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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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情书-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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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小说都是这样的结局。她好像特别喜欢悲剧。”余慧心道:“不是,我是说,既然是新时代的知识女性,就该有同时追求理想和爱情的勇气。”说到这里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方才又开了口,声音还是压不住微颤:“如果是我,那个人是我真心喜欢,又和我有一样的理想,我是一定会坚持追求他,和他在一起的。”
  她脚步停下来,凝目注视着程慕言。他也没有回避,默了一霎,便微笑道:“可是我不同。如果那个人和我有不同的理想,我不能勉强他跟我一道,可我仍然会喜欢着他。”顿了顿,望着她的眼睛低声道:“然而和我有一样理想的人,也许我只当她是很好的朋友。”
  这一晚程慕言将她先送回了家,自己又乘了电车回到央大。夜已全然被染黑了,浓得像掉进眼底的一团墨,小屋里微薄的一盏孤灯也冲淡不了。他坐在桌前,翻开笔记想写点什么,迟迟不能落笔,只能收拾了上床去睡。他才熄了灯,忽然听见有人焦急沉重地打门:“慕言!慕言你在么?!”他忙起身亮灯开门一看,原来是王思政,急得一张脸都煞白了,嗓子也是抖的:“文佳像是要生了,你能不能帮我送她去医院——对了,你手头还有钱么?”程慕言“啊”了声,道:“你稍等!我找找看!”他回屋打开抽屉,这月薪水还剩三两张大票,如今生活程度涨到这地步,怕是不够什么;他焦急地胡乱一翻,沉甸甸的一件东西掉了出来,砸得脚背一疼:原来是那块英纳格的手表。
  他略一怔,忙俯身捡起来,倒没有摔坏——当时走得心乱,竟忘了把这块表留下,或者是私心里割舍不了,下意识地瞒过自己给“忘”了。等到几日后想起来,看着表背后镌刻的“留言”,更没了送回去的勇气,又怕宋致白收到后想起前情,误会是自己暗示他旧景重演,要他再接人回去。他唯有把它埋在抽屉的深处,成了一方不敢凭吊的墓碑。
  可它的指针还在静夜里,在他的心里嚓嚓地响,忠诚又残酷地为他细数别后的每分每秒,每寸光阴。
  门外的王思政又焦急地问了一声。程慕言忙应了句,拿起那块表就走了。战中百业萧条,典当行却是日复一日地繁荣,这点钟大概还敲得开门。他想,用已死亡的来换取新生,对于那段感情,大概是最好的结局和纪念。
  几个同事一起将王太太送进医院,折腾了一夜,总算有惊无险,终于诞下来个健康的男婴,王思政喜不自胜,硬要按家乡的老规矩请大家都做“干爹”。程慕言笑:“这回真当了爹了,别老这么不正经,小心以后把孩子都教坏了。”又怕他身上钱不够,就把余钱都留下,自己慢慢走回央大,天都亮透了。他胡乱吃了点东西,洗漱上了床,睡眠像条温暖柔软的棉被似的紧裹着他。
  只是未几却做了个梦,恍惚又回到苏州老家,微蓝的月亮从天窗里投下来,身后是他抱着自己,在耳边低声问:阿康,你是真不要我了?
  他停了好久,才回答道:这回,是你不要我了。
  醒来后才觉得头疼,喉咙里像着了把火,眼睛沉得睁不开,想必是昨夜折腾得着凉。他起身喝了点热水,倒回床上又睡,意识在低烧和昏睡之间打着漂儿,那场乱梦又浮上来缠人。傍晚似乎下起了雨,一声声打在窗玻璃上,他睡得昏沉沉的,忽然从心底惊醒,想到宋致白还等在外面车里,可别睡过去着了凉。转念却又想到,那都久已是就过去的事了,都不过是自己在做梦罢了。

  第 34 章

  程慕言将徐梦璇看做又一个赵胜男,倒真是大错特错。早年间长三堂子里的规矩,名妓和相熟客人感叹身世,大多是出身书香门第,不幸家败沦落风尘,“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沼中”;现在女明星们对报纸记者说起来历,也尽是读过大学的新女性,因为战争,或者是为了战争,才投身电影圈子,以激励青年,警醒国民。似乎唯有兼备声色场的艳色,象牙塔里的纯净,以及一点救国济世的天真理想,才最有资格成为交际场上的高等玩物。然而这些于徐梦璇也不全然是说谎,只是她的真实人生早被圈里前辈演成了俗戏,何况遇上的又是宋致白这样有眼无心的看客。于是无论甘不甘心,也只得入乡随俗,毕竟在这纵情逐欲的圈子里,和光同尘地做戏,总要容易和安全得多。
  这一晚宋致白有个应酬,因为同去的都带了女伴,便说好带她一起去。徐梦璇情知陪去的都是哪样的女人,多不过是被养在外头没名分的妾,或是走红的舞女交际花,因此有心拖延,便挽住宋致白胳膊轻声道:“我宝石扣针上的细钻掉了两颗,时间还早,顺路去店里补罢?”似乎晚一点出席,便和那些女人划出了边界。宋致白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教司机在前头“凤祥裕记银楼”停下,转脸对她道:“你去选罢,我在这里等。账单教他们去找胡秘书结。”她知他是当自己“敲竹杠”,脸上的笑僵了一僵,拉住了他手强笑道:“我偏要你陪我进去——平白一个男人等在银楼外面,不嫌难看么?”
  宋致白陪她进了银楼,留她独自在珠宝柜前挑挑选选,自己径直坐到一旁沙发上吸烟。墙角里也有一排长柜台,却都是典当行里收的“断当”,也算琳琅满目。他眼角无意一瞥,便在蓦地定住了,整个人都怔了一霎,才起身走过去,指着玻璃柜里一个物件对里头司理道:“这个给我看看。”司理把那块手表拣出来,双手递到他手上,一壁笑着逢迎:“先生还真是好眼力——这块可是最上等的英纳格,表盘上压了金线细纹,看来是头几年特别定制的——现在可是有价无市了!”宋致白翻过表面一看,银色盘面边缘上赫然四个字:致白,留言。
  他指尖抚上去那字迹,微微的冰凉的凹凸,当时镌得太深了,那人带了这么久,又不知转了几道手,竟然还未被磨损去分毫,却已然被他干脆地抛弃了。
  徐梦璇见他站在柜前不动,便走过来,就在他手里一看,笑道:“你怎么看这些东西?——这块表有什么稀罕的?”宋致白道:“没什么。”便把手表放进怀里,也没问价钱,抽出几张美钞丢在柜上。
  当晚他喝得有些醉了,徐梦璇扶他上了车,他头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睁不开眼。她手指搭在他额上按了按,低声问:“没事罢?”宋致白忽然就势把她扯进怀里,胡乱吻咬着她嘴唇,一手伸进她旗袍的下摆。她下意识地挣了挣,又不敢用力推开,浑身蓦地爬满一层屈辱酸凉——这就是对□也太过分了些。两人纠缠的影子随着车行颠簸,打碎了似的落在司机旁边的视镜上,一块冷硬的东西枪似的直抵在他心口,逼着他的每一声心跳,正是那块表——宋致白低促地笑着,动作更是放肆了,心底浮上阵阵恶意的痛快:一切要用“心”来交换、来挽留的感情和人都太昂贵了,他原来要不起;眼下他宁可要一点单纯用钱买的快乐:一样都是温暖顺从的身体,一样能陪伴他度过每个孤冷的夜……反正他有的是钱,最不怕去挥霍。
  而那心,却是只能有一个。
  车窗外忽然有个人影一晃,是个形容清削的年轻人;宋致白猛地推开身下的人,对司机喝道:“停车!”静夜里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那个人吃惊地回过头,正和宋致白对视——不是他。
  宋致白坐了回去,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原来自己竟这么傻,到今日还以为会再遇见他,甚至因为看见他和别人在一起,就给自己也找了个女人,在空想里和他赌气。其实那人想必已抛弃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纪念,就如那块镌着“留言”的表;而他们之间的缘分也都已耗尽,连偶遇的可能都没有了。
  他已经三十岁了。是该真正地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他没有再说话,回到公馆后径直进了书房。徐梦璇怕是自己哪里惹了他,便冲了杯茶捧进来,小心翼翼问:“头还疼么?喝点茶醒醒酒。”宋致白看了她一眼,拿起已签好的支票递到她跟前,此外什么也没说。
  她看着那纸支票良久,才抬起眼望着他,声音低颤着问:“为什么?”宋致白一默,道:“因为我需要结婚了。”她点了点头,勉强从书房里走出来,进了卧室开始收拾箱子。过了片刻宋致白进来,把那张支票轻轻放进她箱子里,低声道:“杜明生和上海那个电影厂我都说好了,会关照你的。”
  她默不作声,只是手里整理着一件件衣物,有滴眼泪掉了下来,正砸在那张支票上,忙将一条裙子压上去掩住了。她想说,我跟你不是都为了钱,或是为了名利。可是怎么说出口呢?他肯定不信的。说来就连自己也觉得像是骗人了。
  然而宋致白却没有骗她。几个月后,他真的结婚了,对象是银行家范梓成的独生女儿。范家祖籍山西,祖上原就是开票号钱庄的,因为躲红毛而去了南洋。后来因为日本人在印尼对华侨迫害地厉害,才又举家回来国内。范梓成与宋致白合作过两次,对这位精明强干的后辈十分赏识,觉得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就请宋致白的舅母沈太太牵线说媒。两人初次见面是在沈家,六月天气,范婉贞穿了件湖绿色无袖软纱旗袍,每走一步就似激起层层水波。吃过饭后,沈太太有意给机会让两人攀谈,又对婉贞笑道:“早听他们说范小姐钢琴弹得好,今天我这两个女孩子都在,你可替我教教她们。”
  婉贞却不过,红着脸坐到钢琴前,弹了段《小夜曲》。宋致白站在窗边默默看着,午后晴阳清水似的流到钢琴前少女的脸上,十七岁的青春怎么滤洗都没有瑕疵。阳光躲进她眼睫下,那道淡影子落在脸颊上,像团扑蝶的扇子。缕缕音符从她手指间流下来,也像是一泻潺潺溪水,他的心却是卧在水底的鹅卵石,虽不能被溶化,到底也濡湿了。他转眼看向窗外花园,一片新绿的草里夹着星星点点淡紫浅粉,心想,就这样了罢,就是这个人了。
  婚事一谈就成。两人又在范家见了几次面,范家母亲对宋致白也极满意:家势和相貌都出色,家里又没有别人,不怕爱女以后要处理复杂关系。沈部长主持两人订了婚,下过聘礼,宋致白又从欧洲买了钻戒。只是因为范家信仰基督教,婚礼要求西式;宋致白反正已没了父母,自己更是无可无不可,一切都按范家的意思筹备。婚礼是在九月底,婉贞披了白纱,由父亲挽着进了教堂,交到宋致白手上,两人并肩走到神坛前。宋致白从未信仰过什么神明,在别人的上帝前更没几分敬畏,只是当披着黑色法衣的神父对他问出那句“你可愿意”时,心头仍是猛地一震——
  这世间总有太多事,太多人,容不得我们自己做主,去选择愿不愿意。而所谓思念,所谓誓言,所谓忠贞,这一切曾以为坚定的东西,在动荡无情的时代和命运前,都过于软弱而飘忽。一个错失,最“愿意”的那个人已永不可追,可我们总不难找到另一个人,相陪着过完余下漫长而荒凉的生命。
  当时他真的以为,一切都已结束,自己能够忘记他,从此做一个庸凡平常的好丈夫,好父亲。那句“我会对你好的”,到底没能对那个人做到,但或许他能教站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幸福。
  三十余年后,两隔天涯,伊人已逝。隔着悠悠岁月回首,他才知,自己又一次地错了。

  第 35 章

  民国七十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晴
  慕言:
  近来身体都好么?昨日和几个多年不见的老友重逢,不觉忘情,一整天坐谈故人,忘记了与云森约定要去学校看他讲演,惹得小少爷归家大发脾气。只得推脱年纪大了,记性变坏。大概人老就是如此,“近事不记记远事”,多年前的旧人旧事,倒是犹在眼前,历历不忘。你戴大哥的长兄,前几年患了老年失忆,已然认不清自己儿女,却终日念念不忘要回南京,要为铭诚收尸扫墓……
  岁月是最高明的窃贼,不知觉间偷去所有人的青春、健康、权势、欲望,以及亲人爱侣。只有那些最珍视的回忆能幸免于难,是我们淌过岁月长河后仅余的财产。有时宋致白也会恐慌,害怕最终自己会像戴铭训一般,认不出自己最亲近的人,或是遗失了所有记忆,头脑一片空茫地独自面对人生的晚秋。
  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近来越发喜欢检点旧物。这日下午令玫陪着他,将那几册旧照片找出来,一页页地翻看。两年前经历了离婚,令玫成熟体贴了很多,母亲去世之后,便带着儿子云森和女儿云杉搬回家来住,方便照顾父亲的生活。家里多了一对小儿女的欢笑,倒不冷清。云杉还不到七岁,正是看什么都好奇的年纪,扭糖般黏在宋致白腿上,指着照片上各色人物,一遍遍嗲声细气地问:“外公,这是谁啊?”宋致白一手揽住她,也不厌其烦地回答:“这是外祖公,这是外祖婆,这是大姑婆和小姑婆……”云杉瞪圆眼睛:“可我怎么没见过他们啊?”宋致白默了一霎,微笑道:“因为他们有的已经不在了,有的留在海的另一边了。”
  令玫怕再说下去又教宋致白伤感,忙打住她话头,教云森带她出去玩了。她坐在宋致白身边,翻看父母多年来的照片,有新婚时去欧洲旅行时的,有抱着新生的自己在南京家中的,一家人初来台湾,有了弟弟令琛,父母参加自己和令琛的毕业典礼,母亲五十岁生日时的最后留念……她的眼泪忽然流下来,忙用手拭去了,哑声问宋致白:“爸爸……是不是只有像你和妈妈这样过完一辈子,才是真的相爱?”
  宋致白知她是感慨到了自己的婚姻,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低缓说道:“我们这一辈的时代和感情,和你们太不同了。能过完一辈子的,当然是爱;可是有时真正相爱的,却未必要在一起。”他摘下眼镜望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爱有太多种了,所有能让你想念一辈子的,都是爱。只是每种爱都要先负担责任,要对自己和爱人都诚实。”令玫点点头,眼底泪水又滑落下来,她一手捂着嘴,哽咽了片刻,才勉强一笑道:“可是爸爸,你现在才教给我,已经太晚了。”宋致白微笑着给她擦去眼泪,摇头道:“你还年轻,重新开始,一切都不晚。”
  年轻人总有无数的可能和机会,尽情去弥补人生中的遗憾不满。黄昏暮年的人却不能够了,这一生都已被决定下,封存为一页页白纸黑字的档案,只能那日来做人生的定论,再不能修改。然而回首往事,如果真有可能重来一回,宋致白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更改抉择?
  他并非没有犹疑动摇过。就在与婉贞婚后不久。
  其实新婚生活还是愉快的,至少对婉贞如此。宋致白少了外场应酬,更在风月场里绝了踪迹,圈子里开玩笑说他是“洗心革面”。他带着婉贞去欧洲游玩,在上海徐汇置下新别墅,买了更宽敞舒适的洋楼搬过去。连她不满意“婉贞”二字太传统,撒娇只许他喊自己的英文名字“Anne”——因为听来像是“爱你”——他也含笑照办。对这位小了自己十余岁的娇妻,宋致白百依百顺,宽纵到了溺待的程度。或许也不尽是年纪的缘故——或许只是因为,自己最想对他好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他婚后的第二年,和娉也出嫁了,丈夫是北平大学的副教授陈惠平,因为去她学校里讲座而认识的,祖籍天津,也是殷实的书香门第。宋致白因为和娉才刚成年,不赞成她早婚,又觉得两人相识时间还短。但因对方也快三十岁了,陈家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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