宋致白的大姐宋和娴是央大的校花,众星捧月的人物,“宋二姐”自然是跟在“宋大小姐”后头叫的。而戴铭诚之所以叫得最是起劲,其实是因他也是宋大小姐的恋慕者。不过宋和娴最终另有他选,远嫁海外,对戴铭诚是个不小的刺激,他之后毅然从军,怕也有这方面的缘故。这些往事宋致白自不会告诉程慕言,只是瞥着他笑了笑,道:“我瞧你对他挺上心么!他说的你就都能记得——觉得他那么‘有意思’?”程慕言闻言笑道:“我不觉得他有什么意思,我就觉得他嘴里的那个‘你’有意思……咦,宋二姐难道是吃醋了?”
  宋致白含笑瞭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其实他并非真觉得有什么,只是单纯不愿意看他跟别的人那么亲近说话,因为别的人而喝酒。说来这心态也十足不讲理,大概人心也就像块肥皂,一旦动用了,就会越来越小,最后瘦成极狭小的一条,只能供那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捏着。
  不过程慕言却总能捏到他心里最妥帖的地方——只是想从别人身上看到他,听到他,连他早年的一点琐事也这般津津乐道。他已是极舒服满意了,偏怀里那位还不知死活,借着酒劲儿仍自絮絮道:“宋二姐可别生气,我就觉得你最好,就觉得你最招人疼,这辈子非你不——”这时两人已走到停车的巷口,宋致白瞥见四下无人,一把将这醉猫按在汽车投下的暗影里,忍无可忍地封上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教你再胡说!”
  这个突袭的吻初时带着惩戒的味道,随着唇齿间的厮磨融合,渐渐延长得温存而细密,像一脉春水在两人之间静静地淌。程慕言抱住他,浅浅呼吸着来自他的体温和气息,耳边远远传来同胞欢庆的笑语爆竹声,心头蓬勃的跃动也慢慢轻缓了下来。正如胜利的狂喜过后,放眼去看未来的日子,是那般的温柔安宁,无限静好。
  自从日本正式投降之后,宋老爷子便是归心如箭,恨不能立时便回去南京。但此时各方面都忙于国府还都,宋氏这几年在内地的生意也需要处理,到底是拖到了十月份才走。因为人口多行李重,老爷子身体又不健朗,宋致白最终决定弃车坐船,沿江而下。慢是慢了些,但在这样秋高气爽的天气,凭栏远眺,入目皆是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地送上三峡风光,心中的喜悦与急切更是绵长浓重了,一如这望不尽的逝涛远山。
  这日晚饭之后,宋致白先在舱中陪父亲说了会儿话,出来时天色已全然暗了。他沿着甲板往西走,直到最边上的那间客舱才停下,透过舷窗见程慕言正躺在床上看书,便敲了敲窗沿道:“整天呆舱里也不嫌闷?出来跟我走走。”程慕言闻声跳下床,走出来笑道:“我这不是怕你找不着么。”
  因为是和全家人一道,自然要分外地回避,这一路上宋致白照前顾后事情又多,两人独处的时机便分外少,只有等晚上大家都回舱休息,才能一起沿着甲板走走,程慕言却还担心给人撞见起疑。宋致白笑他是做贼心虚,“陪你大表哥随便走走,他们有什么可疑心的?”程慕言心道若只是走走自然没什么,架不住宋公子性子上来肆无忌惮,转过个暗角便馋猫儿似的咬住人不放。当然这腹诽不能宣之于口,他只这么一想脸上就有点热了;可这心思哪瞒得住宋致白,见他这神色便压低声音笑道:“怎么你不愿意?——那昨晚上是谁搂那么紧,不肯让我走?”
  不过这晚上他倒没再逗惹他,话也不多说,只是陪着他沿了甲板静静得走。天色已彻底地黑沉下来,也没有月亮,夜色仿佛一块墨蓝幕布罩在苍茫江面上,脚下滚滚江涛也染作深灰色,乍望去凝滞了似的,几乎与远处的延绵山峦连成一体。然而那迎面扑来的风却还是流丽轻快的,挟着股凉湛湛的氤氲水雾,将人的心情也润得格外鲜活温软。
  宋致白转眼瞧着身边人,见他正低着头,眼睛里藏了点扑朔的笑影,也不知在寻思什么,因问道:“怎么不说话?傻笑什么呢?”程慕言道:“没笑什么,就是觉得高兴。”说着仍是望着他微笑。宋致白故意道:“高兴?和我在一块儿就这么高兴?”程慕言心说宋公子近来真是越来越爱顺杆儿爬,因笑道:“可不是因为你,是因为要回家了,才特别高兴。”宋致白“哦”了一声,道:“合着你跟我在一块儿不高兴——那我可走了。”
  说完便真转头往回走。程慕言忙拉着他笑道:“宋二姐这是又生气了?动不动就‘不高兴’……”宋致白没等他说完,转过身就势把他压在船栏上,俯下头重重地吻。江风将两人的头发拂乱在一起,宋致白咬着他嘴唇低声道:“这嘴刁的毛病还不改,等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程慕言给他啃得口唇又痒又痛,心中不满道这纯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可到底不敢再逞嘴皮子痛快,只怕真惹得宋二小姐脾气上来,不等回家便就地正法。一想到此处,自己身上倒先涌上一股软热的潮,只顶得心跳也又慌又快,不免又恨这宋二小姐明知不行还非得这么招惹人,纯就是个管杀不管埋的狠心主儿。
  他忙推开宋致白,故作正色道:“别闹了,其实我刚才笑,是因为我想起一首古人诗,倒和现在很贴切。”宋致白“噗嗤”笑出了声,就势戏道:“哪首诗?——是不是‘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程慕言笑道:“别老没正经的!我才刚想的是杜甫那句‘剑外忽传收蓟北’。”宋致白身子又紧贴上他,低声道:“是么,我都忘了。程先生念来听听,再教教我吧?”
  程慕言才不信宋公子是真的忘了,不过是喜欢看自己这般冒傻气罢了。不过他既然喜欢,自己也甘心犯一回傻。他故作无奈地瞥他一眼,摇头叹道:“宋公子还真是不学无术。这回可听好了啊——‘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然而这般念着念着,居然真的入了情。他眼望着苍茫江面,想到那水天的尽头便是阔别了数年的家乡,埋葬着逝去的骨肉亲人,数年来的颠沛流离、辛苦艰难,也化成了一道滔滔奔涌的江流,载着他穿过一层层山重水复,终于又重归故土。
  他声音微哑地念完最后一句,便彻底地沉默了。宋致白不知可也受了他情绪的感染,只是从背后默默抱着他,下颌搭在他肩膀上,一时也没有说话。程慕言默了一刻,便掩饰笑道:“不过现在不是‘便下襄阳向洛阳’,而是‘便下巴陵向金陵’了。”宋致白“嗯”了声,道:“后天中午前就能到南京了。”程慕言想了想,便转过脸低声道:“等到了苏州,我想先回家看看,反正学校回迁,也要等个把月才能开学。”
  “那不行,你得先跟我回家。”宋致白含笑望着他眼,俯在他耳边轻轻笑道:“然后我才能陪你回娘家去——这可是规矩。”程慕言一听这话,脸上的热潮直烧得耳根下头去,当即想再斥他“胡说”,谁知话到嘴边却成了:“你真要跟我回老家?”宋致白没回答,只是又轻轻吻上了他嘴唇——这便是许诺了。
  他到底是跟他去了趟苏州,然而全不是为了实现这个约定。只是在当时的夜晚,谁又能预料到以后?他将他搂在怀中,在一片江风里听他为自己背着古人诗;他与自己贴得那么近,口中的句子听来也那么好——青春作伴好还乡。他的青春已被战火荒芜在了异乡,然而他却在爱人身上寻到了另一个年轻的自己,相伴着一起回家。
  宋致白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在那场长达八年的战争中,太多的人没有熬过去,他们的青春、爱情、家庭,乃至生命,再也不能回到梦寐难忘的故土。因此熬过劫难的人才会分外的庆幸,更加珍惜自己在这几年中的所余所得。他心知自己将对他更加的好,程慕言也必然是一样的。
  那时他是真的这样以为,所有的艰难苦难都已随着那场战争而结束,未来的日子再没一点阴霾。只要他们都肯珍惜,从此便只有相聚,只有欢喜。

  第 15 章

  民国五十五年 二月四日晴
  慕言:
  今晚正是除夕,外间已是爆竹声一片,再过两个多小时就是新的一年。匆匆又一载过去,转眼已是我在异乡度过的第十六个年头,距父亲的离去也已有整整二十年了。而不孝之子漂泊在外,想必父母坟土早已荒芜;唯有在这大年夜燃上一炷香,祈求双亲在天之灵的原谅。
  慕言,古人有“明月何时照我还”之句,到今天我才算体会到了。当我们都还年轻时,何曾想到时间会过得这样快;我更不曾想到,有天自己会远离故土,十余年不得归家,亦不知到哪年才能回去……
  若说时间是最公道的,岁月却是最偏心的。年轻时的一年半载,都过得充足动人,格外值得回味。一旦人到中年,十年二十年也不过一眨眼流过,空泛而虚飘,在心里留不下任何深刻的痕迹。
  也许是因为经历得多了,各种人事都已司空见惯。也许是因为人老了,感情也被时间磨出了茧,再没了那种感性热情。也许,什么都不为,只是身边少了那个人的缘故。
  而此时此刻,听着异乡的爆竹声,他多想穿过重重岁月和那道海峡,回到那年的故园,再和那个人,和他的父亲,还有所有的家人亲友,再过一个团聚的除夕。
  那是回到南京后的第一个新年,分外欢喜而忙乱。宋家虽则是十月就回了南京,但疏通各方关系,领回被日军和伪政府侵占的房产实业,便很花了一段时日。好在宋公馆是被日军司令部的一个参谋长占住为私宅,总算没被糟蹋,略一收拾便能搬回去。倒是宋捷文格外讲究,吩咐宋致白将老宅内外重新粉刷修缮一遍,凡日本人用过的陈设全部弃之不用,重新置了新的;刘管家又带着佣人在院子里里外外洒雄黄、烧醋炭,说是“送瘟神”的意思。这般折腾了两个多月,眼看便到了岁末,又要过年了。
  这几个月来宋致白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在沈部长干预下,原来的几家工厂算是都回来了,但八年下来被日伪政府盘剥过甚,个个半死不活,近乎只剩下了个空壳子。宋致白又忙于带着人清算资产,从内地的厂子里调人筹钱,准备年后复工。好容易等工厂里的事告一段落,他又在颐和路购下一栋欧式住宅,正式与宋父分开住了。因此等央大这天一放假,宋致白便直接把人接到了新公馆。因见程慕言一时还愣愣得省不过来,他便牵着手把人领进卧室对面的房间,靠在门边含笑问道:“给你布置的书房,还喜欢么?”
  程慕言正俯在窗边往外眺望,闻言回头望着他,怔然道:“给我?”“是给你啊。”宋致白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他,下巴蹭着他耳缘:“以后你就搬过来跟我住,这边离央大也近。”程慕言迟疑了下,方才问道:“这好么?”宋致白扳过他肩膀,垂下眼睛望着他,低声道:“有什么不好的?——怎么,还不乐意跟我住?”
  程慕言最怕的就是被他这么看。这双黑沉沉的眼睛像口下了咒的井,自己一掉进去就整个儿地糊涂了,任他要求什么都能答应。他略微默了默,才道:“我就是怕给别人知道了。”宋致白笑道:“这里住的人少,谁也不认识谁,没人操心别人家的事儿。即便家里知道也没什么,到时就说是离你学校近,图个方便。”
  程慕言默默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这事就算是定下来了。虽然心里还影着种种顾虑,大片的底调子却还是欢喜安乐的:他喜欢跟自己在一起,愿意跟自己时刻相守着。这么想着,这份潜伏的欢乐便走到了明处,一路爬进他的眼底嘴角,在灯影下闪着细小跃动的光。
  “又一个人傻乐什么呢?”等到晚上,宋致白靠在床头看了半天的书,一抬眼见他还坐在桌前,下巴撑在椅背上直瞅着自己笑,心道这人怕又犯了傻气,便手一招教他过来:“又琢磨什么了?笑得跟只猫儿似的。”程慕言走到床边坐下,依然满眼是笑地望着他,道:“没琢磨什么,就琢磨你。”
  宋致白伸手捏住他下巴,拇指在他嘴唇上慢慢揉捏,一壁低缓道:“琢磨我有什么好笑的。”程慕言忍着笑道:“因为觉得你好呗。”宋致白“哦”了声点点头,继续慢悠悠地逗他,就跟逗小孩学话似的:“我有什么好的?自己怎么不觉得。”程慕言双手支在他胸口,对着眼睛瞅了半天,才极是认真道:“你大概真没什么好,但我就觉得你好——这是不是就叫‘敝帚自珍,拙妻自爱’啊?”
  宋致白笑悠悠地斜瞭他一眼,放下手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放好手里的书。程慕言正奇怪今晚宋公子倒是好脾气,猛地身子一歪就被他拽倒在床上,跟着合身就压了下去:“嘴欠是吧?——看今晚怎么收拾你!”程慕言一边笑一边挣,然而宋致白是太知道他身体了,专挑那些最碰不得的地方下手,不知觉间两人身子便牢牢缠到一处,倒不知是谁更缠着谁。只是他给宋致白压在身子底下,正亲抚得迷迷糊糊地,忽然觉得他捉住自己的手,把一个冷硬的物件直往上套。他心里一个激灵,忍不住推开他支起身来,转眼往手上一看,原来是块英纳格表。
  他一时怔了。宋致白从身后抱着他腰,吻了吻他肩胛:“喜欢么?”程慕言回头望着他,呐呐问道:“这又是为什么?”灯光从他低垂的眼睫间刷下来,那双眼睛都窝在那道暗影里,看起来竟像怪委屈似的。宋致白忍不住把他揽过来,合臂搁在胸前,故意玩笑道:“是我给你下的聘礼。”
  程慕言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不说话了。他怕的就是这个——方才手上那么一凉一紧,心头竟是突地惊跳,只怕会是……当然自己一想也觉得荒唐。可谁知这人偏偏又这么说!程慕言此时是真有点恼了:你明知这绝不可能,还非得这么消遣我。
  实则平日里类似的玩笑也不是没开过,他自己就整天占“宋二小姐”的口舌便宜,此时不知什么缘故,倒蛮不讲理做起不许点灯的州官——大概是因为,他今天教他觉得一切都是这般的好:在两人一起住的房子里,晚上坐在一旁,静静地瞧他看书……这气氛委实太好太真,好得真得就像一个完满长久的家庭,好到他消受不起,真到他不敢信。
  宋致白见他一直垂着脑袋不言语,略一想便明白了他心思。他沉默了一霎,笑了笑道:“算了,不逗你了——慕言,过了今年,你就满二十了。”程慕言“啊”了声,转回脸怔怔望着他。宋致白抚着他额前散乱的头发,微笑着叹了一声:“二十岁可就是大人了!小东西真长大了。”
  他手掌抚过他额头,滑落到脸侧拍了拍,低声说道:“这表就是我给你的成人礼。以后过的每时每刻,都让它给你记着——你长大了,不能老犯傻了。”他一边这么说着,暗自又有点怅然:自己其实是最喜欢看这人“犯傻”的。程慕言望着手里的那块表,只觉得心底发烫,跟着便浮上层酸软,却又不肯教他看出来,只低着头嘀咕道:“瞧你说的……就跟你是我妈似的。”宋致白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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