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致白一把抓住了他,这一刻他简直恨不能把这人生生撕碎了。他将他死死勒在手臂间,厉声喝道:“快跟我走!”挟着他就几步上了车。路上人迹已少了许多,他将油门一踩到底,只管急速往国府的方向冲。孰知仍是太迟了,才转过中兴路就远远望见街口已扯上了一层铁丝路封,后头是一队士兵持枪把守——国府防空区已封锁戒严了。
宋致白猛地刹住了车,两人都重重撞到座位前。程慕言极低促地叫了声:“宋致白!”一只手紧紧掐住他胳膊。宋致白脸磕在方向盘上,额头正抵着冷硬的手表蒙子,突然间竟想起老公馆花园里还有个藏冰用的地窖。他心下一横,急打方向盘又转回了宋家,跳下车便拽着程慕言一直跑进那个冰窖里。
几乎就在掩上头顶铁板的瞬间,沉重的轰炸声便从天而降,尖啸着砸落在山城的土地上。
这地窖并不大,只因是夏日用来藏冰消暑的,挖的分外深些,铁板一掩便是漆黑一片,像是堕入地狱鬼府。宋致白掏出火机擦燃了,终于照见入口处悬着个乌旧的煤油灯。他试了两次才点着,昏朦朦的灯光跳跃着亮起,正映见对面那人的眼神——茫然地,又惶然地望着自己,仿佛劫后幸存者凝视失而复得的全部世界。
方才有一瞬简直恨他入骨,此时却惟余虚脱的安慰与庆幸。他走近前拍了拍他肩膀,低声吐出句:“行了,没事……”忽然耳畔一个炸鸣,两人脚下猛地一晃,便相持着一同跌倒在地。
一声声轰响像是紧贴头顶落下,昏黄的灯光不住摇晃,窖顶簌簌落下一层浮灰。两人背靠石壁坐在墙角,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沉默又决然地听天由命。时间也像是和思想一并彻底凝住了,只剩一声接一声的轰鸣凄厉不绝,在这段封闭凝固的时空里历历凿下狰狞的印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无休止的轰鸣声中,宋致白眼望着那线不断暗下去的昏灯,心底的恐惧绝望忽然像惊醒的兽一样蹿了出来:不知这场轰炸几时能结束,两个小时,半天,甚至是数天连夜……也许根本就不会结束。他们就会死在今天,死在这个阴潮黑暗的地窖里——被炸死,困死,渴死饿死。就像所有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无数同胞一样,蓬勃的生命被骤然掐断,一切都来不及体会和清算。
他蓦地攥紧了掌心里的那只手,低颤着叫了声:“——慕言!”程慕言身上一跳,死灰般的眼底流过道光,像是突然活过来似的;他定定望着宋致白,忽然整个儿地扑身进他怀里,咬着牙低闷道:“我对不住你——我,我害了你了……”
原来他也觉得是活不过去了!宋致白心底轰然坍陷下一块,跟着一股凶烈的潮水就从这决口中喷涌而出,转瞬吞噬了他全身。他搂紧他又叫了声“慕言!”便扳起他脸,照准嘴唇狠狠咬了下去,一手抖着去撕他衣服。程慕言只微怔了一下,便也激烈地迎合起来,手按在他腰间死力一扯,皮带崩开了,手也被刮得血淋淋一片。
两人撕扯着滚落在地上,衣物扯去了大半,彼此滚热的喘息打在身上,更加煎急地像在皮肉上点了火。程慕言浑身都在发抖,肌肉僵直地绷着,宋致白不得不压住他腰背,下狠力硬闯了进去。程慕言沉闷地叫了一声,转头重重咬上了他手臂。
甜腥的血味儿沿着齿间弥散开。宋致白一次又一次深深冲进他身体,每一次都是刺骨镂心的疼痛。铺天盖地的轰炸声也在声声不绝地继续,不知哪一声便会把自己拉进那窟冰冷的死亡;唯有那人温热的身体,以及给自己的痛觉是踏实而亲切的,一次次地透过骨髓钻进心底,提醒自己还是活着。
煤油灯摇摇地熄灭了,喘息与疼痛终于都退了潮。两人在一片彻底的漆黑里搂抱了良久,僵痹的意识才渐渐亮起一丝幽光,周围已是全然的死寂。
这是日军对陪都的最后一次轰炸,历时四个多小时,造成七千余平民伤亡。
五个月后,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第 13 章
这天下午他是被一阵欢呼呐喊声惊醒的。赵正春抓着一叠纸张冲进屋里,扑到每个人跟前大声喊着:“日本人投降了!投降了——我们胜利了!”跟着双手猛地一抛,纸页雪片般自头顶簌簌而落;程慕言几分茫然地捡起一张,原来是大公报的号外,书本大的版面上五个赫然大字:“日本投降矣!”
大概是那红字太刺眼了,他只觉眼底一跳跳地疼,脑子却像是蒙了层窗纸,先是细小的欢喜雨滴似的轻轻敲击着,跟着才化作惊天密雨,滔滔然冲了进来。周围已是欢腾一片,几个同学扑过来拥着他,赵正春在他肩头狠狠捶了两拳,又笑又叫:“慕言,八年,八年了!终于胜利了——战争结束了,我们都可以回家了!”
他笑着从兄弟们的拥抱里挤脱了身,疾步穿过校园走上街头。街上也跃满了欢庆的人,盛夏艳阳倾洒满地,在人群间投下明亮的白光,此刻这城市到处充满炽热晃眼的喜悦。
程慕言坐在颠簸的电车上,一颗心膨胀得将要跳出腔子。他迫不及待要去见宋致白,亲口把这消息告诉他,不过他应该也已经知道了罢?不要紧的。心头满溢的欢喜泛着细小的水花,他小心翼翼压抑着,不舍得教它们这么轻易就沸腾起来,必须要见到那个人,与他一起共享那霎时的至喜极乐。
他跑进宋氏的公司大楼,待那间办公室的门甫一打开,便扑上去一把抱住了那人:“你看到没有?——日本人投降了!”宋致白似是吃了一惊,愣了下才拍了拍他头,把他从自己脖子上扒下来:“嗳,傻小子,有人呢。”
程慕言慌忙放脱宋致白站好,这才看见对面沙发上还坐了个男子:约莫三十岁年纪,一身美制军装,身姿间带着股军人特有的严正坚韧,正瞧着他微微地笑。宋致白笑道:“这是我表弟程慕言,正在央大读书——小东西都高兴得忘形了。”又转而对程慕言一脸郑重道:“慕言,还不快叫大哥——这是我的老朋友,戴院长的二公子戴铭诚,抗战功臣,才从沦陷区回来的,不日可就要论功高升了。”
程慕言一时尴尬得只发愣,依言叫了声“大哥”,话一落地又觉得不合适,慌忙改口道:“戴先生好!”真跟小学生见了先生敬礼问好似的。戴铭诚不禁笑了,站起身与他握了握手,道:“叫我大哥就成,我跟你这表哥从小混到大,何况都是央大出来的,说来也是你师兄。”说完又对宋致白道:“我算哪门子抗日功臣?——本以为几年没见,宋公子好歹学正经了呢,怎么还这么浪荡胡说,没事唬人家小孩子干嘛?”
他五官深刻英挺,脸色微黑,乍看来颇为清肃冷酷,这般一说笑又教人觉得风趣亲切,十分爽朗。程慕言给他这么打趣着,心里窘迫倒轻得多了,脸上却还是火辣辣地热,忙道:“刚才真是失礼了,戴先生和大哥慢谈,我先走了。”戴铭诚却道:“还走什么?一会儿就到晚饭的钟点了。今儿是好日子,我来就是请你哥赏面庆祝呢,正好一块儿罢。”程慕言连声推辞,一旁宋致白迟疑了下,问戴铭诚道:“这日子饭店肯定人满,你不是就订了两个人的位子?”戴铭诚笑道:“怕什么?就这么个‘小东西’,多把椅子添双筷子就得了。”
他刻意学着宋致白方才的语气,引得宋致白也是一笑,转眼望着程慕言道:“既然这样,就谢谢你戴大哥款待了。”程慕言还在心虚给戴铭诚瞧出两人关系,听了这话正在不自在,但迎着宋致白眼底隐隐笑意,便不由自主地点头答应了:能看得出,这个特别的日子,他也是极愿意和自己一起度过的。
三个人又絮絮聊了一阵子,才开车去了皇后餐厅。程慕言也慢慢清楚了这位戴大哥的来头:原来也是高官子弟,其父如今已是行政院的副院长,蒋委员长的心腹亲信。不过戴铭诚倒不是单凭父荫的无能纨绔。当年抗战爆发后,他和宋致白一样正在央大读书,却背着父亲弃笔从戎,几经周折加入军统的青浦特训班,后来就被遣往武汉,深入敌伪军部从事情报工作。因此宋致白说他是“抗日功臣”,确也名至实归;只是在程慕言心中,所谓的抗战英雄都是阵前流血拼杀的硬汉,跟眼前这位调笑起来与宋致白无二的漂亮人物实在不搭界。不过这种惊疑倒更勾起他对戴铭诚的好奇,态度放开后便不禁问东问西,有些问题难免过于天真,引得戴铭诚不住发笑,对宋致白摇头叹道:“你这小表弟倒真是有意思。”
宋致白预料不错,今天这日子真是普天同庆,所有饭店馆子都挤得火爆,皇后餐厅更是人满为患,偌大的一楼开厅中密密摆满了桌子,倒是穿着军装的人居多——用经理赵老板那口京片子说便是:“今儿我可谁都能得罪,就是不能慢待咱各位军老爷!不然你们,咱中国哪儿还有今天?”戴铭诚算是预订地早,勉强在靠窗的位置用屏风隔出了小间,只够摆下张西式小方桌,又给程慕言加了张椅子,三个男人堪堪挤下,已是挨肩抵肘的十分局促。
宋致白见程慕言挤在最里头十分不舒服,尽力挪了挪身子,多腾出点地方给他,一壁笑着埋怨戴铭诚:“我早说干脆在家里罢,你非得出来凑这热闹——挤成这样不说,听听这沸反盈天的,简直跟轰炸似的。”“宋公子且将就些,别总这么娇贵。既然是庆祝,当然人越多越好,要的就是这份热闹嘛。”戴铭诚含笑瞥了他一眼,转脸望着屏风外熙攘喧闹的人众,隔了会儿才笑道:“我倒是真愿意看这些人,看人人都这么闹腾。不像我在武汉那几年,每天都得小心翼翼,死气沉沉的,好人都能生熬成干药渣。”宋致白眼见他与当初的戴二公子判若两人,这七八年间不知都经历了怎样的凶险与磨砺,也不禁有些感慨,道:“说起来,我当初真没想到你戴老二能走这条路。”
戴铭诚略微默了默,才道:“我当时也想不到,不过人就是这样,究竟能被逼到什么地步,不到最后是绝想不到的。”说罢又摇了摇头,对宋致白笑道:“就像之前有过好几回,我都觉得自己要完了,不可能活着回来再见我家老爷子,再见你这个混蛋了,结果今天不是也好好儿地回来了?”宋致白看了看身旁程慕言,微笑道:“是,到底我们都熬到今天,又再见了。”戴铭诚爽然道:“所以今天管他亲娘老子的,先得把这八年憋的气都吐出来不可!”
他说完就打开桌上酒瓶,朝着杯中汩汩倒酒。因为客人太多,菜上得慢,酒倒是先上齐了。赵老板大概是把餐厅的酒窖都搬空了,给他们这桌竟上了瓶茅台,用的却是喝洋酒的高脚杯。宋致白见这架势笑道:“照这喝法,我待会儿要吐出来的怕不是气。”戴铭诚嗤道:“少装相,我记得你以前就挺能喝,这几年又做了皇商,酒量还怕没长进?”又把下巴一点程慕言,问道:“这‘小东西’能不能喝点儿?”程慕言还没答话,宋致白便道:“他就算了,沾酒就倒,不够折腾的。”自打那晚上程慕言喝过酒发烧,宋致白是断不肯教他再沾酒了。戴铭诚道:“那就是喝过了——醉就醉吧,今天本就该醉。”说着就往他跟前杯子里满满到倒了一杯,宋致白还要阻拦,戴铭诚笑道:“嗳,你这大表哥可也管得太宽了,连人高兴也不许啊?”
程慕言确实没什么酒量,但在这种气氛下,也不禁有些跃跃欲试,听戴铭诚这么一说,便举杯道:“戴大哥说得对,哪天不喝,今天也得喝。再说我得先敬‘抗战英雄’一杯!”说罢一口灌进去小半杯,登时呛得咳嗽起来。宋致白拍了拍他背,皱眉道:“慢点儿,傻小子。”戴铭诚也把杯里的酒干了,却笑道:“我倒觉得人家这是实诚,不像你似的。喂,小言,别听你大表哥的,跟他整个儿就学坏了。”
程慕言咳着瞧定宋致白,满眼睛里都是笑,宋致白给他倒了杯水,转脸却对戴铭诚道:“嗳,他怎么就成你那什么‘小言’了?”在桌下却暗自握住了程慕言一只手,拉过来紧按在自己腿上。戴铭诚不理他,自顾对程慕言道:“你别看他现在一副假正经的德行,当年跟你这么大时就是个娇小姐,每天上课都是车接车送,做化学实验连火柴都不会打,还是旁边女同学代劳。我们那会儿都不管他叫‘宋致白’,只叫‘二小姐’……”说罢又捏尖嗓子,拿声拿调地冲宋致白喊道:“宋二姐,宋二姐,你家嬷嬷怕你着凉,给你送衣裳来了——”
程慕言正含了一口水,闻言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一时又是呛又是笑,咳得更是厉害了。宋致白忙给他敲着背,一壁对戴铭诚笑道:“就知道说我!怎么不说自己呢,给那个女教导员杯子里放壁虎,惹得戴院长施家法打板子的可不是你吧?”程慕言好容易缓过一口气,只抓着宋致白的手追问道:“宋小姐——不,宋二姐,这都是真的?”
宋致白无奈笑道:“你别听他胡……”话没说完,就听见一个惊喜声音喊道:“呦,戴处长!你也在这儿哪!”戴铭诚转头一看,就见个穿军装的高壮汉子,隔着几张桌子正往这边走。他微一怔,随即起身迎过去,笑道:“原来是张旅长!可真是没想到。”他跟这张旅长寒暄了两句,继而对程宋二人道:“这位是三十六旅张景林张旅长,他才是真正的‘抗战功臣’呢——去年滇西战场上,张旅长领着远征军两个团跟一个装甲旅,硬从日军手里拿下了同古!”说罢又将宋致白作了介绍。这张旅长显是对“皇商”兴趣不大,和宋致白略微敷衍了两句,便拍着戴铭诚肩膀笑道:“还说什么‘抗战功臣’,惭愧地很,若没有你们这些幕后英雄,我们这帮扛枪的死在哪儿都不知道!”
戴铭诚连忙谦逊了几句,张旅长又道:“这不才回来重庆,就听说你老弟立了大功,蒋委员长亲自颁了嘉奖令,我看还都后不日就要高升吧?今儿这日子能撞见更是缘分,走!跟我到那边桌上——兄弟们一听说戴处长也来了,正闹着要给你庆贺呢。”戴铭诚笑呵呵道:“这当然是好,只是我和宋先生也很久不见,张旅长容我们先说两句话,过会儿我就过去给大家挨个儿敬酒。”张旅长道:“还等什么?既然都是朋友,一块都去吧?”这话显然勉强。宋致白其实也很不愿应付这类军中人物,看戴铭诚已全换了应酬辞令,想必待会儿要涉及军内事务,自己留下纯属碍眼,便借机对戴铭诚道:“既然这样,不如我和慕言先回,他也有点喝多了。铭诚,我们改天再聚。”戴铭诚想了想,无奈一笑道:“那也行。反正我也要先跟老爷子回南京,到时两家可以一道走。”又对程慕言笑道:“你可得替我好好儿地把宋二小姐送回家。”
第 14 章
两人出了饭店,顺着街巷往停车的地方走。外头已是华灯满目,却和饭店里一样挤得热热闹闹的,到处都是欣喜若狂的人,不少户门前还放着鞭炮,大红纸衣子在爆裂声中飞得半空都是。宋致白领着程慕言从一团团乱花般的碎屑里走过,见他边躲边还欣喜地望着那簇簇火光,真跟个半大孩子似的,忍不住揽着他肩头笑道:“小心给溅着——真醉了?难不难受?我叫你别喝。”
程慕言确实有点酒意,方才还不觉得,出门给夜风一吹,头脑便微微眩晕,身上泛着一层软热,倒不很难受,只有点像发低烧。不过给宋致白这般在耳朵边一问,他就没醉也能醉了,当下便把自己整个挨在人家肩膀上,没脸没皮道:“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