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东两口子交换眼神的时候,高锦杰就猜到了是这个结果:“是翊君不让你们告诉别人他住这里的?”
老两口连连点头。
高锦杰长吁一口气:“那待会他回来,也别告诉他我来过了。真想报答我的话,就答应我。”
老两口又相互看看,点头同意了。
“也别让大正说漏嘴了。”
“阿拉晓得。高老板,侬寻小傅是不是他欠了侬钞票?”房东太太问了一句。高锦杰苦笑一下:“是我欠了他东西。”
房东太太一脸的不理解,想不出一个有钱有势的老板能欠工人什么,高锦杰趁机连忙告辞。
走出弄堂,太阳已经隐没在对面的建筑物后面。高锦杰在那里站了一会,终究不甘心地进了斜对面的那个小点心店,坐在临窗的座位上,要了一碗酒酿圆子,却连碰都没有碰,两眼直盯着弄堂口,直至暮色四合,路灯亮起,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二十四、原本想着只要远远的看对方一眼,知道他没事,这悬着的心就会放回去,可是看见那个消瘦疲惫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高锦杰却愈发觉得没着没落起来,于是便毫不迟疑地出了点心店,快步穿过马路,跟着进了弄堂。
听到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傅翊君根本没有在意,还稍稍往旁边让了一下,谁知那人走过来径直拉住了他的手:“翊君。”
那人的手温暖而有力,傅翊君不由怔了一怔,等他回过神想甩开对方却被抓得更紧,而且被他这样紧紧拉着又走了出去,来到弄堂口的路灯下。
“吃过晚饭了吗?”
傅翊君摇了摇头,不管高锦杰如何让他失望,他依然无法对着他撒谎。
于是高锦杰带着傅翊君又回到刚才的点心店,给他要了一碗辣肉面:“你怎么瘦成这样,都快脱形了,是没钱了?找到工作没有?”
傅翊君没有说话,且自始至终都未正眼看过他,拿起筷子,埋头吃起来。高锦杰也不再说什么,坐在他对面,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吃了不到半碗,傅翊君便没了食欲。他轻轻抬起头,扫了对方一眼,发觉高锦杰没有了以往那副光鲜整洁的模样,看上去疲惫憔悴,头发乱七八糟地搭在前额上,眼睛周围也有了黑眼圈,下巴上一圈粗硬的胡茬,不知道几天没刮脸了。他心底升起一股酸涩,嗓子也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得厉害,转念又开始鄙视自己,他现在这副样子不是自找的么,干嘛还要心软。
看傅翊君放下筷子,高锦杰掏出钱夹,摸出一张钞票放在桌上,拉起他出了面馆。本打算回百乐门去开车,想到傅翊君那倔强的脾气,半途跳车的事情八成都能做出来,便改了主意,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全然不顾对方的挣扎,紧搂着他的腰,强行带着他坐了上去。
回到愚园路,高锦杰直接把人拽上了二楼卧室,扔了一件睡衣给他,又拉着人进了浴室,在浴缸里放上水后便转身离开,从外面带上了房门。傅翊君一动不动站在浴室,内心又是一片茫然,眼看浴缸里的水就要填满,水汽蔓延上来,这才慢慢脱下身上的衣服,坐进浴缸。
等傅翊君洗完澡从浴室出来,高锦杰也已经换上了睡衣,拿过一块大浴巾给他擦干头发上的水滴,这个过程中他忍不住在对方发心吻了吻。傅翊君明显地僵了一下,高锦杰扔下浴巾,捧起他的脸,在他有些暗淡的眼睛里,看到了几分迷茫,几分憎恨还有一丝的委屈。高锦杰只感觉心脏处仿佛挨了一刀,生疼生疼的,他用手掌盖住傅翊君的眼睛,亲了亲他的嘴唇,抱起他放在身后的大床上,盖上被子:“遇到你之前,我去了你房东那里,跟他说好了,让大正明天就回工厂。”
“哦。”这是今晚,傅翊君跟他说的第一句话,虽然只有一个字,还是让高锦杰稍稍有些安心。他揉了揉傅翊君还有些潮湿的头发,关上台灯,躺了下去。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傅翊君起来,卧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看看墙上的挂钟,居然都九点多了,记忆中几乎没有睡过这么晚,大概是最近真的有些身心俱惫的缘故吧。
他穿上拖鞋来到窗前,拉开窗帘,就看到高锦杰站在楼下的车库前,和正在擦车的赵纬说话。高锦杰微皱着眉头,神情似有些不耐烦,赵纬则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他正想换个角度,看得更清楚些,门口传来敲门声,是阿芬来送早餐了:“傅少爷,你终于回来了。”
傅翊君整整身上的睡衣:“这些天,他有没有为难你?”
“你是说二少爷?倒没有特别为难我,你走的时候他也在家,怪不到我头上。不过,还是脾气很大,动不动就摔东西。这点倒是和老爷很像。”
傅翊君轻轻笑了笑,转头再去看窗外,那里只有赵纬一个人在继续擦车。已是四月下旬,外面春光明媚,法国梧桐早就长出了新叶,到处一片翠绿。傅翊君推开窗户,深深呼吸了两口新鲜的空气,方转身去了洗手间。
吃罢早饭,高锦杰也不和傅翊君商量,带着他去了南京路的裁缝店,从里到外做了给他几身衣服,西装夹克猎装都有,甚至还做了一身骑马服。这期间傅翊君一直都是一副淡漠的表情,任由他和裁缝摆布。
出了裁缝店,高锦杰开车到霞飞路,停在上次他们喝咖啡的那家店门口:“进去喝杯咖啡吧。”
傅翊君坐着没有动:“你今天不用去工厂么?”
“你是想问大正的事情吧,打个电话就解决了。”
傅翊君不再说什么,推开车门径直进了咖啡厅。
阳光从宽大的玻璃窗照进来,咖啡杯上的热气袅袅弥散,鼻息间是咖啡特有的醇香,依然是上次的那个座位,依然是顾客寥寥无几,只是两人都有种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觉。沉默地喝了一会咖啡,高锦杰轻声道:“过两天,我们一起去郊外骑马吧,就当是陪我散散心。”
良久,傅翊君才微微点了点头。
过了几天,裁缝店如约送来定制好的衣服。到了礼拜日,两人一起来到郊外马场。在更衣室换上骑马服刚一出来,迎面碰到几个人过来,唐生明和宋岩都在其中。高锦杰懒得理宋岩,和唐生明打了个招呼。唐生明微微示意了一下,高锦杰便让傅翊君坐在凉棚那里,先喝杯咖啡,自己跟着唐生明走到一边。
“小杰,没想到你还有这爱好。”唐生明看了傅翊君一眼。
“玩玩而已。”高锦杰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下个月我打算举办一场家宴,到时你也来吧,我给你多介绍几个人认识,既然已经是这样了,多一个朋友便多一条门路。”唐生明诚恳地道。
高锦杰用马鞭在手心里敲了敲:“行啊。”
两人说话间,只见宋岩坐在了傅翊君身旁,也要了一杯咖啡,高锦杰不由皱起了眉头。
“看你紧张的样子,不是玩玩那么简单吧。不如你带他一起来好了,要不总有人想给你介绍伴儿。”唐生明忍不住笑道。
高锦杰不置可否地笑笑,眼睛一直盯着凉棚那边,只见宋岩凑到傅翊君跟前,不知在说什么,傅翊君面无表情地往一旁闪了闪,宋岩这下直接贴到他耳边,又说了一句什么,傅翊君端起眼前的咖啡浇在他脸上。宋岩看了眼赶过来的高锦杰,咧嘴笑笑,恬不知耻地添了舔嘴唇上的咖啡:“味儿不错。”
“小宋,你别太过分了。”和高锦杰一起过来的唐生明看不下去,说了宋岩一句。
宋岩不以为然地撇了一下嘴,起身离开。
二十五、反复讲解了骑马的要领,又示范了几次后,高锦杰跳下马,让傅翊君骑一圈试试。傅翊君舔舔嘴唇,从他手里接过缰绳和马鞭,灵活地翻身上马,抖了抖缰绳,马站在原地没有动。高锦杰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马朝前跨了一步,又停了下来。高锦杰加重力道又拍了一下,结果马像是受了惊吓,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抬起,傅翊君没有防备,给甩了下来。高锦杰在一旁手疾眼快连忙接住,转身刚想把他放下,扬起的马蹄一下踩到他后肩上,巨大的作用力下,两人一起倒地。
因为害怕傅翊君被马伤到,高锦杰忍着痛抱着他滚到了一边,站在不远处的教练赶紧冲过来拉住了马,并扶起他们:“高先生,伤着没有?”
高锦杰活动了一下受伤的左肩:“应该没什么大碍。”
“不行就到医院去看看。”傅翊君在一旁,满脸都是难以掩饰的担心。
“没那么娇贵。”高锦杰在马头上拍了拍:“看来这马儿也是欺生的,还是我们一起骑算了。”
说罢,他翻身骑上马背,冲着傅翊君伸出手。傅翊君仰起脸看着他,犹豫了几秒钟,才握住他的手上了马背。高锦杰紧紧把对方圈进怀里,信马由缰地走进一片绿色当中。春天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他们身上,四周一片春意盎然,微风里混杂着青草的味道。优美的景色让高锦杰静下心来,暂时忘掉了那些终日纠缠着自己的烦恼,傅翊君也放松了身体,靠在他身上。
半夜里,高锦杰肩伤开始发作,疼得无法入睡。辗转反侧间,傅翊君也被吵醒,打开台灯,解开高锦杰的睡衣看了看,伤处又红又肿,于是找出跌打药,给高锦杰擦上,又借着药劲在他肩部周围按摩起来。
那药水一股子刺鼻的味道,高锦杰不由皱了皱眉头,转念想到这药还是上次傅翊君被自己弄伤后买回来剩下的,不免又有些悻悻,赶紧给自己找了个话题:
“翊君,就快到你生日了,有没有想过,要件什么礼物?”
傅翊君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你自己说的,见工那天,民国12年四月初六。”
等了好半天,不见身后有动静,高锦杰套好睡衣,回过头,看见傅翊君半跪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怎么了?”
“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人送过我生日礼物。”
高锦杰心底猛然一窒,但表面上依然淡淡地:“反正还早着,你可以慢慢想。睡吧,不早了。”
两人各自躺下,傅翊君关了台灯。高锦杰肩上还是有些隐隐作痛,一时很难入睡,他知道傅翊君也没有睡着。过了一会儿,他忍痛侧过身,轻轻把傅翊君拥进怀里。起初傅翊君身体紧绷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松下来,靠在他怀里逐渐睡了过去。
到了五月下旬,农历的四月初六这天,高锦杰一大早先去工厂转了一圈,不到中午便离开那里,去凯司令买了一个蛋糕。回到家,傅翊君正坐在卧室的沙发上看书,身上穿着那件月白长衫。这大半年来,傅翊君个子又长高了一些,这件长衫眼见着有些短了。高锦杰一面在心里合计着什么时候再给他做两件长衫,一面不禁问道:“怎么想起了穿这个。”
“今晚我想去申江看戏,成吗?”
高锦杰没多想,以为他兴许是想念原来戏班子那帮人了,便点头同意。吃完了丰盛的晚餐,高锦杰又切开蛋糕给大家分了,这才开车拉着傅翊君去了六马路的申江大戏院。不料戏院大门紧闭,问了周围的人才知道,前些日子有个戏班唱了出什么禁戏,连累得戏院老板也给抓了进去,前天才放出来,要听戏大概还得过几天。傅翊君连忙打听他原来所在戏班的去向,那人告诉他年前那戏班就散了,听说是几个台柱都有了相好不唱了,班主得了一大笔钱,不知道去了哪里。
“要不,我们去天蟾?”见傅翊君流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高锦杰建议道,反正只是看戏,天蟾戏院离这里也不远。傅翊君像是没有听到,推开戏院门走了进去。
戏院里黑漆漆的,一股子呛人的灰尘味儿,傅翊君轻车熟路地来到舞台前,拂掉最前排一个座位上的灰尘,让高锦杰坐下,自己绕到台上,一一试过那些灯光,只有一盏亮着,且光线暗淡。
站在灯光下,傅翊君试了试嗓子:“好久不唱了,你凑合着听吧,权当是送我的生日礼物。”
没有行头,没有京胡,他就那样唱了起来,唱的还是高锦杰第一次看他演出的那出《战蒲关》:
“俯念奴至诚心不敢渎犯,
可怜他民与兵共受倒悬。
保幼主和皇娘出此危难,
我夫妻同万民依赖保全……”
同样一出戏,上次听的时候,高锦杰只顾盯着台上的人看,一句也没听进去,今日却被这凄婉的唱腔感染。他觉得自己就像傅翊君扮演的这个人物一样,深陷绝境,看不到一丝光明。对于傅翊君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不知不觉间,他眼眶有些湿润了,翊君,就算我自私吧,现在我只剩你了,恨也罢,爱也罢,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你走。
等傅翊君唱完,高锦杰起身给他鼓掌,孤独的掌声在空旷的剧院里一阵阵回响。
六月上旬,高锦杰果真收到了唐生明送来的请帖。他把请帖拿给傅翊君,后者看了颇为意外:“怎么会点名请我?”
高锦杰大概给他解释了一下唐生明和他大哥之间的关系,还有那天他们之间关于他的谈话:“也许只是单纯好奇而已,想认识你。”
傅翊君简单的哦了一声,既没说去,也没说不去,高锦杰认定他算是答应了邀请。自从那晚从戏院回来,两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傅翊君对他虽然依旧冷冷的,但再也没有说过那些伤人的话,高锦杰的脾气也一天天温和下来。
临去唐家的前一天晚上,天气闷热难耐,傅翊君冲完澡从浴室出来,外面已经隐隐有雷声传来。他正要上床休息,听到楼下有人在放京剧唱片,因为声音很小,听不大真切。他有些好奇地走下楼梯,来到客厅门口,留声机传出的依然是《战蒲关》,傅翊君听出那是程砚秋在二十年代灌制的唱片,很久以前,他第一次学这出戏时,大师兄不知从哪里给他找来了一张和这一样的旧唱片,只放了两次便再也放不出声了。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高锦杰就坐在昏黄的灯影下,闭着眼睛,听到动静,睁开眼朝这边看了看。傅翊君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不由自主地走到他面前。高锦杰搂住他的腰,把他圈进怀里。两人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直到唱片放完,只剩下唱针在胶木上的摩擦声,都没有人说话。良久,一阵闷雷从头顶滚过,两人才醒悟过来,傅翊君轻轻挣扎了一下,起身离开了高锦杰的怀抱,高锦杰站起身轻轻一带又把他拉了回来,轻吻起他的嘴唇:“我觉得,还是你唱的好。”
傅翊君怔怔地,一时不知该推开他,还是让他继续吻下去。这时,身后传来赵纬的敲门声,说是上个月的工钱给他算少了。高锦杰不大明显地叹息了一声,松开傅翊君,领着赵纬去了书房。
二十六、两人一进书房,赵纬反手锁上房门,从兜里掏出一张地图,摊在书桌上:“高先生,这是唐生明上海公馆的平面图。”
“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高锦杰立刻警惕起来。
“高先生,您先听我解释。”赵纬此刻的神情和平日里那个唯唯诺诺的仆人俨然已判若两人,显得冷静果断:“我们得到消息,日本人要在江北搞一次军事行动,唐生明也要参加,他前阵子去苏州就是接受具体任务的。文件他已带回了上海,就放在他家二楼的书房里。”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当初大哥只是让我给你一个方便安全潜伏下来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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