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就由我送您出去了,我们将军和少将军忙,礼数上要不周了。”
“没事,我其实就是个囚犯,用不着礼数。”方路杰话里有话,不肯给台阶。
那新来军管倒是淡然,也不在那上面计较,转了个话题。“您以前来过应该知道的,我们这儿有个死规定,就是凡是进到这里,都得先打二十鞭。”
“我记得,不过这次你没打。”
“对,不过我不是忘记,而是将军老早就吩咐过的,如果再是方少爷来了,那鞭子就可以免了。”这个军管是个很会盘算和周旋的人,事情已经出来,他就是能够找出一些细枝末节,顺水人情不断地做着,让你记得他上头的好。
“这我知道了,代我谢谢将军。”
“其实啊,我说这些话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您知道您该知道的东西,虽然您来到这里受了委屈,但是将军府不会可以隐瞒你什么。”
“军管,你是想提醒我,我身边其实有人一直在瞒着我对不对?”
军管笑了一笑:“这话我不好说,您自己心里掂量。”
方路杰沉默了一下,抬起头面对着军管:“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方路杰也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人,会那么容易受到离间,怀疑自己人。”
“这话说的对,自己人最值得信了。呵呵。——好了,我送您出去吧,您‘自己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方路杰到这时心里唐突地跳了一下,不确定地问:“洪帮的人来了?”
应该不可能的才对,这里要进来得靠租界的关系,可是现在程潜又不在上海,洪帮上下应该没有人能用的了这条关系才对。
军管似笑非笑地,眼睛看着方路杰:“反正是方少爷自己人,您自己出去看看就知道了——说不定啊,有惊喜。”
第十六章
将军府的大门外停驻了一条车队,中间的车子有十二个人小队包围着,把周围的人同这辆车子完全隔离开。程潜平时的护卫队就是这十二个人,一般很少动,就是在关键的出行当中会特意派出来。
方路杰眼睛看不见,由军管扶着走出大门时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但是其实还是多少感觉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的,那种在空气中停留着的不一样的味道是其他任何人都模仿不来,也改变不了的。
出了大门,方路杰一个人沉默地站立了一会儿,多日不见的阳光直直地照着他的脸,那只完好的眼睛虽然也被纱布蒙住,但是却还可以透过那层层白纱感受到天空上突来的刺眼的光感。他微微侧过头,把一只手抬起来稍微挡在眼前。
军管在方路杰身后对他弯了弯腰,笑道:“我就送您到这儿了,接下来的路您可以自己走了。”
方路杰喉咙里有种难以言明的东西阻塞了一下,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他过了一会儿才适应了天上的光线,手放下来,脸孔正对着前方,但是脚步却仿佛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迈出去。
不远处传来车门打开的声音,方路杰心里突然地紧了一下。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好不动地站着。面前似乎同时过来很多的人,脚步很轻,也很有秩序,而那些人中间围着的,是与他们所有人都明显区分开来的人。面前黑了一下,似乎有身影已经覆盖到面前。当他闻到那种很熟悉的烟草味道时,他心里到这一刻终于坦然了,微微抬头笑了一下:“潜哥?”
阳光之下,程潜秉着呼吸站立,刚毅的成熟男性的面孔上凝固着一种深沉的灰暗。过了一会儿他才稳住了呼吸,回答:“嗯,是我。”他停顿了一下,手抬起来在方路杰脸颊附近犹豫了一下,接着放到方路杰肩上,“眼睛怎么样?”
“医生说了,恢复得好的话,还可以保住部分视力。”
“那就好。”程潜叹了口气。
方路杰忍不住笑了一下,面孔像清晨挣出地平线的朝阳一样。“我快成瞎子了还好啊?”
“没关系,有我在。只要你还活着,就成。你知不知道,我几乎以为你这次必死无疑?”
“怎么会呢,我也不是那种会乖乖等死的人。”然后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头微微仰起来对着程潜,用力吸了口气:“你回来了啊!”
程潜不知道是怎么了,身体重心抽搐了一下,张了张口竟然发现自己无力说话。
“嗯……”程潜硬着喉咙应了一声,然后才缓过来一样,对着方路杰大大地笑开了:“也欢迎你回来!”阳光下,程潜脸上笑得勉强,用毅力支撑着一股坚定的冷静。最后他张开手臂满满地把面前的人拥进怀里,双手带着颤动的力道紧紧包裹着方路杰的肩背。
方路杰被程潜紧紧抱住,他看不到程潜此刻的表情,可是他感觉到他此刻强烈的激动。程潜的力道大得有些不能招架,胸膛像是要窒息一样紧紧地被包围着。可是他安心地笑了一下,由着程潜这样大力地拥着他。世界似乎到这一刻突然变得好安静,好像每一次心累到不行的时候,程潜就会出现在身边,像现在这样深沉地给他可以依靠的臂膀。方路杰沉浸在此刻暖融融的阳光下,也沉浸在程潜给的温暖里。他感到程潜稍微动了一下,声音贴着他耳边轻轻传来: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方路杰陶醉地笑了:“不晚。”
“不,晚了!”
“呵呵!”
“你笑什么?”
“笑你像个小孩儿,又任性又固执。”
“我就任性了,除了你,别人我还不愿意对他任性。”
方路杰心里暖融融的,手却轻轻推推程潜:“放开了。”
“不放!”程潜固执着,双手包的更紧了。
方路杰轻轻拍拍程潜后背:“该放开了,兄弟们在看着,别让他们多想。嗯?”
“路杰,你记住,总有一天我要光明正大和你手牵手站在上海的人潮街头。”
程潜突然放开方路杰,脸上带着稳重的笑容。他拍拍方路杰肩膀,就像拍着帮会里兄弟的肩膀。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死的,我潜堂的下任堂主有这能耐。走,咱们回去。”
春日的彩虹大桥头,阳光从桥上温柔地撒下来。程潜长长的手臂挽着方路杰的肩膀,两个高高的身影在桥上落下一道相互依赖着的影子。春风从他们发梢上飞过去,带着春天来到时独有的温柔动人的情意。
第十七章
方路杰一走进洪帮的济公堂,眼中扑面而来的就是一个惨兮兮的人影,赤条条的挂在济公堂堂前的古银杏上。现在是初春,树上的枝叶稀疏,荒凉凉的就像一只朝天伸手的怪物。三堂五社这次来了四十二个人,除了各堂各社的头目,其他人手里都握着一根粗实的圆木棍。那是很早以前就陈列在济公堂中的,一排排整齐威严地摆放着,散发着赤亮的光泽。方路杰从来不知道它们的用途,也无心问过,直到今日亲眼看见。
段启奄奄一息地吊在树上,身上从上到下布满了赤紫的伤痕。他的一双细长的手臂给锁在头顶上,细,却扎实的绳索缠着他手腕两圈,几乎要勒断了那双白玉似的手腕。他双脚沾不到地,脚尖却还能碰到一点点,一个人半死不活地挣扎拖延着,在生死不得之间痛苦徘徊。
“你们杀了我吧!”
初春的天气,空气中多少还铺陈着浓浓的寒气。段启一丝不挂的身子瑟瑟发抖,身上那些赤紫的伤痕就像染花了的布一样,让人看了觉得格外可惜。
“死?行啊,慢慢等着,兄弟们一人一棍子,不信打不死你。”
方路杰慢慢踏过门槛走进来,心里在泛着无声的浪潮,似乎有腐朽的渣滓正随着那浪潮一起渐渐地带着脏兮兮的泡沫涌上来。面前这孩子当初不是特别地怕痛么,一点点的痛他就会像要命一样惨兮兮地含着泪、双眼惊恐,到处张望着想要寻觅到可以躲藏之处。现在是怎么了啊?那么大胆,那么虎视眈眈,痛得要死也不服软一样瞪着在场的所有人。
有人先看到方路杰进来,三步并两步走来。“方哥,毕竟是你潜堂的人,所以还是您亲自来处置的好。”
方路杰一只眼睛已经可以露出来,另一只眼睛还是用药棉贴着。他眼睛受伤,视力总好像下降了不止两倍。看到的范围也小了。站在他面前的是祝剑,一张丰俊硬朗的面孔正对着他,眼中带着某种蓄势待发的味道。方路杰心里猜测的到,今天,段启必死无疑。
“你们已经商量好了吧?我是潜堂主要负责人,出来这样事,我也该担责任吧?”方路杰对祝剑笑一笑,脸上清朗。
祝剑眉头皱了,声音似叹息。他压低了声音:“这次随大哥回来的人不到一半,三堂五社都损失了不少精英,帮里现在很乱。”
方路杰沉默了一下,眼睛朝段启看过去。洪帮表面上是一体的,可是内部的三堂五社其实分的很明,相互间就算不算争斗但也是相互比较的,这次损失了人,各家肯定不平衡,一定有人心里咬牙记恨着的。不仅记恨着段启,也记恨着他方路杰。“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
“这个……”祝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以段启这样大的罪名,最后绝对得不到好死。自古以来各个组织对付内部奸细叛徒都是绝对不会手软仁慈的,各种酷刑数不胜数。“可能是凌迟。”想到稍后肯定方路杰是要在场的,就算不说,他也是要看的。
“那我现在可以过去和他说几句话吗?毕竟他叫过我那么长时间的哥。”
祝剑知道方路杰的个性,有时候倔强,把人情看的比天重。“那你去吧。”
方路杰这时候才迈开脚步,走到段启面前。段启脸上给打的不像话,眼睛肿起来,嘴角不停地往外冒着血。他知道方路杰来了,眼睛微微睁开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方路杰:“别来看我,我不想看你那张脸。”
“你死都不怕,你还怕我?”
“我就是不想看你那张脸。”
“那你闭着眼睛好了。”
“你!……”段启拗不过方路杰,气愤地瞪一眼,扭过头不看方路杰。“你方大少爷出身好,脑子好,命好,哪一点都比我出色,在我面前你尽管炫耀吧,我认输。”
“可我没想跟你比啊!”
“那就当我这小人物不自量力了,你活够了这风雨逍遥的日子,厌倦了,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却巴巴地往里面钻。你是真有本事,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不值一提的小对手,你没事心情好的时候,拿我们当宠物养着,我们想跟你争,那是自不量力,你懒得跟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计较,因为你们挥挥手就能把我们才到脚底下。”他顿了一下,眼睛拼命垂下去瞪着方路杰,“可是我不服,为什么我天生就要比你命贱,天生就不如你?凭什么?”
“就凭你不知足,不自量力,不懂是非,不辨善恶。”方路杰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冷漠着注视着段启。“你明知道自己不适合这样的世界,为什么还要闯进来?你不就是傻么?”
“……”段启哑然地看着方路杰,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方哥说话也可以这么不留情面。“我就是傻,可是也已经傻过了,我什么都没得到,就混一个不得好死的下场,你满意了?”
方路杰淡然地面孔对着段启,停顿一下,靠近段启。然后他在他平淡地说:“孙世昌来找过我,为你。”
第十八章
“你帮我救救她,救他一命,其他的,该我还的我还。”
“我早上拿到你字条儿的时候还不知道段启已经给洪帮抓了,你既然消息这么快,怎么不早保护好他?”
早上方路杰揣着双手,安静地一个人在新街的大道上散步。他眼睛刚刚拆线,另一只眼睛才稍微可以露出来。街头上人多,早晨叫卖各种早餐茶点的小摊贩起的格外早,使整条街都热闹起来了。
一个老乞丐弓着背,迎面走过来。方路杰看见,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半块钱出来。世道乱,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总是多。都知道一点钱救不了他们,但是一时的温饱也是值得他们高兴得一天的。
“谢谢谢谢!”老人家双手接方路杰给的钱,连声道谢,脸上的皱纹都眯起来。方路杰笑一笑,没有在意什么。但是没过一会就发现不对劲,那老人家接钱的时候却给他塞了一张纸,莫名其妙的,打开来一看才知道是孙世昌写的字条儿。当时心里感触了一下,突然觉得人世命运是变化的如此无常。
孙世昌约了方路杰晚上九点在东行茶楼见面,为了段启的事情。
方路杰在孙世昌面前坐着,手里端起一杯泛着清香气味的茶。孙世昌当然没有心思喝茶,阴暗着面孔靠着身后的椅子,手在脸上用力搓了一把。“我要是保得了他,我也不会来找你。”现在在这里,在这一刻,孙世昌一直显得邪恶痞气的脸,突然变了,变得柔情感触了。他是彻底没有办法了,到这一步,到这里来求别人。他自己清楚方路杰过去是怎么被他害的,现在他跑来求方路杰,他自己都觉得没希望。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来了,猜想着不但就不来段启,还自己跑来自求欺辱,真的是把自己的脸面猜到脚底下了。
“我知道你肯定还恨我,我明白”
“那你还来找我?你知不知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现在这样的你说话?因为我怎么看,都觉得你不是孙世昌。”
“我知道我过去不是东西,当然,我现在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我就是想来试试,看我这一时的良心发现,能不能得老天爷眷顾。”
方路杰看着面前的孙世昌,沉默一下,低头喝了口茶。“段启,我没办法。”他放下茶杯,起身要走。
“你等一下,我知道程潜护你,你求他他不会不给你面子!就一条命的事儿,你就当随手救了只麻雀……”
方路杰本来半起身,听着孙世昌的话,听一下,又重新坐了。“你还监视我?你有这样本事怎么不直接去救人?”方路杰前不久在巷子里看到过一只被蜘蛛网住了的小麻雀,顺手就把那垂垂挣扎的小生命解救了。当时还真没想到,连着个都被孙世昌一点一滴记录了。
孙世昌无力地苦笑一下:“你现在是洪帮的重要人物,我不搞清楚你的出行习惯,我哪有机会给你递信?”就是猜到他心软,所以才请个老叫花在去递的信,一般的办法还真的没那么容易靠近方路杰。“我舅舅的脾气你知道,他绝不会为了区区一个段启而得罪洪帮,我救不了他。请你出来不容易,你就当救那只小麻雀,救了段启。”孙世昌说话的时候盯着方路杰,眼睛里的诚恳几乎是他一生里所有的诚意。
方路杰不愿意看这样的孙世昌,头转过去看着茶楼窗户。“你就算求我也没有用,倒是你自己,你为什么这么想救他?”
这句话问的孙世昌有点尴尬,脸色犹豫了一下,回答“我不知道。”他停顿了一下,脸色骤然变得悲怆,头低下去,手掌捂住面孔。“你知道失去的滋味儿吗?当初我妈妈死的时候我才十一岁,她病重,死得很痛苦。我拉着她的手,看她那么痛苦的样子恨不得我去替她疼。现在对段启也是一样,我就是那种心给揪紧的感觉,我舍不得他死。舍不得,就是舍不得,其他的,我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听你说这个的时候,心里一点感触都没有?”方路杰没怎么犹豫地说出来,他手里又把那杯茶捧起来。掌心里传进来微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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