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扣了电话,程慕言便问道:“戴大哥要过来?没说什么事儿?”宋致白瞥他一眼,道:“谁知道呢,三更半夜的非要来。自打他干了那行,真越来越神经质了——怎么,他一来你就有兴致了?”两人平素常开这类玩笑,只是因为有了隔阂,程慕言此时听来,只觉分外刺心。脸上闷了一闷,便若有所指道:“他来也是找你。不过我看你似乎不想教人家来。”宋致白笑道:“这还不是因为你么?戴处长可是眼毒得很,待会儿撞见你在这边,大概什么都瞒不过了。”说罢放柔声音,又道:“要不然你先进屋去?”
其实程慕言早就疑心,以戴铭诚的眼光和阅历,几次交道后怕早就洞悉了宋致白和自己的关系,不过没点破罢了。何况以宋致白和他的交情,也未必会在意他知道这点私隐。故意寻这样的理由让自己回避,自然还是担心赵正春的事情漏了底。一想至此,竟替他也觉得累,更不想揭穿了。程慕言只默默看了他一眼,便依言进了对面的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两人各自担着心事,岂知戴铭诚匆匆过来,倒是另有一番意料之外的“贵干”,进门便将一张支票递到宋致白跟前。宋致白瞥了眼,笑道:“呦,今天是什么日子,黄鼠狼给鸡拜年么?”戴铭诚嗤了一声:“像你这样大发国难财的奸商,我没把你逮起来都是客气了——不过没奈何,情势所迫,只能拜你这财神爷求财呐。”宋致白失笑道:“戴处长不是一向清廉自律,从不伸这个手么?”
戴铭诚道:“这哪是我的,是我那好大嫂的。早几天就塞给我了,是要投到你那里做外汇黄金的。又说我跟你最熟,好请宋公子格外关照费心……我接过来就忘了,今晚才回家就接到嫂夫人电话,知道我还没办妥,登时好一顿埋怨,怪我耽误她生财,直唠叨得我决不能等到明天了。”说罢摇摇头,又笑叹道:“还说千万不能教我大哥知道——她倒不怕我知道!”宋致白便接过来,一壁玩笑道:“这有什么不能明白的?等你成了家就知道,女人藏私房钱,就像男人藏了外室,全天下知道了都没关系,只要瞒得住家里那个。”戴铭诚哑然失笑,最终只道:“这怕是宋公子经验之谈罢?我倒要瞧以后宋太太怎么背了你藏钱。”
两人又玩笑了几句,戴铭诚便起身告辞。宋致白送他到门口,他却忽然回过身来,似是不经意问了句:“近来国内这局势,你们家大小姐倒不关心慰问?”语气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洒脱。宋致白情知他还是挂念,只是和宋和娴闹的那一场,到底是家丑,不便给外人知道,何况也觉得自己大姐这手段对戴铭诚也太不公道,便敷衍道:“没什么消息——她向来和家里通信少。不过美国战后一片繁荣,我那洋姐夫在华尔街想必更是得意,夫贵妻荣,她是无暇他顾了罢。”言下之意,是教对方干脆死心。戴铭诚淡淡“哦”了声,眼底映着一点掩盖的无所谓的微笑,转身走了两步,却又似想起什么,道:“真差点儿忘了,上次慕言教我办的事情……”
宋致白怔了怔,问道:“什么事?他几时问的你?”戴铭诚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便将那天遇见程慕言的经过说了,道:“我派人去查了,那个姓赵的老家伙倒没有太大的劣迹,不过当时日本人刮搜古董,他帮着挖了当地一个明代藩王的古墓,仅运到日本的文物就装足了两船——要说他是‘汉奸家贼’,可真是不冤枉。”说罢顿了顿,又道:“你有空也劝劝慕言,以后少管这样的闲事,年轻人容易被蒙蔽,遇上些别有用心的,白白坏了自己名声。”他显然是对程慕言跟汉奸一流的人物搅在一起,十分的不以为然。
宋致白知道他向来性格清傲,这么提点已然是十分客气的了。只是此刻他倒没心思为程慕言惭愧,想到前几日他对自己的询问,分明就是有心试探,偏自己还以为瞒得滴水不漏,孰知对方早洞穿了内里心肠!真亏他也不点破,还饶有兴味地观看自己表演,想必与看小丑杂耍无异——他是几时学得这般阴沉?又想到方才被截断的对话,心里便擦出一股邪火,却全没自我检讨的态度,即便是有,但是骨子里的傲气自负也绝不容他承认:他是哄了他,可到底也是为他好;而程慕言反过来瞒着自己,却分明是刻意的戏弄和不信任了。
他强按着愤懑,将戴铭诚送走,便径直回身上楼。程慕言已换了衣服上了床,手捧着那本俄文书盖了脸,也严实实遮住了一应情绪。听他进来,握着书的手臂似乎微颤了一颤,却到底没有放下书看他一眼。可见不是看的太入迷,而是情知事情点破,有意不想理他。宋致白站在床前停顿了下,便豁然伸手夺过那本书丢在地上,俯下身去,双臂撑在他肩旁,沉甸甸的目光直逼在他眼前。
第 28 章
程慕言却仍是没有动作,一双清澈的眼直迎上来,浸在灯光里投满对方的脸。宋致白对着这双眼看了一霎,便猛地低下头咬上他嘴唇,一手摸下去胡乱扯他的衣领。程慕言吃了一惊:“——你干什么?”宋致白含糊道:“你说我干什么?”说着整个身体也压上来,和双手一起制裁着他的反抗,一壁低头在他颈子肩头吸吮咬舐着。他有意做得十分粗野霸道,暗含着一股狠劲儿,恶意地作弄挑衅着对方——不是能“忍”会瞒,不是能和自己做戏么?倒看他到底能装到什么地步!
这么想着,折腾得更是厉害,到最后几乎就是强迫了。程慕言再也忍耐不住,猛地一把将他从身上掀下来,怒声道:“你要干什么?!”他死死盯着他,忿怒的目光针尖似的扎在他脸上:“你这样到底是——你当我是什么!”宋致白猝不及防,竟怔了一霎,随即怒道:“你说我是当你什么?——你自己说,我一直当你是什么!”
程慕言一言不发,只是坚硬的目光和他紧紧对视着,寸步不让。宋致白气恨道:“我当你是什么?——这几年,我处处惯着你,宠着你,什么都替你想,连以后的出路都替你安排好……你想想我都给你了什么,又图了你什么,你还能对我问出这样的话!”
“亏你还能说我‘发国难财’,嫌我手脏是罢?——也不想想,要是没有我,你现在又能怎么样!”
他一壁这般不能自制地质问渲泄,一壁只觉心不住往下沉:说出这种清算查账的话,分明是在重创程慕言,刻意地伤他的心;这是头一次将两人的关系伤筋动骨了。
果然程慕言还是怔怔望着他,眼底的光却不断地黯下去。最终微弱地一点头,涩然道:“是,这几年你给我做的,我算不清;你给我花费的,我更是还不起……”宋致白眼睁睁看他这么说,心头又气又痛,厉声怒喝道:“这话你再给我说一遍?!我要你还过什么?你还知不知道个好歹——这几年我花在你身上的,就只有钱么?!”
程慕言的目光已凝滞成一潭死水,这几声沉重质问砸进来,也没激起一丝波澜,只是木然地从他脸上垂落下去,空洞洞地望着地板上的灯影,只顾低声续道:“……所以你怎么对我,都是应当应分的——是我不知好歹,不识趣……我没资格追究你。”宋致白听至此,只觉一簇火“腾”地蹿上了头脑。他豁然从床上站起来,胡乱披好衣服,一壁对程慕言冷冷道:“你要还当我是跟你‘做生意’,当我都是在嫖,也随便你怎么想。不过老实告诉你,当初我要真是有心玩你,你早不知被撂到什么地方了——你以为还能有今天!”
说罢也不再看他,转身几步出了卧室。身后的门势大力沉地豁然摔死,那声音惊得自己也是心里一跳。
他脚步笃笃地下了楼。客厅里暗黑一片,他也不开灯,自顾坐到沙发的一角上,闷闷地低头吸烟。时间已是深夜,佣人早就睡下了,然而他们吵了这半天,少不得都被惊起了,各自将耳朵贴在门板上捕捉动静。只是怕宋致白把气出在自己头上,没一个敢出来伺候的。过了好一会儿,只有柳妈走了出来,到跟前低低叫了声“少爷”,把怀抱的枕头毛毯铺在一旁的长沙发上,手抚上去轻轻按了按,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这一刻宋致白唯感到羞耻难堪,像是在众人前落了次荒唐的笑柄。想起方才和程慕言的激烈争执,也觉得幼稚可笑,但彼此说出的话却那般蓄意地伤人。他虽向来自负,却不是激烈的性格,情场上更是惯用温存手段。只是不知为什么,一遇到那个人便会特别忍不住。大概是真太习惯他了,也是太看重他了;私心里更有一点自以为是的主控欲:自己为这个人付出太多了,他必须得听从自己,没有半点保留和隐瞒——就像丈夫容不得妻子的私房,自己也受不了他还躲着自己藏下一点东西。
他不能容许他除了自己,还另外留下一点后路。
胡思乱想到后半夜,乏劲终于涌上来,想起明天还要继续各色繁芜的周旋应酬,也只能将就在沙发上休息了。暮春的夜晚还有些清寒,凉水似的一层层浸上来,把睡眠也冻成了隆冬的手指,身体的知觉时断时续,爬满麻木的僵硬。这般似睡非睡地也不知捱了多久,忽然隐隐觉得有人走到近前,自己露在毛毯外的手被轻轻放了进去:“……回去睡罢,这里凉。”
宋致白睁开眼,反手捉住那只手紧握着,少顷才轻轻笑了一声:“知道这里凉,看见我走还不赶快拦着?”程慕言俯身看着他,却没说话。隔着中间一段幽沉的夜,宋致白凝目往他眼底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伸手一扯,把人整个拽进怀里,紧紧拥着,良久才极低地叹了口气:“刚才是我不对,那些话不是有心的。不准你往心里记,听见了么?”程慕言任他拥抱着,并不做声,只是手臂缓缓缠上他的腰。宋致白一手轻轻抚摩着他肩膀,又道:“可是你也不能有事瞒着我。咱们在一起这么久了,好到这个地步,有什么话不能和我说?不管遇到什么事情,要记得我总是一心为你好的。”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且情直意壮。因为在他想来,即便自己有瞒他哄他的时候,也真是实心为他好的,无论他能不能理解。程慕言埋在他颈窝里的脸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到底没有开口。宋致白也沉默了一会儿,才忽然低声道:“……慕言,我真是一心想对你好的。”
“我知道。”隔了许久,才听见他微带哽咽的回音,缓缓如线缠在宋致白的颈子上:“我也是。”宋致白不禁笑了一声:“傻孩子。”便伸手捧起他的脸,低头在他眼睛上轻轻吻了吻:“……以后再不这样了。”程慕言“嗯”了一声,也低声重复着:“再不这样了。”
第 29 章
一句“再不这样了”, 仿佛欧洲小国间签下的彼此世代友好的外交协议;这夜过后,两人都小心翼翼克制住各自的脾气。宋致白像是要补偿那晚的口不择言,自此每句话出口前,都先要在心里详细审定;程慕言的态度也恢复了往日的温顺,只是更沉默了一些。一切都体贴温柔,似乎又回到最初相好的时候。然而这日宋致白在公司里忙中透口气,想起程慕言来,却不觉暗自气闷:“相敬如宾”是中国传统家庭的理想状态,他受的却是新式理念的影响,深知西方那句名言:“感情好的夫妻都是爱吵嘴的”。倒是自己母亲到了最后几年,对丈夫冷淡地敷衍、痛恨到鄙夷,连嘴也不屑与他吵——想至此,他却暗自辛酸地微微笑了:自己竟已往“老夫老妻”的路子上想了。
回首一算,和这个人已好了将近四年。从异乡回故乡,自战乱到和平。每一天都是与他在一起。就为了这个,自己也该珍惜他,格外对他好一点儿。
他望着窗外绿浓婆娑的梧桐,预备今晚回家后再与他好好谈一谈,把心里的症结都解开。
孰知这决心却最终没落到底。他趁午饭的机会,在就近的西餐馆里约见了戴铭诚,把准备好的一笔款子给他,只说是戴夫人投资的红利。戴铭诚看了数目吃惊,不肯收下,宋致白只笑道:“也不是给你的,少替嫂夫人做主张。”戴铭诚望着那笔钱,唯有摇头苦笑:“你这种人虽是祸国殃民,可真是哪朝哪代也少不了,也倒不了!”
两人喝着咖啡,聊了几句最近形势,说起对于准备中的军事行动,高层实权派中倒有不少十分期待,宋致白笑道:“看来国事一如商场,分赃不均,难免拆伙内讧。”戴铭诚道:“你别胡说,奸商做久了,真是看什么都是盘算生意经——其实我倒不支持真打。从鸦片战争到现在一百多年了,我们跟英国人打,跟八国联军打,跟北洋军阀打,又跟日本人打!还没打够么?好容易二战完了,大家喘口气,欧美都在忙着‘战后复兴’,中国倒又关起门来自己打!到时多少没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名将功臣,只怕又要死在自己人手里。”
宋致白玩笑道:“亏你还是党国的忠臣干将,专司特务工作,现在倒口口声声的‘自己人’,简直像是被□的宣传‘赤化’了!若都像戴二公子,只怕战事未起,党国便要自毁长城。”戴铭诚笑骂了一句,又叹道:“到今天是‘运筹皆赖高位,成败唯听天意’。职责所系,我也只能恪尽职守。”说至此他似乎迟疑了下,方才道:“不过我那边最近倒是在关注几个学校,特别是央大,一些左倾分子在师生里暗中联络,阴谋活动。”宋致白吃了一惊,脱口问道:“——什么意思?”戴铭诚不答,只是眼望着跟前的咖啡杯,淡淡道:“年轻人冲动,容易受激进论调的蛊惑。都是风华正茂,大好前程,可别一失足成千古恨。”说完别有深意地瞥了眼宋致白,一笑道:“当然,我也不过是提个醒。”
宋致白情知以戴铭诚的性格,话说到这地步绝非“提醒”这么简单,又想到那日程慕言遮遮掩掩的俄文书,心里一沉,转身便烧上来把怒火。他勉强和戴铭诚告别,回到公司把手头急务了结,便急冲冲赶回家里。柳妈迎上来接衣服,宋致白撞脸问道:“他呢?”柳妈见他气色不正,垂目低声道:“今早大少爷一走,程少爷就出去了,中午也没回来。”宋致白脸色更是阴沉,二话不说直奔楼上书房。西墙上立着两排齐墙高的书柜,里头除了宋致白的一些商学实用典籍和文件,都是程慕言平时看的理论书和文艺小说。宋致白打开柜子,把书册一本本翻开抖落,随手抛落地上。翻检了半天,除了几本观点左倾的《自由世界与必然世界》、《社会学大纲》《社会哲学概论》之外,一无所获。宋致白却更是焦怒,几步来到桌前,便又开始翻检书桌抽屉,却发现最靠里的一屉是上了锁的。他也来不及找钥匙,不假思索地抓起桌上的裁信刀,对准暗锁用力一撬,欧式橡木的板材豁然裂开道缝,指腹也被撞上来的刀锋划了抹浅长口子。然而此时却连疼痛也不觉得了——最上头正压着本“Mannifesto of the munist Party”(□宣言),底下还有《共产主义论》等几部外文著作,那晚上他见过的那本俄文书也在其内。他一部部翻开,上头都用红色铅笔密麻麻做了标记,还有些随手记下的心得批言,显是十分信服感慨。他耐着性子翻检下去,忽然书里掉出几页信纸。宋致白捡起一看,“入党志愿”几个字赫然入目,忙翻到最后一页,落款时间正是数日之前。
他两眼盯着那薄薄几页纸,一时只气得头沉气浮,捏纸的手都在发抖。这般闷坐了移时,才像醒过神来,抬眼一看,竟见程慕言站在门口,隔在狼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