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仙乐斯出来,高锦杰同往常一样,把白玫送回了大同路的公寓,并直接把人送到门口。白玫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天这么冷,进来喝杯咖啡吧。”
高锦杰跟着她走进房间,待白玫去厨房后,他点了一支烟,来到窗前,看着窗外浓浓的夜色,直到身后飘来咖啡特有的醇香,他回过身,打开烟盒递给对方一支,给她点上:“实话说,这事儿是我做得不厚道,我向你道歉。”
白玫把咖啡放在高锦杰手边的矮柜上,抽了两口烟便掐灭了,“道歉就不必了,你没有杀人灭口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高锦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刚才进门的时候,确实有那么一霎那他动过这样的念头,但只是一闪而过而已。白玫坐进沙发,捧着手里的咖啡杯,并不去看高锦杰:“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看穿你的秘密的?”
高锦杰又慢悠悠给自己点上烟,坐在她对面:“以前我总不相信巧合,这次不得不信了。那天买烟,问他借钱的就是你吧?”
“对。那天很尴尬,如果不是他垫了钱,我可丢人丢大了。我听出他的口音,和我是老乡,那天早上,本想借着还钱的名义,跟他认识一下,结果在客厅的衣架上,看到了你的大衣和围巾。”
说到这里白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一开始是有些生气,转念一想,以你高先生的能力和地位,本无需用我遮人耳目,想必楼下的那位,是见不得光的。”
高锦杰犹豫片刻,看着白玫受伤的眼神,终于决定实话实说:“去年春天的时候,他被76号的人抓了,还打断了手腕,虽然后来调查出他是给人利用的,但上海已经没有他容身之处。在乡下躲过一段时间,因为我们都无法割舍对方,他便回来了,为了安全,我想了这个无奈之策。”
在白玫预想中,高锦杰所隐瞒的那些事,无非也就是感情纠葛,三角恋之类的丑闻,没有料到事情如此严重,愣了一下后不安地咬了咬嘴唇,高锦杰见状立刻说:“你也别有太多心理负担,现在76号都不存在了。而且,这事,只要你不说,自然不会牵扯到你身上。”
白玫摇了摇头:“话虽是这样说,但和日本人作对,未免太危险。我不是担心自己……你能做到这一步,看来对他是动了真心。就说么,我一直觉得,你没有别人说的那么花心,这只是你的一个表象罢了。”
高锦杰苦笑一下:“你这算是恭维吗?”
“当然是了,高锦杰,不管从那个角度看,你都是一个完美的情人。说到底,我挺羡慕这个小同乡的。”白玫放下咖啡杯,又是一声长叹:“是我痴心妄想了,在那样的场合,还想碰到一个知心人。”
看着对方眼睛里掠过的苍凉,高锦杰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人沉默了片刻,白玫说:“我打算近期离开上海了。”
“回北平吗?”
白玫摇了摇头:“南京。那边有个舞厅邀请我过去。”
高锦杰心里松了一口气:“有着落就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
白玫笑笑:“就此别过了,高锦杰。我希望一到南京,就把你忘掉。”
高锦杰本想说希望对方某天也能找到一个真心对她的人,又觉得这样的话由自己这个利用过她的人嘴里说出来,不免虚伪,于是什么也没说,起身告辞。
车开出去很远了,高锦杰从倒车镜里又看了看那个公寓楼,有几户人家的窗口还亮着灯光,对于他和白玫来说,不过都是对方生命中擦肩而过的过客,但心里难免还是有一份歉疚,放心不下。
四十一、高锦杰在保卫局的工作,说白了就是一个闲职,每天把南京转过来的批复,或者无关紧要的文件分发到各处。二月底的某日下午,快到下班时间了,高锦杰接到处长电话,说南京总部那边有两份文件错发到了他们这里,并强调文件特别重要,处长让高锦杰带上文件,连夜送回南京。
坐火车去南京得折腾七八个小时,开车去又不安全,最重要的是,高锦杰不放心把傅翊君一个人留在家里,这段时间宋岩又看上了某个银行的小开,两人正打得火热,根本无暇来管自己的私生活,他和傅翊君才算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偏这个时候让他去南京——高锦杰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
给家里打过电话,高锦杰便拿起文件,匆匆离开办公室,到了楼下,专程送他去火车站的汽车已经等在那里。高锦杰钻进汽车,回手拉上车门,根本没有注意到不远的一扇窗户后面还站了一个人,目光紧紧锁在他身上。
夜幕降临了,宋岩还坐在办公室的窗前,手里把玩着一个打火机,看似气定神闲,其实无比纠结。照理,他们外勤组今天破获了一个军统接头点,他应该高兴才对,可他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听到身后的门响,回过头一看,是梅机关的中岛来了,他连忙收起打火机站起身。
“你手里拿的什么?”
宋岩只好把打火机拿出来,中岛看了看,是一个微型照相机:“这打火机有什么问题?”
“这是从下午被抓的那个军统间谍身上找到的。”
“这个我知道,可你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宋岩还在权衡,中岛加重了语气,作为一个中国通,他自认比很多同僚更了解支那人,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山里的核桃,砸着吃”,不给重压,他们这些人不会主动配合的:“宋桑,都什么局势了,你以为还有很多时间让我们浪费?”
宋岩不再迟疑,否则哪天被抖搂出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前阵子,我在高锦杰那里,见过和这一样的打火机,不过当时没有太留意。”
“高锦杰?”中岛低头思考了片刻:“你能确定吗?”
“不能确定。我跟他认识也很多年了,他又是周佛海介绍过来的,按理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而且这种式样的打火机,也算是很常见。”
中岛不动声色地把话题从高锦杰身上转移开:“你们抓的那个重庆分子,招了什么?”
“没有。不过那个联络点我们留人守着了,看这两天会不会有收获。”
中岛沉吟片刻:“那个联络点离高锦杰的家很近吧?”
宋岩不安地点点头。
“接着审,如果到明天他还什么也不说,就处决吧。让高锦杰也去刑场看看,你注意观察他的举止神情。”
“可是他下午就去南京总部那边了。”
中岛阴沉地盯了宋岩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剩下宋岩一个人,他拿起打火机又看了看,如果高锦杰真有什么问题,自己就麻烦大了,最近和他走得太近。想到这里,他立刻打电话给最得力的手下,让他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去高锦杰办公室搜查一番,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毕竟他是周佛海的人,找不到证据,麻烦就大了。而他自己则带了两个人,去了愚园路高锦杰的家。
坐在高锦杰家客厅的沙发上,宋岩一边喝着茶,一边和那个叫阿芬的女仆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高锦杰的家也不算小了,可里里外外就阿芬一个佣人,居然打理得井井有条,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怪异。除了知道自己的东家去了南京外,阿芬一问三不知,给宋岩上过茶点,便扔下他一个人,回到门厅里继续熨烫衣服。干坐了一会儿,宋岩起身告辞,等在客厅外面的那两个手下,跟着他一起出了高家。
坐进汽车后,手下告诉宋岩,一楼两楼他们都仔细检查了,没有任何异常。宋岩咧着嘴挠了一把头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从窗帘的缝隙中,傅翊君看着宋岩他们的车远去,眉头紧锁。刚才宋岩进门的时候,幸亏他正在二楼的卧室,躲在后窗的晾台上,拉严窗帘,才没有被他们看到。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外面路灯的光影一点都照不进来,屋子里一团漆黑,傅翊君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里,仿佛周围的空气都有了重量般,压得他透不过气来,高锦杰去南京的事情,宋岩不会不知道,那么今晚他来这里,还派人四处搜查,到底在找什么?目前来看,就算高锦杰没有暴露身份,至少已经被怀疑了。
这一夜,傅翊君在上海辗转难安,高锦杰在南京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抵达南京总部已是半夜,只能接受那边的安排,留宿一晚。他原本就有择席的毛病,今晚更是没有由来的心慌,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便立即去了下关车站,赶上了回上海的第一班火车。
高锦杰到上海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站前的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听到阿芬说家里一切都好,方把心重新放进胸膛里,回保卫局报到。复命后,处长看他一脸疲惫,体恤地给了半天假,让他回去休息。
开车回家的路上,高锦杰困得不行,两个眼皮直打架。汽车刚拐上愚园路,路边有个行人突然横穿马路,高锦杰刹车不及,一下把那人撞倒在地,他吓了一跳,连忙下车去搀扶那个人:“你怎么样?”
那人扒着高锦杰的手,慢吞吞地爬起来,瞪着他:“小赤佬,没长眼睛?”
高锦杰顿时有些火大,正要说什么,发觉手心了多了一个小纸团,便立刻闭上嘴,看着那人一瘸一拐地走远,才返回车上,借着点烟的机会,打开纸团。
“别去接头”——短短的四个字让高锦杰像是浸在冰水之中,浑身一阵发冷,后天便是接头的日子,一定是那个纸烟店出事了。耳边传来汽车的喇叭声,高锦杰才猛然醒悟过来,意识到自己的汽车还横在马路中间,他稳了稳心神,用打火机点着小纸条,全部燃尽后扔进烟灰缸里。
接到高锦杰从火车站打来的电话,傅翊君也安心不少,此时正在厨房和阿芬讨论着晚餐吃什么,只见高锦杰一脸慌乱地进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他拉到楼上卧室:“翊君,上海我们不能呆了,让阿芬收拾东西,我们赶紧离开。不,还是分开走更安全一些,你和阿芬先走。快去收拾东西!”
傅翊君不安地舔舔嘴唇:“是不是宋岩找你麻烦了?”
高锦杰怔了怔:“宋岩,你怎么会想到是他?”
傅翊君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高锦杰抓了两把头发,在卧室里急躁地转了两圈:“那这里就更不能呆了,我刚刚知道的,和我单线联系的那个人被他们抓了。”
“他会出卖你吗?”
“很可能,没有几个人能扛住那些酷刑。赶紧收拾,要不我们就都走不了。”
“可是说不定……”
“这个时候你还抱侥幸心理,难道还想再次被他们抓进去?你和阿芬先去住到国际饭店,不不,那里太招摇了,就在火车站附近,不,还是十六铺附近找一家旅馆,我们坐船离开,去香港,从那里去昆明或者重庆。”高锦杰语无伦次地说完,拉开衣柜抱出一大堆衣服扔在床上。
“我们这样大包小包的出门,人家一定会怀疑的,不如什么也别拿,带足钱就行了。”傅翊君在一旁提醒着,高锦杰停下手里的动作:“也对,你现在就和阿芬先走,我记得公馆马路离路口不远有家旅店,叫个什么花的,不是玫瑰就是牡丹,你和阿芬先住那里,稍晚我就过去找你们。”
傅翊君也不再说什么,从床头柜里拿出几张钞票就下楼了。高锦杰又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把床上那堆衣服塞回衣柜里,走到窗口,看着傅翊君和阿芬坐上黄包车离开,他心里多少踏实了些
四十二、傍晚,高锦杰到了公馆马路,来回走了好几圈,犹豫很久,最终还是去了老西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宋岩之所以怀疑到自己,一定是因为在纸烟店搜到了打火机,毕竟他不久前在自己那里也见到过同一款的,但也仅限于怀疑,他没有证据,那微型照相机现在还在他衬衣口袋里搁着。还有就是,那人还没有招供,否则自己已经完蛋了。
走进古旧书店,他先装成普通顾客,在书架上浏览一番,等书店里没有别的顾客了,才跟着赵纬进了里间。听完高锦杰的话,赵纬沉默了好久,久到高锦杰已经猜出了事情的结果:“是不是他已经……”
赵纬点了下头:“我们也是刚得到的消息,昨晚他就死了,死在刑讯室里。”
高锦杰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半天才喃喃地道:“如此说来,我的命,是用他的死换来的。”
赵纬起身给两人倒了茶,宽慰地拍拍他的肩:“别给自己太多心理负担,这事对所有干这行的人都一样。我能活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多少同事的血换来的。当初进军统,就知道这是条不归路。委员长说,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这话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可不是一句空喊的口号。”
高锦杰默然了,最后这句话,他大哥高晋生也曾经说过,时隔两年多,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再听到这句话,心里的感触已是完全不同,他已真正理解了什么是责任和牺牲。
虽然这次安全过关,但高锦杰不敢再抱任何侥幸心理,更不敢让傅翊君再住家里。就在这天晚上,他在江宁路上一条僻静的弄堂里找了一个小二楼,连夜让傅翊君搬了过去。这里虽然远没有高锦杰家那么舒适豪华,但比起傅翊君最早在胶州路的环境好太多了,而且离大都会舞厅不远,步行不到十分钟的距离,高锦杰可以借着去舞厅玩乐的机会来这里,丝毫不引人注意。
傅翊君收拾行李的当口,高锦杰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吸烟,偶尔抬眼看看这里的陈设,在心里盘算着该添置些什么家具。还是和他们刚认识时一样,傅翊君依然没有太多的行李,两下就收拾妥当了。刚合上衣柜门,高锦杰便忍不住过来从后面搂住了他,不断在他后颈上落下一个个吻:“翊君,对不起,这次又是我把你赶走的。原本以为,这次我们可以多厮守些时日。”
傅翊君放松身体靠在他身上:“我不还在上海么,而且离得又不远。比起死去的人,我们已经很幸运了。”
高锦杰用尽浑身力气抱紧对方,还是感觉什么也抓不住般,心里空落落的。乱世之中,命若琴弦,或许下一个死掉的就是自己,或许是怀里的这个人……高锦杰不敢再想下去,抱起傅翊君,两人一起倒在床上,纠缠起来。
第二天上班没有多久,宋岩一脸倦容地来到高锦杰的办公室,掏出香烟后在身上摸了几下:“借下火。”
高锦杰扔给他一个打火机,宋岩打了几下,没有打着:“还不赶紧把这破玩意儿扔了,我记得你这里有个挺不错的,上次见过。”
高锦杰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扔在桌上:“一大早哪来这么大火气。”
宋岩点着烟,长长叹了一口气:“前天在迪化路那边例行检查的时候,在一家小烟纸店里逮了个人,家里藏着手枪和电台,本来还以为抓到条大鱼终于可以立功了,审了一个晚上,谁知道那家伙扛不住,死了。昨晚中岛把我叫去,狠狠批了一顿。妈的,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宋岩有句话没有说,中岛批他是因为他的打手们下手太重,坏了他刑场试探高锦杰的机会,所以现在他给宋岩的任务是亲自盯紧对方。
高锦杰深表同情地点点头,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本来就是,我早就不想干了。”
宋岩瞥了他一眼,高锦杰像什么也没有察觉一样,弹了一下烟灰,靠在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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