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路杰坐在向阳的窗户前,头感到一阵一阵的跳躁的疼痛。已经一个星期了,整整七天,洪帮那头没有一点动静。现在展现在方路杰面前的安宁,程潜到底要花多少工夫和心血,顶着多大的压力去维持。他的人生早完了。可他不想连累程潜跟他一起万劫不复。那样,不值。
“你怎么敢打电话来?你傻啊!”
听筒跟话筒分开的木头盒子电话,方路杰把听筒举在耳边,听见里面传来季长青火烧眉毛的声音。他心里微微颤了一下,有些恍惚。“你是季长青?”
“不就是我吗?”
“我要见程潜,你帮我安排。”
现在洪帮就像时刻戒严的政府大厅,哪里都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程潜顶着众多分会的压力,这么长时间一直不肯给出一个正面的答复,所有人心里都人心惶惶的。程潜的心腹暗中为他们大哥着急,另一拨人心底就开始不断地搜肠刮肚,想借着这样难得的机会拖程潜下台。这个时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爆炸,把现在这个看上去平平静静的世界炸得硝烟散漫,人心恐慌。
“你疯了!谁让你来!——长青你也疯了?真带他进来!”
程潜抬头一看见季长青旁边站着的人,几乎就吼出来,人猛站起来,面前的桌子都几乎掀翻。
“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做?我方路杰不是个大人物,但也不至于要你这么护着我。”
长青看了看两人的脸,转头走出去。“你们商量,我去外面看着。”
季长青一走出去,程潜的脸就忍不住透漏出一丝迫切的情意。方路杰看着面前深情注视着他的人,心底轰然着哗啦啦,城墙崩塌的声音。
七天时间,程潜明显瘦了,刚毅的面孔上带着灰暗的疲惫,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在这一刻方路杰真的丢盔弃甲了,他用砖土石块在内心深处搭起来的城墙终于在顷刻间倒塌了。
“我有什么值得你为我这么做啊?”他声音已然颤抖不已,望着程潜的眼睛几乎瞬间湿润。
程潜依然用深情的眼神注视着他,慢慢地绕过桌子,走到方路杰面前,颤抖着抬起手,猛地抱住他。“小杰,你知不知道你走的时候我心里难过到什么程度?”他抱着方路杰,仰头深吸一口气,从胸腔里感叹出来。“当时我有种从心底里累出来的感觉,我觉得你对我可能根本就没有我对你的那种感觉。我这几天很彷徨,猜测自己究竟在等什么。你不知道,这几天我过的多难受,我每一刻都在想着怎么见到你,可又每一刻都害怕见到你。我觉得自己在一条陡峭的山梁上走了很久,不知道究竟该往哪边跳。”
他们都是没有经历过爱情洗礼的人,内心深处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干净敏感。所有对心灵的触碰对他们而言,都像地震一样浩瀚深邃,经久不息。方路杰惊叹于程潜此刻如此的善感,自己双手也终于忍不住轻轻覆上他宽厚的背榜。
这一次明显的回应深深地打动了程潜,他微微向后撤开脸,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方路杰。在方路杰那双乌黑温润的眼睛里,他看到了闪烁的光芒,还有深沉的触动,和他一样,面对突如其来的爱情充满不能自持的,几欲落泪的感动。
程潜终于难以自持,双手捧起方路杰的脸,低头重重地亲吻下去。他吻得激烈而动荡,脑海里回荡着方路杰几乎发烫的呼吸的声音。他能听见方路杰近在咫尺的心跳,和他一样扑通扑通,想要跳出胸腔一样惊天动地。
方路杰仰头喘息一声,叹息般的:“程潜……”
他听见自己胸腔里无法无天的怦然心动,和热烈的激情,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么疯狂过。程潜吻着他的嘴唇,他感受到口腔里弥漫开的烟草气味,他听见程潜一边激吻他一边喃呢着他的名字。方路杰觉得心脏深处沉重地钝痛起来,那里荒烟四起的爱意使他在这一刻,想要不顾一切地抱紧程潜,让他觉得不满足,让他觉出深切的痛楚和甜蜜。
这样陌生而热切的,不断涌出的感情充满了难以割舍的绝望感。方路杰不断用生涩的唇舌回应程潜的吻,激痛的眼神中流露着朦胧的水光。
“我想见你,程潜,我想见你……”方路杰微闭着双眼,将心里深处的话语失控地表达出来。打电话过来只是想听程潜的声音,让程潜安排他进来只是为了要看程潜一眼,他到这一刻才肯真实地直面自己的内心,他到这一刻才真的相信。“程潜,我爱你!”
“我知道,我在这儿!”
动荡的激吻和压抑的喘息声里,程潜和方路杰彼此终于心交心地坦白了自己的心意。他们爱对方,他们的爱是上天给的,从他们出生那一天就定下了的。他们从初次见面时,心就已经为对方而牵动,那就是缘和份,都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失控了的程潜和方路杰两个人猛地一阵,从彼此饥荒般爆发的爱意中惊醒过来。外面传来季长青故意拔高的声音。
“郑社长,大哥身体不舒服,在休息,您还是改天再来吧。”
“你这话是对我说的吗?”
“我知道您是帮里老资格,全字辈分当中只有您最高。可是这会儿大哥真在休息,您别着急,等我进去给传一声,大哥最近脾气不好。”
“好,那我等着。”
季长青一进门就反手关了门,眼睛慌张地看着里面。
“方路杰呢?赶紧我带他走!”
程潜正坐在办公桌前,脸上除了疲惫点,看不出半点破绽。显然他这是准备好了,进来的人是洪帮外缘社社长的。
“来不及了,我让他躲在桌子下面,你待会儿帮我掩护,别漏了破绽!”
“好,那我让人进来了?”
“嗯!”
外缘社是洪帮专门管理洪帮对外事宜的帮会分社,和内忍社互为内外,一同管着内外对洪帮不利的人和事的处置。上次在海关,程潜被海关一个部长用枪指了头的事就是他们处置的,这次外面盛传程潜被方路杰打,他们更加不能轻易放过。
“帮主,您现在这么做到底是什么用意?如果对郑某人有不满尽管说,但是方路杰的事情不能这么拖下去!”
郑克挣进门就是激愤不已的一番感慨,年逾四十的中年面孔上带着一股相当坚硬的气势。
季长青站在程潜身旁,不冷不热地咳嗽一声:“郑社长,你太失礼了。”
郑克挣是一个忠心而正直的人,任何时候都看得出来他身上那一股气势,像一颗风干的竹子,笔直的,宁可折断也绝不弯曲。他深邃的双眼看了程潜一眼,然后,右膝扑通一声跪下来。
“帮主!请你一定要让我亲手杀了方路杰!”
第二十二章
说不清当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屈身藏在程潜身下狭小的桌子底,听着外面有人砰然下跪,嘴里竟是求着要夺了自己性命的事。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程潜在洪帮中一直是他无法想象的地位,在他的下属的眼中,程潜就如同当年的皇帝一样神圣不可侵犯,所有的臣子对他顶礼膜拜,用生命和血捍卫对他的忠心。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显得局促,因为顾及此时躲在桌下面的他的感受。
桌子外面,郑克挣正直的脸孔对着程潜,语气慎重而恳切。“帮主,你是我们的帮主!洪帮从当年老祖洪秀全的后代中传递下来,哪一代的帮主都是我洪帮的神。现在外面已经传疯了,帮会内部更是闹的荒唐。您这么多年没做过一件不出彩的事儿,为什么这次就这么拖沓。一世英名建起来不容易,要毁掉却是旦夕之间的事啊,请您现在一定给外缘社一个准确的答复,否则今天我无脸回去见十二社的会众!”他弯腰下去,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在那个人郑重地叩首一拜之中,方路杰的心里似乎就已经隐隐约约地预见了,他跟程潜的这辈子,
举步维艰。
隆冬的大雪莫名其妙地降下来了,昏天黑地地盖满了整个繁华如梦的大上海的街道。方路杰依旧在孙敬德的司令府做书记官,心里依然跳动着那时程潜激烈的眼神和充满情意的口吻。“这事不管发展成什么样,我会保住你!”
可是方路杰自己不是那样善于接受别人好意的人,他高傲,倔强,心底里充满了对别人的仁慈和善良。傻,但是深深地打动了程潜那颗在用钢铁武装起来的坚强的心。
方路杰不肯再停留在原地等着别人的帮助,那不是他的作风,尤其他知道,那个正准备要帮助他的人将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段启在司令府失踪了十来天,方路杰心里就像在风雪里煎熬。那个孩子才十六岁,那么胆小的一个人。来到司令府初见时,段启昏暗的眼睛看着他,瞬间就像绝地逢生一样,突然焕发出希望。他扑过来,双手拽着他衣服,哭喊,“方哥,方哥!”
孙世昌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方路杰不清楚。也是到后来偶然一次在司令府碰见了,才猛然想起来,他就是那次在大上海,拿一瓶酒从自己头上猛然砸下的那个混蛋。这样的人如今要挟着段启,方路杰不知道那孩子能支撑多久。因为在方路杰来时他就悄悄地说过,“如果不是方哥来了的话,我就准备去死了。”
段启在孙世昌的宅子里几乎是天天被关着的,丫鬟和佣人围着那么小小的一个房间和那么消瘦的一个小人儿。
“他还在闹?不肯吃东西?”孙世昌披刚从外面回来,手把外套搭在肩膀上,挑着眉毛问家里的下人。看那丫鬟垂首摇了摇头,孙世昌气的一手把外套摔在地上,重重地跺着脚,朝关着段启的小屋去。“妈的,真不想要命了是不是?!你当我孙世昌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小屋里的东西摆设一应俱全,是正经的用来招待宾客的客房。一个精致的小间,对门放着桌椅,往左就是一张高架的雕花大床。
段启就半靠在那张床上,手脚都缩着。昨晚下的那场暴雪到现在已经停了,天上苍白的光照着地面,空气里哈口气都能结冰。就这样的天气里,段启仍然穿着那天,被孙世昌从司令府拖出来的那身单薄军装。那军装的很多地方都有扯破的痕迹,可他不肯换,把厚实暖和的冬衣晾在床的另一头。
孙世昌推门进来,他眼光畏惧地闪了闪,却没有动,十根纤细的手指把膝盖攥得死紧。
“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你想演全了,是不是?嗯?”
孙世昌一上来就非常地凶狠,食指跟拇指用相当大的力道捏着段启苍白消瘦的下巴。
段启本来就在这样寒冷气温里冻得嘴唇发青,此刻身体也开始恐慌地颤抖起来。他一双惊慌的眼睛望着孙世昌,嘴唇哆嗦着。“我……我……”
“我什么?!……”孙世昌怒眼瞪着段启,“你以为我真对你有意思啊?我也就对你这幅身子还感兴趣,你要以为你这条小命在我孙世昌眼里能成为要挟的价码你可就想错了!”
“我……我……”段启哆嗦着,眼睛里荡出水光。“我不是想要挟你,我不敢……我就是想着,能不能冻死……你不放过我,我只能不活了……”
孙世昌肺气炸了一般,看着面前这个单纯呆滞的男孩,他突然邪恶地一笑。
“既然你要死,我不拦着,但是你死之前还得是我的东西!”
是预感到了孙世昌即将要做的事情,段启惊吓地惨叫一声:“我不!——”他缩身往床里面挤着,整个人惊恐地从嗓子深处发出惊悚绝望的叫声。他怕那种事,他最怕那种事。每次孙世昌就像虎豹豺狼一样凶狠地要他,让他从心底里深深地恐惧着那样的事。他双手死死抠紧床里面的横栏,不肯被孙世昌抓着脚拖出来。孙世昌拖他不出来,干脆一甩手,整个人直接蹬上床。
这给段启造成几乎灭顶的压力,他无能为力却充满绝望地乱挥着手臂,闭着眼睛不管不顾地大声哭喊。
孙世昌骑在段启腰上,双手蛮横地把他制住,让那张苍白的小脸向上面对着他,嘴里狠狠的:“你想死?行!我就让你不得好死!”
段启啊的一声绝地爆发般地大叫出来,声音隔了厚厚的院墙也挡不住。他双手死死揪着胸前的衣服,十跟手指在跟孙世昌争夺衣服的控制权里被自己抓的血迹斑斑。
孙世昌咬牙切齿,瞪着他:“不肯脱上衣?——没关系。”说着双手直接来到下面去解他腰带,换来段启癫狂的一声哭吼,然后那双流血的小手赶紧下来保护自己的衣带。孙世昌残忍地一笑,又伸手去拽他早就不剩几粒扣子的上衣。
段启被孙世昌猫抓老鼠般的戏弄折腾得狼狈不堪,整个人疲惫地和孙世昌的双手展开攻防战。他已然是强弩之末,给逼到了绝境,连哭都哭的嘶哑虚弱。
子弹上膛的声音在孙世昌脑边响起,接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上他头。
“下来!”
方路杰站在孙世昌身后,手里是当初何正威“送”给他的那把勃朗宁。
癫狂的空气瞬间冷却下来,只听到段启咬着牙,在绝境里颤微微的喘息声。方路杰手上用了力,对孙世昌愤怒地一吼:“我让你下来!!!”
孙世昌爬起来,满不在乎地笑笑,从上衣里掏出烟,叼一支在嘴里。“方路杰,我正想你呢,你倒真自觉。”
“我不跟你多话,我要你放段启走!”
“方路杰,你根本就自身难保,你还想救人?!”孙世昌眉毛夸张地挑起来,用不屑的眼神看着方路杰。
“今天能不能救人我说不好,但是杀个人肯定没问题。你别逼我!今天是我自己公然带枪闯进你府上,你就地法办了我张将军也无话可说,所以我今天没给自己留后路。孙世昌,你现在就该清楚我心里做了什么打算。”
“就这么随随便便让你带把枪闯进来抢走我的人,你让我以后的脸往往哪搁?全上海的人还不都得以为我这儿是南大门,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没关系,你让段启走,我留下。”
“方路杰,”孙世昌冷笑一声,“你这么说我可不信,你明知道我孙世昌是什么人你还敢留下,明摆着是想鱼死网破,我不会上你当。”
“风险越高回报越大,你这里这么多人还怕我?还是说你没胆赌一次?”
“你不用激我,这个赌啊,”他痞笑一声,不怀好意地看着方路杰。“我赌了。”
孙世昌大院里的积雪还没有融化,方路杰一手用枪指着孙世昌,一手牵着段启,慢慢地,在一众人的包围下退出了那间房子。
在快到大门的时候,方路杰把失魂落魄的段启拉到自己身边,轻轻地在他耳边说:“出去以后找洪帮,找季长青。我跟他说过你,他会保护你。如果他们有人追问你方路杰的下落,你就如实说。”
段启一双手掐着方路杰衣袖,颤微微地看着他。“可是你怎么办?你真要留在这儿?”
“你不用担心,我身后有张将军,孙世昌不敢真的动我的。你走。”
“可是……”
“别可是,你想继续留在这儿面对孙世昌?!”
一提起孙世昌,段启小脸就煞白。他哆嗦着往对面眯眼瞧他的孙世昌看一眼,最后犹豫地松开了方路杰衣袖。“方哥……那我走了。你一定要回来!”
“嗯!”
段启最后摇摆不定地看了方路杰一眼,咬着嘴唇,一扭头冲出了孙世昌的府邸。他慌张地几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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