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原因:现在两人是好的,他却知这世上怕没有一生不变的感情,万一将来要分别了,自己为他亲手铺下坦途,离开时总会更安心和放心一些。
程慕言始终沉默着。宋致白忍不住问道:“怎么不说话?”说着坐到床边,伸臂将程慕言揽到怀里,一手伸进他颈子上:“……就这么不舍得我啊?”他颈下锁骨上有颗微凸的小红痣,亲热时他最喜欢昵抚它。程慕言忍了忍,微侧过脸,低声说道:“我不想出去。好容易打完仗了,百废待兴,我既然要毕业了,就应该踏踏实实为国家做点事。”宋致白失笑道:“你就留下能做什么事?别以为自己念的政治学,就真能治国安邦了——我可告诉你,书本上写的,跟世道上行的,那全是两回事。”
他当然知道那全是两回事。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也正像恋人间当初的承诺与最终的兑现。程慕言心说自己并不怨他,可也不能任由他这般安排自己的一生:听宋致白的意思,并不是要与自己马上分手,而是将这种关系延续下去——国外的恋人,国内的妻。可对于这样的“两全其美”,他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不能接受,却也不愿意挑明。事情到这一步,一味怨天尤人,滔滔指责对方的凉薄背信,是最没有意义的。何况他明白,这层薄纸下遮的是万丈悬崖,自己和赵胜男分站在崖的两边,硬逼着宋致白去选——偏偏他又很知道,他的选择会是什么。
等到必须得选择的那一刻,他宁肯是自己先跳下去。但眼下却不妨再自欺欺人一刻。宋致白既然愿意费尽心力,想出这般的折中办法,想必对自己还是有几分留恋的罢?
程慕言打定了主意,便回避了他眼睛笑道;“就算你说得对,也不用就这么着急。这般大的事儿,你好歹也得给我时间想一想。”说完心里却难过,原来自己也学会了对他敷衍。宋致白原也不想逼他太紧,听他口气松了,也就势道:“也好,你好好考虑下——不过该准备的还是要早做准备。”
这话里还是自信和满足的。程慕言向来是听他的话的,就算一时不情愿,他也总有办法最终说服他。他相信他的程慕言永不会违背和辜负自己。不过他自认该当如此——为了这个人,他也已付出了从未有过的代价和真心。
那一夜两人并肩躺在床上,程慕言一直没有说话,宋致白却知道他并没有睡着,便转身抱住他,问道:“还想什么呢?”程慕言道:“没想什么。”宋致白也沉默了下来,一只手缓缓抚着他肩头。这么静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收臂抱紧了他身体,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放心……只要你不先离开我。”
这算是这几年来,他说出口的头一句承诺了。程慕言默了一霎,才低声道:“嗳,知道了。”宋致白低头吻了吻他后颈:“那睡罢。”程慕言“嗯”了声,转身把头埋进他胸怀里,伸臂抱着他腰,便再不动了。
他一只手臂给程慕言枕着,时间久了就有点酸麻,这般捱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抽了回来。几缕轻白的月色流到枕间,他在清辉里看着怀里紧闭的眉眼,心中默默地想:除了婚姻,我可是把所有能给的都给你了。
然而他却不知,那夜躺在他身旁的程慕言,其实一直未眠。他闭着眼贴在那人胸前,熟悉的心跳呼吸一声声响在耳边,轻缓亘长如同沙流滴漏;然而笼罩着自己的黑夜,却依然静得那么漫长而孤单。
一应的误会、猜忌、伤害、不信任,原是所有相爱的人都会犯的错误。只是有的不久便破解,成为曲径通幽的一抹点缀;而有的错误,却是一误便错失了一辈子——谁又知所谓的爱,就是这样的坚强又脆弱;哪怕撑过了战火硝烟,熬过了生死流年,却经不起一点单薄的误解与怀疑。唯有在多年以后,才顿悟到当年的过错,是多么的荒谬可笑,痛心可悲。
那并非任何人的错。亦不能完全归咎于他们的时代。多年后宋致白只能将一切归咎于自己——那一晚,在程慕言把自己交给他时,他心里想过要好好对待他;可到底没有做到。
于是流光走远之后,千言万语,也只能隔海化为这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不够珍惜,所以才失去了你。
第 25 章
民国六十四年九月二十七日晴
慕言:
最近有些传闻,风传大陆的政治环境又有所反复。这里也是戒严,对你那里的情况始终没有确定的消息。而我能得到的一些所谓“□”,总是不确实的,我亦不愿相信。可我能感觉到你的处境——慕言,我只能每天都希望你能平安,希望你能够像之前一样的坚持……
他停住了笔,茫然望着窗外的一株芭蕉。暴雨才过,叶子都被打得稀稀落落,颇多萧条之感。他希望他平安。可他还希望他一如之前的坚持么?听来如此矛盾。明知大风浪之前,被冲击最重的就是耸立岸前的顽强岩石。然而他知道,一个人在严酷的身心困境中,坚持的意志才是唯一最可靠的堡垒,是生存下去的全部勇气。
门外婉贞正在低切跟一对儿女说着什么,大致是些小心翼翼的解释——“你爸爸最近情绪不好,他的心脏病……”宋致白不禁心中苦笑:近几年他的脾气确是变坏了。原本令玫婚后和父母关系有所缓和,当然她的丈夫也不希望真与宋家决裂,因此令玫怀孕生育了儿子云森后,又经常回家来住。宋致白看在女儿外孙份上,对女婿态度尚可。而女婿李敬之立志从政,借了这几年党内拔擢本土“青年才俊”的东风,已经在台南县里参与竞选。于是想说服宋致白动用与高层的关系,帮助自己更上一层楼,却被宋致白毫无余地地拒绝了。
正因为此,令玫未免含怨父亲不通情理,好容易缓和的家庭关系又趋紧张。恰好令琛大学毕业,不久便要去服兵役,李敬之来登门为其送别,见婉贞十分不舍儿子去军队吃苦,笑道:“还好是这两年,蒋公去世后,军队不再整天叫嚷着‘反攻大陆’,比我服役时可要舒服得多了。”令琛正是年轻气盛,听了这话却道:“那倒真没意思了,如果跟学校家里都差不多,可不是白当一回兵——戴伯伯还念念不忘打回大陆去呢。”
由于弟弟戴铭诚的缘故,继承乃父衣钵的戴铭训始终是坚定的反攻派,而令琛自幼和这戴伯伯亲近,很受了些影响,便开始和李敬之滔滔不绝说起军中强硬派的构想,十分的兴奋。李敬之出身本土,又是被简拔的后起之秀,对老一派的固执不以为然,因道:“其实蒋公还在时,大家都已清楚,反攻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不过作为三十多年来凝聚意志的手段,不能公开承认罢了——现在谋求对外发展才是正途。”又把话题说到“十大建设”上。令琛道:“联合国都退出了,又和美国、日本断交,如果不反攻,单凭一个小岛怎么能发展?何况西方也在闹石油危机。”令玫这几年在电视台做文编,多的是“□消息”,至此也不甘寂寞道:“不过这几年大陆也不知乱成什么样子,听说老资格的实权派也是被大清洗,从政府到军队都乱得要命,工厂停产,官员被揪出来游行,当众‘批斗’都能打死人……”
一旁宋致白脸色已然十分难看,婉贞不断向姐弟两个使眼色,令琛毫无察觉,继续兴致勃勃道:“所以说现在正是反攻的机会——”猛然间“啪”的一声响,三人同时一惊,宋致白面前茶水狼藉半桌,脸色已是十分凝肃:“以后任何政治和军队上的事,不要在家里说,想说的就别再进这个家。”说罢站起身,又对令琛冷然道:“真想打仗,想打自己人,干脆别姓宋——我宋致白养不出自相残杀的儿子来!”
令琛给虽素来听话,也给他刺得满脸紫胀,在姐姐姐夫面前委实难以下台,小声辩解道:“是谁一直想回大陆,打回去正合你的意……”宋致白怒道:“还敢讲!你懂什么叫打仗?!什么叫内战——”婉贞慌忙喝止道:“令琛,不许再顶嘴!快给你爸爸认错!”令琛闷着头一声不响,宋致白把餐巾丢在桌上,冷冷扫了三人一眼,转身而去。身后婉贞低叫了声:“致白!”想来对他也不免埋怨:在她看来,家庭和睦可是头一桩要事,这两年她全部心思都用来调和父女亲子的关系;宋致白却为这样无关紧要的理由大动肝火,实在辜负了她的辛苦努力。
或者是他太过固执,不通人情。在生于和平的青年看来,战争是雪地里的刺蔷薇,血色的浪漫,可以聊做苍白青春里最炫耀奢侈的点缀。他们不能理解战争对于真正经历过的人的意义——特别是内部的战争与动乱,骨肉同胞,乃至深深相爱的人,正站在对面,每一枪一弹都打在自己身上,伤口迟迟不能愈合,残弹深埋其中,只能长年累月地溃烂。
他不能承受有生之年,亲睹这种浩劫重演。哪怕这一生都再也回不去故土。哪怕再也不能见到他。
更何况,那场战争,是他们之间的身别与心离。
民国三十五年,八年抗战后第一个明媚□,也是风雨再来时最后的平静。
其实也已是危机四伏。之前被国人寄予厚望的重庆和谈并不圆满,国民政府和□边区小范围的摩擦冲突始终不断,“双十协定”很快就成了一纸空文。然而战火才歇,百废待兴,全国上下皆盼望“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何况这又是同胞内战。国事日露峥嵘,民生亦不安稳:或者是因抗战八年受了太多“损失”,如今还容易战胜还都,官僚皇商们不免拼命找补,各行各业皆是囤积居奇,变本加厉地投机搜刮。再加上国府准备内战,财政吃紧,四大行便大肆发行法币,巨贾奸商又趁机倒卖黄金,导致各大城市生活程度飞涨,简直到了“薪桂米珠”的程度。穷人吃不起饭,小商小铺倒闭破产,满目萧条破败之色,倒比在重庆时还不如——至此国人对于战后和平与繁荣的盼望,就如一场轻薄春梦,无声而又沉痛得破灭在了四月金陵。
最先奋起反应的当然还是热血师生和青年知识分子。自从昆明师生“一二一”血案之后,尽管政府当局按压得厉害,各地的学生运动反而更是激烈了。央大虽是正在天子脚下,蒋总挂名校长的国府第一高校,明里虽没有大动作,暗中也是湍流汹涌。待到“沈崇事件”一出,师生更是激愤难遏,央大、北大、武大多所学府积极联系,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内战、反卖国、反饥饿、反美军暴行”的爱国学潮一触即发。
历来此类运动,政治系都是首当其冲;程慕言又向来是院系里的活跃人物。只是这一遭他却反常地沉默了,负责联络组织的师生也像达成默契似的,每逢要事便不经意般将他回避了。程慕言于惭愧辛酸之余,也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不理自己也好。如果当真还要他参与,又该怎么办?他想象不出,自己如何站在对面,口诛笔伐地去声讨那人——即使宋致白也不过是那边阵营的一分子。他并非不知大义是非,只是一旦牵涉了宋致白,就像一根倒刺扎进血肉里,怎么选择和处置都艰难。
也正因这种尴尬的痛苦,他没法留在学校里,在颐和路的公寓里更是待不住,只能长久流连在书店资料馆。然而市面上早已风声鹤唳,对“秩序”管制得十分严格,书店报摊都有特务监看,不见只纸片语坦言时事,连饭店门口都挂上“莫论国事”的粉字水牌。程慕言翻着图书馆里毛边泛黄的清末旧书,心中不期然想起戴铭诚,只能摇头苦笑:想不到这戴大哥平时见了有说有笑,竟还真有这般捏沙成团、杜口防川的手段。
他闷闷地合了书往外走。天色暗昏,又新泛上一层薄阴,街头只有不多几个行人,顶着料峭寒风匆忙掠过。他只顾低了头掂量心事,才转过街角便和一个人迎头撞在一处,那人怀抱的东西登时跌落满地。程慕言一壁不住道歉,一壁忙俯身去拣拾散落的纸张;那人却“嗳”了一声,惊笑道:“怎么是你——可真是巧!”程慕言抬头一看,也笑道:“原来是余大小姐啊,我道是谁这么风急火燎的。”余慧心也蹲下身收拾着,闻言瞥了他一眼,嗔道:“明明是自己闷头乱撞,还抱怨到别人,你可真不够绅士。”
程慕言正想回敬点儿什么,打眼却看清那些纸页上印的内容,连忙几把将其收拢包裹好,压低声音对余慧心道:“快走罢,教人看见就麻烦了。”说罢便将纸册严实实抱在胸前,眼角余光不自觉地往旁边顾寻。余慧心见状“噗嗤”一笑,满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头:“瞧把你紧张的!——看你这副作贼心虚的幌子,那些人更是要来查问。”程慕言无奈道:“余小姐,这样要命的事情,您能不能当回子真?”
说话间两人就往永宁道上走,原来余慧心居然是要把这些传单手册都搬到自己家里去。因见程慕言又要说什么,余慧心忙笑辩道:“嗳,嗳,程老师就不要再教训了!看别人做得都不中意,怎么自己倒躲清闲呢?”程慕言笑笑不说话了。余慧心看觑他脸色,缓缓道:“其实我们都在奇怪,你一向是很热心的,怎么这一回……赵副院长对你很是失望。”程慕言只是“哦”了一声,依然低着头不做声。余慧心低声道:“我相信你绝不是缺乏勇气,如果是因为家庭的缘故……我觉得你应该拿出些决断来。”说完轻促笑了一声,又道:“其实我做这些事情,爸爸也是反对的,于是只好不管他的态度了。”
她父亲是洋行里的采办经理,算来也是靠官商发财,自然不会赞同爱女作为,何况又是冒风险的事。这一句轻飘飘的“不管”,也不知掩盖了父女间多少争执不快。她倒刻意把东西都搬回家里,简直是宣言和挑战了。然而亲人与爱人到底是不同的。天然的血缘要比情爱关系牢靠得多,也更经得住伤害和辜负。何况近来宋致白数次催他考虑去英国。两个人的关系到了今日,程慕言只觉仿佛是各持了一条绳索的两端,对方抻得紧了几步,自己就只得随之退让几步——或者真是怪自己太软弱了,一想到那人身上,便下不来狠心——终归是怨自己舍不得他。
这些苦衷自然无法宣之人前,面对余慧心的质疑敦促,他也唯有抱之长久的缄默。好容易挨到余家门口,他放下东西告辞,转身才走出两步,就听见余慧心叫了一声:“——程慕言!”他转过身,正看见她一双眼睛望过来,其间满盛的期待,几欲夺眶而出:“你真不打算回来,跟我们一起么?”程慕言默了一霎,遂微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是一直都在的么?”
他不再看她,转身匆匆穿过街口。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几盏路灯朦朦亮着,落在眼底也像隔了层黑纱似的。道旁正豁开一条深渠,是在修路,做工的却是没有遣返归国的日军战俘。日本人本就生得矮瘦,如今更是一个个衣衫褴褛,面瘠如鬼的,由士兵持枪押着,瘘佝着身子埋头苦做。一个黄包车夫跟了上来,低着腰问道:“先生,要到哪里去?”程慕言闻声转眼向他一瞧,四目相对,竟是各自一怔。程慕言失声道:“怎么是你——”那车夫慌忙躲过脸,颤声撂下句:“您认错人了!”便埋着头快步跑开了。
程慕言哪里容他就这么走,追上两步一把拉住车扶手,叫道:“你别走!到底怎么——”那车夫更是急慌,不管不顾只是疾步前冲,程慕言追赶不及,脚下一绊便双膝磕倒在地,一手犹自扯着车子。那车夫急忙停下,回头一看,惊道:“——你没事儿吧?”路边灯影一晃,把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