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锦杰放弃了挣扎,低垂着头,声音暗哑:“我做的事情我都承认了,知道的也都告诉你了,你还想要我说什么?”
一张纸飘到高锦杰面前的地上:“这是刚从电话局查到的书店电话记录,最后这个电话是从大都会打过去的。”
高锦杰的心一沉,自己考虑事情总是不够周全,早知道应该到了周佛海家里再打电话通知赵炜。
“大都会里那么多人,你凭什么认定那个电话就是我打的?”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嘴硬?难道你想告诉我,那个时候正好还有另一个你们的人也在那里,得到了傅翊君的示警然后去通知了书店?高锦杰,你也是留洋回来的人,你来说说看,发生这种巧合的概率有多大?我对你够客气的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你到底为谁工作?”
高锦杰目光涣散地看着地上那张纸:“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其实我早该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你不会放过我的。不如,给个痛快吧。”
中岛冷酷地说:“晚了,在刑场的时候,我给过你选择,你自己不要的。”
隔壁传来泼水的声音,紧跟着便是刺耳的铁链相撞声,他们又把傅翊君不知道换到什么别的刑具上。一两分钟后,便传来傅翊君更加微弱的惨叫,这次他坚持的时间更短,很快便听不到他发出的任何声响了。
四十八、中岛看着高锦杰微微发抖的身体,知道他快支持不住了,他凑近高锦杰的耳朵,阴冷的话语就像毒蛇爬过,“看来你的小情人离断气不远了,等我把他的尸体从刑架上解下来,就把你绑上去,让你把那些滋味也从头都尝尝,你一定会后悔刚才没死在刑场上。”
高锦杰猛地抬起头来,眼神里没有中岛想看到的崩溃,相反的,充满着愤恨和怒火。中岛本能地直起身,后退了一步,正想让人把高锦杰拖到隔壁再去看看傅翊君受刑的场面,房门被推开了,一个手下进来告诉中岛:“万局长来了。”
中岛愣了愣,还没有回过神,万里浪已经进来了:“中岛君,你们科长刚才打电话,让你回去报到。这里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看着对方一脸的冷漠,中岛知道一切已成定局,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了,也许等待自己的将是降职,或者更糟。他用阴沉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两个人,在心底长长叹了口气,不甘心地走出了房间。
自从进到审讯室,万里浪的眉头就一直皱着,他吩咐那些手下:“把他们都关起来,明天送去南京,千万别出什么差错,上面要亲自过问这个案子。”
高锦杰心里升起一丝希望:“是不是周部长要见我们?”
万里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以为他还会想见你?避之不及还差不多。是唐生明要来审问这个案子,你就自求多福吧。”
天色刚蒙蒙亮,高锦杰被几个士兵押了出来。院子里一共停了三辆轿车,有两个人拖着早就失去知觉的傅翊君过来,像扔什么东西般把他扔进中间一辆汽车的后排座上。有人拉开第一辆汽车的车门,把高锦杰推了进去。汽车驶出大门向东开去,确实是火车站的方向。
天边露出熹微的晨光,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春日清晨的空气里还透着几丝凉意,高锦杰裹了裹身上的风衣,他现在胸口疼得厉害,胃里也是翻江倒海的难受,那顿拳脚还是伤到他了。他回头看了看,载着傅翊君的汽车紧跟着他们这辆车,带离审讯室后,他们被分开关押着,他不知道傅翊君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他本来就病着,又受了酷刑,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持到南京。
马上就要到火车站了,远远就能看到车站前等候的人群。猛然间,不远处响起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接着又是一声,只是这次距离更近了。高锦杰还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周围就爆发出一阵枪响,他们的汽车一下冲到路边,撞在墙上后侧翻,高锦杰脑袋撞到了一个硬物上,大力的撞击让他一下便失去了知觉。
高锦杰似乎一直被噩梦缠绕,一会身处炮火连天的战场,浑身浴血,怎么也找不到傅翊君的人影;一会又回到了审讯室,傅翊君依然吊在刑架上,受着非人的折磨,他想去救他,却怎么也迈不动腿,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靠近他,他用尽浑身力气,才终于大声喊了出来,猛然一下从梦中惊醒,浑身已经是冷汗淋漓。
“二少爷,你终于醒了。”阿芬出现在高锦杰的视线里,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顾不上看四周的环境,立刻问道:“翊君呐,他在哪里?”
“就在隔壁,他……”
“他怎么样?”
“他好像不大好。”
高锦杰赶紧下了床,慌乱间连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跑到隔壁,撞开房门。傅翊君躺在那里,脸色灰青,没有一点生气,薛明骅守在床边,还在给他清洗伤口,脚下那盆水已经变成血红色。高锦杰立刻扑过去,不断叫着他的名字,但他没有一点反应。高锦杰一把拉住薛明骅:“快送医院,这样下去翊君会死的。”
“送医院才是自寻死路。我们的人里有医生,已经去找他了,很快就到。”
高锦杰怔怔地看着傅翊君,捧起他血肉模糊的手,这才发觉,他的手腕已被刑具磨得惨不忍睹,左手还被拔掉了两个指甲。高锦杰的双腿再也支撑不起他的身体,无力地跪了下去,额头抵在床边,眼泪一个劲地往外涌,怎么也止不住。这时,他听到薛明骅的叫声,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傅翊君已经勉强睁开了眼睛,看见他后,眼睛亮了亮,想说什么,却没有力气说出来。
医生很快就到了,让他们先出去,高锦杰不愿意离开,被薛明骅强行拉出了屋子。站在门外等待的时候,他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发现这里是一片低矮的棚户区,在上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从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这是哪里?我们怎么会到这里的?”
“就是苏州河边,其实离你们家的工厂不算很远。”薛明骅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香烟,递给高锦杰一支:“我昨晚回去后,就派人守在保卫局门口,早上看到你们的车出来,幸亏是去火车站,那里有我们一个据点,所以我们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安排营救。”
高锦杰低声说了句谢谢,心思又回到里屋傅翊君的伤势上,只觉得心里火急火燎的痛着。好不容易,房门打开,医生走了出来:“情况不容乐观,他身体太差了,而且断了两根肋骨,幸运的是,没有伤到肺叶,否则更麻烦。”
高锦杰立刻冲进屋子,傅翊君已经彻底清醒了,但脸色依然很差,看到高锦杰,他很努力地想笑笑,但没有成功。高锦杰蹲下身:“你感觉怎么样,疼得厉害吗?”
傅翊君还是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很轻微地摇了摇头。高锦杰抬起手,想轻轻抚摸他一下,可他浑身都是伤,无从下手,最后只能拨开他额头上的头发。
薛明骅在门口和医生商量了半天,然后进来:“小杰,我们决定今晚把翊君送到南翔,王医生的亲戚在那里有个诊所,治疗条件好许多,离上海也远些,能安全一点。”
“翊君现在的身体能不能禁得起这样的折腾?还有,你能保证翊君去了那里一定能康复?”
薛明骅为难地看看那个医生,那人想了想:“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案了,这里不安全,再拖下去只怕会更糟。”
高锦杰点了点头。薛明骅进一步说:“你也得赶紧离开上海,跟阿芬去皖南。”
傅翊君已经奄奄一息了,高锦杰真怕现在离开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他不能在这个时候走。看傅翊君的眼神,似乎也舍不得和自己分开,但他清楚,不管是南京方面还是日本人,都不会善罢甘休,两个人在一起目标太大,只能让情况变得更糟。薛明骅看出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
“别老往坏处想,翊君从小练功,体质一直不错,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我也不允许他死掉。等他伤好了,我就送他过去找你。”
吃了王医生带来的药,傅翊君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一想到即将面临的分离,高锦杰心里像堵了什么似的难受,一直守在傅翊君床前,一步也不离开。到了中午,阿芬端了一碗阳春面进来,高锦杰看了一眼,摇摇头,表示没有任何食欲。
阿芬只好把面放在一旁的矮柜上,从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这是那天,傅少爷离开旅馆前交给我的。他说,让我保管着。”
高锦杰接过那枚他送给傅翊君的戒指,紧紧攥在手心里,自己不但蠢,而且是瞎的,傅翊君这么久手上都没有戴戒指,他一直都没有察觉。大概从那个时候起,翊君就想到了最坏的结局,他不愿意高锦杰送他的最珍贵的礼物失落,才交给阿芬。高锦杰轻轻拉起傅翊君的手,想把戒指再给他戴上,但傅翊君的手指都肿胀变形了,根本套不进去。
高锦杰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四十九、入夜后,傅翊君又醒了过来,高锦杰端来一碗米粥,一点点给他喂下去,他从来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笨拙得不行,几次都不小心把粥洒了出来。好不容易,一碗粥才喝完,高锦杰用毛巾轻轻给傅翊君擦了擦嘴角,他似有太多的话要交代,一时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相互注视着对方,直到薛明骅推门进来。
不顾有旁人在场,高锦杰俯下身吻吻傅翊君的嘴唇:“你必须快点好起来,我在皖南等着,如果你来晚了,我就去找别的糖麻花,你就等着后悔吧。”
傅翊君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点了点头,视线一直落在高锦杰身上,直至被人抬出房间。高锦杰跟出去,又不敢走太远,只能目送着载着傅翊君的卡车,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阿芬的家靠近大别山,挨着他们这个村子不远有一个小镇,算是这儿方圆十几里最繁华之地了。虽是战时,处处一片萧条,但基本生活用品在这里还都能买到,邮局里还有隔一天上海来的报纸,所以消息尚不算闭塞,起码比高锦杰想象中的穷乡僻壤要强出许多。
因为阿芬逃婚的事情,她母亲曾经去过一次高锦杰的家,对他的阔绰和大方记忆犹新,如今看到这样一位贵客来了,哪有不热情招待之理,吃穿用度全是最好的。如此过去了两个星期,看人家大少爷一点表示都没有,问阿芬这位少爷前来的目的也没有结果,态度就逐渐怠慢下来,再后来,冷言冷语就出来了。
每次听到院子里母亲的指桑骂槐,阿芬都难受得要死,可高锦杰却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依然坐在窗前看报纸,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傅翊君的身体复原情况,以及他能不能平安来到这里。大丈夫能屈能伸,既然已经寄人篱下了,就要有那个心理准备。
山区的夏天比上海凉爽多了,坐在窗前,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脉,不由让人联想起苏东坡的名句: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这里风景是不错,但像高锦杰这样习惯了大上海繁华的人,难免感觉枯燥乏味。
这天吃过午饭,高锦杰在窗前呆坐了一会,又百无聊赖地上了床,打算睡会午觉。刚躺下,就听到院门外阿芬惊喜的声音,他一下从床上跳起来,穿上鞋子跑出去。
把人抱进自己怀里了,高锦杰还感觉有些不那么真实。两人旁若无人地拥抱了好久,薛明骅实在看不过眼了,在一旁咳嗽了一声,高锦杰这才松开手,仔细打量着傅翊君,他看上去似乎又消瘦了,不过精神还不错,穿着月牙白长衫,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只是眉眼间少了些当初的青涩,多了一分成熟与平和。跟在他身后的薛明骅则是蓝布长衫,配着鼻梁上的眼镜,活像个教书先生。
趁着阿芬和薛明骅说话的时候,高锦杰拉着傅翊君进了自己屋子,动手解开他的衣服,傅翊君抓住他的手,高锦杰一下甩开:“让我看看你的伤。”
“都好了。”傅翊君再次握住他的手:“早就没事了。”
高锦杰反握起他的左手,看着他的指甲,还没有完全长上来,高锦杰心口就像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傅翊君捧起他的脸端详了一阵:“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高锦杰成功地挤出一丝赖赖的笑容:“吃不惯这里的饭,当然会瘦。你赶紧养好身体,我可等着你伺候我呢。”
傅翊君刚掀开他,又被重新搂进怀里。两人相拥了一阵,听到院子里阿芬和薛明骅在抓鸡逮鸭,一阵鸡飞狗跳,都忍不住笑了。
吃完丰盛的农家饭,薛明骅来到高锦杰的屋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钞票塞到高锦杰手里:“这可不是白给的,回上海要还的,连本带利都要还,百分之五十的利息。”
高锦杰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本想调侃一句的,末了却只是鼻子酸了酸,说了一句:“对不起。”
薛明骅坐在床边:“这句话应该我说吧,我应该更了解你更相信你的。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都过去了。”
接下来,薛明骅又说了些上海的情况,虽然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但在上海还是很嚣张,近期高锦杰他们还不能回去。
“既来之则安之,依我看,这仗也打不了多久了。”薛明骅想了想:“这里住不惯的话,你们可以考虑去重庆,毕竟你父亲和大哥都在那里,大家也有个照应。”
高锦杰摇摇头,一来傅翊君的身体不允许,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他不能保证父亲能接受傅翊君,如果去了面临尴尬的局面,不如暂时就留在这里,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薛明骅只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走了。送走薛明骅,高锦杰大方地给了阿芬的母亲一笔钱,然后就带着傅翊君离开了那里,在镇上租了一个小跨院。安顿下来没两天,阿芬就过来了,说是东家去哪里她就去哪里,既然二少爷已经买下了她,她就要一辈子跟着他了。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镇子上的学堂招聘国文老师,傅翊君前去应聘,高锦杰没有阻拦,以为他那点墨水不可能被聘上,没想到人家还真收了,薪水足够支付他们三个人的吃穿用度。高锦杰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竟成了被养在家里的那个,感觉有些哭笑不得。
秋去冬来,学堂放了寒假,眼看着便要过年,高锦杰打发阿芬回去陪父母守岁,他自己平生头一次跟着傅翊君忙里忙外地准备年货,裁红纸写对联。除夕的晚上,他坐在桌边,看着傅翊君笨手笨脚地擀皮包饺子,想起以前的种种,颇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发什么呆呐,还不赶紧给你男人帮忙。”傅翊君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被包养了就得有被包养的自觉,这半年来高锦杰早已习惯被对方骑在头上,这会便在一旁若无其事地抄着手:“你们北方人就是麻烦,吃什么饺子。”
“谁说只有北方人吃饺子,我看这里的人过年也吃这个。”
“没追求。”
“是不是去红房子、凯司令才算有追求?而且,我怎么听说高二少其实也是北方人?”傅翊君堵了他一句。
“成心的是吧,知道我现在落魄了。”趁对方不留神,高锦杰抓起他就压在桌子上。
傅翊君舔舔他的嘴唇:“我不是成心的,是故意的。”
“求我,就饶了你。”高锦杰在他下巴上咬了两口,只是他的威胁人家根本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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