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开始大眼瞪小眼,无话可说;不过渐渐的,穆天成会丢给他一罐饮料,千帆也会自然地扔给他一包巧克力。
日复一日,他们愈走愈近。
然而穆天成始终不曾把对方当朋友看待——因为千帆真的很讨人厌,说话腔调、做事态度、对他颐指气使的傲慢……有时偶尔忘了和千帆一起回家,便会遭受破口大骂,并持续对他冷嘲热讽很长一段时间。若非穆天成性情温和,忍耐力强,早和千帆一刀两断。
也许……正因为自己一直维系着「朋友」的假象,才令他误会自己暗恋他,并在毕业时做出那些荒谬举止?
想到这里,穆天成忍不住偏头看向男人。
千帆不似刚才那般露骨地躲避他的视线,而是手肘向后,撑在水泥护栏上,仰头凝望天际……
他额前的刘海被风不断向后吹拂,露出饱满额头,日照下的俊逸侧脸微显暖意,透出一丝罕见的孩子气。
视线往下,情不自禁地停留在男人的薄唇上……
穆天成内心微微一动,仿佛不慎触及潘朵拉的魔盒;猛然将思绪收回,只觉一阵狼狈。
男人的双唇清浅削薄,如开败的樱花,虽无荼蘼时分的艳丽,却别有一番淡漠之美。
而这双唇瓣曾经吻过自己。
不可思议,真的不可思议……
内心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少装了,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我!要不然这几年你不会对我这么好,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也从来没想过接受男生,不过看在你暗恋我这么辛苦的份上,如果好好向我表明心意,说不定我会考虑一下……
这些话一字不差地在耳畔还原。
穆天成终于意识到——当时的自己恐怕是被身为同性的他喜欢着,但千帆的表达方式太扭曲,反而激发了自己的怒火,令两人彻底决裂。对方固然过分,不过自己难道就没有错吗?
既然对千帆毫无好感,又何必维持这份虚假的友情?既然维持了,又何不索性伪装到底,偏在最后一刻破功?当时的他们都是孩子,就算对方再怎么任性,又何必对他口出恶言?
——很抱歉,我对你没有丝毫好感,对同性恋更是痛恨至极,怎么可能喜欢身为同性的你?别开玩笑了,我甚至从没有把当你朋友看待!
当下看着他傲慢的漂亮脸颊渐渐失色,穆天成的内心只有宣泄般的报复感。一向温和的自己瞬间成了手持利刃的暴怒者,变成另一个极端……其实他知道自己只是在乱发脾气罢了。
他对任何人都未说过如此犀利狠绝的话。
一抹浓浓的愧疚涌上心头。
穆天成没有自恋到认为对方仍然喜欢自己的地步;重逢后,千帆表现出的态度,都充分说明自己被深深厌恶的这个事实。也许在这样的他面前最好不要旧事重提,但可以的话,他想好好向他道歉。
「千帆,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穆天成站直面对他。
「我没兴趣听。」
千帆抬腿欲走,却被穆天成一个箭步抓住手臂。
「放开我!」虽没甩开他,千帆的眼神却凛冽如霜。
「虽然可能是我自己想太多,不过如果不说清楚,我无论如何都难以安心。」
踌躇了一下的穆天成缓缓松开他。
「你想说什么?」
「你自从进公司以来就一直排斥并漠视我……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穆天成苦笑着凝视对方。
「你真以为自己是万人迷,全天下的人都必须喜欢你?」千帆讽刺地说。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穆天成掐灭烟头,缓缓吐出胸口浊气:
「十年前,高中毕业时的事,我都还记得……」
千帆一动不动,眸中却泛起清冷涟漪。
「我不确定你对我的态度是不是缘于那时……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愿意先向你道歉……」
一向说话流畅的穆天成不知怎的,竟有些踌躇:
「事情都过去那么久,说不定你早就已经忘了,现在再提似乎很傻,但若时光能够倒流,我绝对不会说那些话。那时……生活中发生了很多令我烦恼不堪的事,所以一时情绪失控,波及到你身上,说什么讨厌你、根本不当你是朋友……对不起,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非常抱歉……」
「你说完了没有?」千帆不客气地打断他。
「我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高中同窗数年后再重逢毕竟是很难得的缘分,值得珍惜。」
穆天成诚恳地看着对方。这番话并非推辞,也不是因为商自慎的嘱托——他是真心实意地想与这个男人再做朋友。
这一次,他发自内心地想了解这个人。
「够了!我早说过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一天到晚挂着假笑,你不累吗?」
劈头就是这么一句,穆天成的表情不由僵住。
「你是我见过最虚伪的人,没有第二个了。」
若说明辉口中的「虚伪」只是开玩笑,那千帆口中的「虚伪」便是尖锐的指责。
「你愈讨厌一个人,反而愈会接近他,对他愈和颜悦色,给人不该产生的错觉;高中那几年,其实你一直在忍我吧?不喜欢却还能一声不吭地当我的好友直到毕业,真佩服你的伟大。」
讽刺的笑容浮现在千帆脸上……
「难道你不累?活得爱恨分明就那么难?明明讨厌一个人,却勉强自己和对方做朋友,你不觉得可笑吗?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不过后来我慢慢明白了……
别看你表面上很平易近人,实际却比谁都难以接近;别看你身边有一堆朋友,实际却对谁都有所保留,从不提自己的事,也从不信赖谁;别看你稳重温和,内心的壁垒却比谁都坚固,没有任何人能接近你的心脏。」
千帆以手指指自己胸口,看着他:
「人生对你而言,只是一个结果而已。你努力念书,无非是为了优秀成绩;你拼命工作,无非是为了锦锈前程;你对所有人宽容相待,无非是想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这一路走来,所有经历过的事、接触过的人,有谁能在你心里留下痕迹?如果把你的心剖开来看,我相信它根本是一块铁石——尽管你脸上可以笑得温柔似水。」
语言似针,狠扎下去,正中内心最深郁的黑暗——那是块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及的领域,穆天成的脸色微微变了。
「我实在没兴趣跟这样的你做朋友。」
说罢,千帆便大步流星地离开。
穆天成在原地呆了半晌才苦笑转身,倚在护栏上,缓缓点燃一支烟。
冉冉上升的烟雾模糊了内心无法停息的骚动,屋顶微风无声掠过,仿佛能抚平任何伤口。
二十七年滴水不漏的人生,他在别人的称赞羡慕声中过着自信笃定的生活,然而在这个男人眼中却是一文不值。
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穆天成暗忖——今晚恐怕是个不眠之夜。
第四章
全身伪装在关上铁门的那一刹被瞬间剥除,赤裸裸的痛感令人几乎无法站立,千帆必须牢牢抓住门把,才不至于让自己跌倒。
全身都在微微发抖,被男人碰到的右臂尤其有团烈火在燃灼,烧得他胸口亦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每次看到男人,不必说话,哪怕只是眼神的无意交错,都能引发他情感的滔天巨浪。
一味讽刺,不是记恨;一味排斥,不是泄愤;一味冷漠,更非拒绝;他其实只是在害怕,非常害怕,怕得要命!怕得无时无刻都想逃走,怕到每天上班前都会胃痉挛,一想到在公司无论怎么回避都会碰到男人,心脏便害怕到几欲被碾为虀粉,却仍故作冷漠,维持淡定的姿态。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遇到初恋的那个人,更令人害怕的事了!
高中这几年,他是自己唯一的心灵支柱,是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坚定力量,是骚动不安、无处可去的青春唯一的包容之所。
需要更多诉说「唯一」这个词的重要性吗?唯一的朋友、唯一的玩伴、唯一愿意陪在身边的人、唯一与外界的联系。
他曾经是自己全部的世界!
飘忽不定的母亲在与父亲离婚后,便周旋在不同的男人间,分分合合,来来去去。千帆的整个少年时期,几乎是不停辗转在形形色色的家庭中度过,往往还未熟悉前一个,又迎来下一个。
这是他不愿轻易触及的黑暗时期,感觉像是在汪洋大海中独自驾驭一叶小舟,四周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无时无刻不被惨烈的恐惧感包围。
唯一的一缕阳光——是穆天成的出现。
记得那是升上高二、刚开学没多久,母亲又与不知道第几个后爸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几天杳无音讯。被独自留下的千帆,在不熟悉的家庭中受尽继父及其子女的冷眼虐待。
好不容易熬到上学,竟淅沥下起细雨,没带伞又饿着肚子的他像只流浪小狗,毫无知觉地走着……直到一把伞替自己挡去风雨。
抬起头,伞下是少年温和的笑脸。
「你全身都淋湿了。我们应该是同校的,一起走吧?」
对于傻朗少年的提议,千帆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用力点头。
这场邂逅,拉开了两人「友谊」的序幕。
人是贪婪的动物,一旦拥有,便得寸进尺。
从此,他像抓住汪洋中的救命稻草,开始任性妄为地命令他、使唤他、霸占他,强行黏在他身边,甚至要求他陪自己翘课……然而无论是多任性的要求,穆天成只是露出招牌式的苦笑,却从来没有拒绝过。
就是这般纵容的温柔给了自己错觉,以为还有那么一个人真的在意自己,甚至以为对方也同样喜欢自己,要不然怎么可能忍受没人能忍受得了的他?
一想到这儿,不管人生多么糟糕,千帆都能满心感激,毫无怨言。
然而自己还是搞砸了这一切。
用最差劲的形式逼对方告白不成,反而终结了彼此的友谊。直到最后,千帆才恍然大悟,原来对方不仅不把他当朋友,还从心底厌恶着他;高中毕业对自己而言是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对穆天成而言,却是迫不及待脱离恶魔的解放日吧?
其实千帆并非毫无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阴沉、刻薄、不擅交往,几乎没人喜欢自己,只有穆天成当自己是朋友,于是便像雏鸟一样依赖着对方。
男孩的存在,是他当时每天准时上学的唯一动力;然而平日推心置腹的友人,直到最后一刻才吐露真言,让他觉得自己的感情根本是天大的笑话——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溃。
想到当时的情景,千帆的胸口便弥漫着一片冰冷的绝望。
既然如此,命运为什么还要安排他俩重逢?
看到男人的第一眼,千帆险些落荒而逃;没人知道,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安然站在男人面前,迎接他的目光。
只是那么安静的一道视线……便足以粉碎他瑟缩的心脏。
猛地在墙上狠狠砸了一拳,任凭剧痛渗入指节。千帆紧紧闭上眼睛,等待情绪平复后才重新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回办公室。
友谊也好,爱情也罢,原来都不过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突然间想远远逃开,逃到没有任何人知道的角落,把头深深埋在沙堆中,永不抬起。
穆天成坐在皮椅中,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一整天都有些魂不守舍,右眼皮不时剧烈跳动,仿佛昭示着什么。
「老大,今天天气好闷啊~~来,喝点凉的。」明辉扔给他一罐冰咖啡。
「谢了。」穆天成淡淡道。
「最近你和千帆的关系不错啊。」明辉笑嘻嘻道。
「何以见得?」穆天成看着他。
「你们现在开会都不吵了,这难道不是一大进步吗?」
「是不吵了,却也没再说话。」
穆天成将罐装咖啡贴到额头,感受着舒缓的凉意。
「呃……这总比吵得面红耳赤好吧?」明辉讪讪道。
穆天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话说回来——老大,最近怎么没看到嫂子?」明辉又问。
「你怎么像只苍蝇,烦个不停?」
穆天成起身,以文件轻拍了明辉的头。和雅诗分手的事,他只跟父亲及盛靖广讲过,暂时还不想告诉任何人。
「好过分,居然说我是苍蝇!」明辉不满抗议道。
「好了,肚子饿了吧?去吃点东西?」
一看时间已近中午,穆天成于是如此提议道。
「好。」
两人并肩朝电梯走去,正好看到千帆站在企保部门外与安妮聊天,靠得极近,不知道在谈些什么——只见安妮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不时爆出银铃般的娇笑。
女人真现实啊……明辉不由默默感叹。
自从千帆来到企保部后,安妮献殷勤的对象马上换成他。毕竟穆天成已经订婚,千帆则仍是黄金单身汉,哪怕他平时的态度有点冷淡,照样吸引大票女职员的注意,直称赞他更「酷」更帅气。
彼此擦肩而过时,穆天成目不斜视,没有像以前那样主动与千帆打招呼;而千帆则是连瞥都不瞥他一眼。
顶楼那天后,两人之间便产生了视对方为空气的默契。少了昔日的针锋相对、冷嘲热讽,反令众人有一丝……不习惯。
穆天成与明辉来到大厦一楼的员工餐厅。有时不愿意外出,他们便在这里随便吃点东西,虽然菜色并不丰盛,但餐厅里有寿司、三明治及盒饭可供选择,味道还可以,环境也算得上整洁。
这天风和日丽、人流潺缓,员工们在放着轻快音乐的餐厅里井然有序地用餐——这是个跟以往一样普通的日子,所以当灾难突然降临,没人能有心理准备。
当穆天成端着托盘、往瓷碟中放寿司卷时,悬挂于餐厅正中央的电视突然传来紧急新闻:
现在播报即时新闻,今天中午,本市郊区的广维化工厂仓库突然发生粉尘爆炸,整间仓库几乎夷为平地,损失惨重,连带波及到仓库旁边的作业车间。目前已有多名人员受伤,其中不少人伤势严重,正送往医院急救中。现场已有消防队赶到,事故原因和伤亡人数尚在调查中,目前还无准确资料,本台将跟踪采访……
「广维化工厂……这名字好熟悉……」
明辉喃喃道,想着自己不知在哪里听过。
突然「砰」的一声,穆天成手中的托盘应声而落,重重砸到地面,寿司狼籍地四散一地。
「老大,怎么了?」
明辉吓了一跳,同时脑中灵光一闪,不由叫道:
「啊……这好像是你父亲的公司?」
穆天成一个箭步窜到电视机前,剧变的凝重神情已说明一切。
明辉不由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出事的居然是穆天成父亲所在的公司!
「我出去一下!」
几秒后,穆天成脸色铁青地往外冲。
「你要去哪里?」
「事故现场。」
「广维化工厂?老大,等一下,我也去!」明辉连忙追上他。
跑到门口,穆天成几乎要与刚进来的千帆迎面相撞,边来不及道歉,穆天成便推开他,发足狂奔。
「怎么回事?」
从没见过穆天成如此失态,千帆微微蹙层,一把揪住跟在他后面的明辉。
「大事不好!」
若在平时,明辉未必肯告诉他;然而此刻剧变横生,明辉一时也慌了,急急表示:
「部长父亲的化工厂出大事了,是粉尘爆炸!部长急疯了,要赶去查看。不过我想现场一定很危险,实在让人没办法放心,所以也要跟去。就麻烦千帆副总替我跟总经理请一下假吧!」
说罢,明辉便急匆匆追去。
盯着两人背影的千帆拧紧眉心,迟疑几秒后也随之跟上。
广维化工厂是本市首屈一指的大型化工厂,现有员工三千余人,总资产近五十亿,是本市化工行业中生产力最强、经济效益最好的企业之一。
广,是「盛靖广」;维,寓意「穆子维」。
这是父亲与盛靖广的公司,也是穆天成的客户,广维所有的产物险都由新亚处理,是对穆天成而言非常特殊的客户。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广维化工厂居然会有出事的一天,而且还是粉尘爆炸这么严重的大事故!
飞快赶到化工厂,映入眼帘的惨状令穆天成倒抽一口凉气。
现场浓烟滚滚,漫天黑暗,宛如世界末日。
未能完全扑灭的火苗仍在楼顶窜燃,吞噬了偌大的仓库与旁边的七层办公大楼。四辆消防车的高压水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