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片肃静的会议室里，人人噤若寒蝉、面色僵硬。
居于首席的商自慎——「新亚」的总经理更是一脸铁青，瞪着坐在自己身侧的两位年轻手下。
「穆部长，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从一开始就这么反对我提出的『发展多方位管道』企划案？」
千帆双手抱胸，直视坐在对面的穆天成，漠寒的目光饱含敌意。
「千帆副总，我并不是反对，只是提出个人意见，希望公司能仔细斟酌。」
穆天成的口气虽气定神闲，却带了一丝罕见的沉肃。
他极少用如此坚持的口吻在大庭广众下说话，尤其是与他人意见相左时。
「斟酌？」
千帆发出一声嗤笑：
「穆部长真会说话。大家都是成年人，不必惺惺作态。你这么激烈反对，找出诸多理由，像现在不是扩张传统经代（※注：保险经纪代理人的简称。）的好时机、行销网铺设过广，公司相关培训及配套服务跟不上，势必出现问题……说白了，就是不相信我的能力，怕我给你们企保部拖后腿，届时年终评业绩分红，让你们少拿应得的一份。」
「千帆副总多虑了。」
穆天成苦笑道：
「工作上，我只以整个公司为重，不会掺带私人情绪。你的企划案很全面，只是我个人觉得现在并非实施的好时机。金融危机后，保险界身受重创，目前仍处于低迷期，我们当前要做的应是在巩固原有市场份额的基础上谨慎发展，而不是做一些激进的改革。只怕到时候不但达不到预期效果，还容易身陷困境。」
「喔？穆部长讲话真是大公无私呢。」
千帆的唇角微微上扬。他外貌俊逸，表情与口吻却过于淡漠，又鲜少露出笑容，一旦沉下脸与人对话，浑身气场便显得格外竣冷。
「不过据我所知，你于一个月前提交了一份关于开发网路管道的方案。既然你如自己所说的谨慎小心、回避风险，又怎么会提出这么冒险的方案？愿闻高见。」
穆天成内心一沉，没想到对方竟然连他一个月前提交却未被采纳的企划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没错，我现在仍有这种想法，只是条件尚未成熟；之所以会提出这个方案，是希望在不远的未来能够引起董事会重视。我始终认为『提供客户最佳的服务，是产险公司致胜的关键，而网路则是最便捷有效的工具』，再加上资讯化可逐步推广，试点进行，与传统方式相比，投资虽小，见效却大，更在公司预算范围内。」
「说来说去，还不是你的方案新颖有效，我的就只会浪费公司资金。你还坚持这不是源于个人偏见？」
千帆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不无讽刺地说：
「科技科技，需以人为本；你以为习惯了人性化服务的客户们会愿意和冷冰冰的机器打交道？」
两人你来我往，互不退让。
针锋相对的犀利视线如电流般在半空劈啪作响、火光四射，参加会议的众人脸上无不沁出一层冷汗，如坐针毡。
「够了！」
商自慎沉声道，打断两人的剑拔弩张：
「看来大家并无共识，再开下去只会浪费时间。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解散。」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忙不迭地朝外走。正当穆天成与千帆也准备起身时，却被商自慎喝住：
「你们两个给我留下！」
足足有十分钟，一片沉寂的会议室里没有任何人说话。
「吵得爽不爽啊？」商自慎拉长声调问。
「………………」没人回答。
穆天成紧盯窗外，回避对方的视线；千帆则微侧过头，一脸别扭。看着犹如幼稚园童吵架般的两位得力属下，商自慎头疼地揉揉额角。
「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请你们来做事，不是打口水仗。好好的一个会议又被你们搞砸，这是第几次了？」
他用笔重重敲了下桌面，警告道：
「事不过三，若再发生的话，我把你们俩一个踢往北边的乡下，一个丢到南边的渔村，看你们还怎么吵！」
「总经理，我今后会注意的。」穆天成率先开口。
以他的性格，本不会轻易与人冲突，尤其是职位比他更高一级的管理层——毕竟这对他百害无一利；然而千帆一开始便咄咄逼人，后来更变本加厉，经过几次忍耐退让无效，穆天成所能承受的也达到了极限。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有极限。
其实想起来，十年前的他也曾失控过，对人口出恶言，而两次的对象都是同一个人——千帆。
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又不是我想……」
话音未落，便受到商自慎不悦一瞪，千帆只得把声音吞进去：
「以后我不发表意见总可以了吧。」
「你们两个都是我寄予厚望的年轻干部。别的部门经理老的老、打混的打混，真正有能力远见的没几个。公司未来的发展也许就靠你们这批人，在争得脸红脖子粗之前先试着沟通一下，不行吗？」
商自慎毕竟已在业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又一直担任新亚的总经理，知人善用，手段了得，善于均衡调停。他两鬓略显灰白，外表斯文儒雅，一眼望去，更像文质彬彬的大学教授。
「商总，您把我调到投资部吧，我一定会和万部长相处融洽，绝不会起半点冲突。」
当着穆天成的面，千帆毫不避讳地开口直言。
「很好，那你们以后更可以老死不相往来？别忘了，你们都是新亚的员工！」
商自慎沉下脸。
因千帆毫无经验，一开始特地指派他去企保部观摩实践的正是商自慎。私底下的他十分器重穆天成，原以为千帆与他年纪相当，应能和睦相处，谁知他们却如火星撞地球，每次见面的火药味均十分浓重。
这股莫名敌意不知从何而来？
也许就是因为年龄相当、资历相近，他们才视彼此为竞争对手？但据他所知，千帆虽然表面咄咄逼人，内心却非争强好胜之徒；而穆天成看似心机深沉、不可妄测，为人却是稳重可靠、公事公办。这两人怎么看，都不该形成水火之势……于是连善于用人的商自慎都开始质疑起自己的眼光。
「商总……」
千帆还想说什么，却被商自慎止住。
「回去好好反省，否则下次不要列席会议！公司未来的发展策略需要各部门协调，才能在当今严峻的形势下胜出。你们若要彼此扯腿、浪费资源，我不会再纵容下去，明白没？」
「明白。」
两人齐声道，总算难得地一致赞同。
走出会议室，见男人大步朝自己反方向离去，穆天成连忙叫住他：
「千帆，请留步。」
修长身形一滞，男人停下，却未转头。
穆天成缓缓走近，站到对方面前，让他再也无法回避视线。
共事到现在，穆天成发现彼此鲜少有目光相触之时；每当无意间对上，千帆总是露骨地掉转视线，仿佛他是传染性极高的病毒一般。
穆天成微微蹙眉，内心掠过一丝不快，不过还是尽量放缓口吻：
「千帆，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岁月鬼斧神工，樱树下的少年浮现脑海，尘封已久的画面带着淡淡花香袭来……
听很多人说「漫长的岁月能改变一个人」，穆天成却对这句话不甚赞同。在他看来，每个人的性格与生俱来，除非遭受重大刺激，否则在平淡无奇的时间长河中，不太可能彻底转变。
眼前「有幸」重逢的男子验证了他的想法。
千帆还是和以前一样，傲慢冷漠、浑身是刺，令人敬而远之。虽然外貌端正俊秀，个性却截然相反，自我中心，从不顾及他人感受，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记得高中时由于出众的外貌，千帆起初还颇受欢迎，在女生中人气极高，屡次被人告白；然而还没等到男生艳羡他的「桃花运」，千帆便不屑地向对方抛出「对你这样的肥妹，我完全不感兴趣」或是「矮个子四眼田鸡妹，先照照镜子吧」等恶毒拒绝，害得告白的女生无一不当场泪奔，也瞬间浇灭了其他女生对他的好感。
而千帆身边也没有任何同性好友。他太过独来独往，男生都喜欢热闹群聚，没人会主动接近一个浑身像刺猬一样锋芒毕露的人，更别提那人还以一副眼高过顶的姿态冷眼相对，仿佛他们都是无药可救的粪土。
如孤狼般不合群的他令师生们侧目。即使现在步入社会、担当要职，儿时的尖锐却未见收敛。
能在人人虚与委蛇的现实世界似他这般任性妄为，穆天成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羡慕，还是嫉妒他背后有人撑腰的雄厚资本。
千帆凭空而降，公司里传言纷纷，各种版本都有，不过均大同小异。众人一致认为他必是新亚甚至PAM某位董事的公子，有钱有势的大少爷，才能一露面便登上新亚副总宝座。
穆天成虽不确定，却也猜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喔？怎样的误会？」
对方的目光在他身上轻轻一跳后，随即越过他，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
在公众场合，他的态度是敌对；而私底下则是漠视，当他是空气。
穆天成忍住渐渐上升的恼怒……
从业数年，遇过不少刁钻难缠的客户，他都能以温和脾气与巧妙手腕一一化干戈为玉帛，然而眼前这个人首次令他感到棘手不已。与他相对时，穆天成发现自己找不到什么话说，连一贯沉稳的笑容都无法轻易挤出。
「若是我过于敏感，还请见谅。」
同一个公司，抬头不见低头见，最好不要激化矛盾，于是穆天成小心斟酌措词，
「千帆，我们共事也有三周了，总觉得你似乎对我有意见，我却不知道到底哪里做得不对？若我在工作上有任何疏失，你是我的上级，欢迎当面指正，好让我日后改进。」
这番话说得相当诚恳，若换作别人不可能不动容，然而千帆却面无表情，令人难以捉摸。
「穆部长，你想太多了，我对你没有任何意见。」与表情一样平淡的口吻。
「真的？」
穆天成盯着他，后者却仍不与他对视。
「穆部长，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一步。」
穆天成微微苦笑：
「千帆，不管怎样，我们曾经是高中同学。虽然毕业后各奔东西，没有联络，但现在能重逢实属不易，我们是否能从免去对方的尊称开始？」
「公事公办对大家都好。」
「我们不是朋友吗？记得高中时……」
「过去的事我早就忘了，忘得一乾二净！」
千帆猛地看他，深寒瞳孔掠过一丝暗芒，倏闪即逝，却亮得令人心悸。
穆天成一震，瞬间失去言语。
尽管千帆沐浴在阳光下，却透出冰川般冷绝的气息：
「抱歉，穆部长，我真的有事，告辞。」
说罢，他大步离开。
不过没走几步，一位下属便匆匆追上他，
「副总，一份银行来的传真需要您签字再马上回传。」
来者说完才意识到千帆满脸不悦，动作不由变得踌躇。
「拿来吧。」千帆的语气很淡，却不复刚才的冷漠。
匆匆签好后，属下又对他说了几句话，由于相隔有些远，穆天成没听清楚，只是看到千帆唇角微扬，似乎露出一个淡淡的……
笑容？
与自己势成水火，和别人却能融洽相处，甚至有说有笑？强烈的反差就在面前，让人想忽视也难。
直到目送男人的背影消失，穆天成才挪动脚步。
现在终于能够证实——
自己果然被彻底厌恶与敌视了。
对方并没有忘记过去的一切；这一点，其实自己也一样。
「部长，千帆副总也太过分了！」明辉冲入办公室，大声叫嚷。
穆天成从液晶荧幕后抬头，示意他把门关上后才淡淡询问：
「又怎么了？」
「老大，一直由我们负责的『启新科技』保单怎么会突然转到他名下？」
明辉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坐下，擦了把头上的汗。
「『启新科技』的总经理跟他是旧识，会交给他做不奇怪。」
此事穆天成略知一二。
「但这明明是我负责的，他这样做不是在挖我的墙脚吗？这可是份大保单耶！」
明辉把脸拉得老长。
「都在同一部门，别说得那么难听。」
穆天成加重语气：
「与其埋怨别人挖走你的客户，不如先反省一下自己怎么会让客户跑掉？」
「我打听到的是千帆居然给『启新科技』一份比我们原来报价更优惠的保单，不是存心让我难堪吗？」
「真的？」穆天成停下正在敲打键盘的手。
「依我看啊，千帆根本想借助待在我们部门的机会，不惜一切方法抢客户以提高他的业绩，哪怕是自己人的也没关系。没想到靠关系上任的新官手段居然这么厉害，难怪一来就当副总！」
明辉不无讽刺地说，发泄着对千帆的不满。
以千帆的职位，照理说讨好他的人应该不少，却因本人不易亲近的态度，再加上与穆天成的恶劣关系，导致员工都站到他的对立面——其实不是他的错，只是因为穆天成太受员工爱戴，与之为敌的人自然也会成为他们的敌人。
「如果真是这样，我会好好找他谈谈。」穆天成道。
「你们真的能谈吗？」
明辉不无迟疑地问：
「老大，恕我直言，几次见你们都像是火星撞地球，你们前世真的不是仇敌？」
穆天成露出一丝苦笑。
「不过这种感觉其实也挺好的。」
明辉摸着下巴，由衷感慨道：
「我以前一直以为即使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人人惊惶失措、尖叫逃跑，老大你还是能面不改色，慢悠悠地夹着公事包继续到公司上班。直到千帆出现后，我才发现你居然也有喜怒哀乐，对他的挑衅也会面露不悦。原来老大还是正常人嘛！」
这十分认真的感慨令人哭笑不得。
「老大，你和千帆以前一定是冤家对头吧。」
明辉若有所思：
「高中时，你们肯定水火不容。不用猜，你一定是优等生代表，而他肯定是劣等生头头，所以现在才会这么不对盘。要么就是你曾经抢了他的马子，或是他抢了你的……」
对明辉过于丰富的想像力，穆天成只能头疼地揉着额角：
「我和他的关系其实还不错，直到……」
话语刚出唇便戛然而止。
想起以前，穆天成内心微微一动。
尽管千帆人见人厌，但其实自己和他的关系并非明辉所想的水火不容，而是整整数年都算相当「和谐」，在别人眼中甚至是一对形影不离的「死党」。
那时的千帆身边几乎没有朋友，除了自己。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便会自动形成一个隔离带，直径三公尺的小圈内沓无人烟。
无形中，千帆被全班同学孤立。
穆天成也觉得奇怪，自己究竟是怎么和千帆熟起来的？
真的想不太起来了……只记得两人的「和睦关系」一直持续到毕业——那次不欢而散的交谈，才粉碎了这段在穆天成眼中岌岌可危的虚伪友情。
扪心自问，失去这样的一个「朋友」，穆天成并不觉得遗憾，反而如释重负；因为私底下他从未真心视对方为「朋友」，更何况即使与千帆关系良好，他也不会动容。对他而言，这只是人生的一个过程。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每个阶段总会有几个友人，诚如爱情和婚姻一般，没什么值得自己恋恋不舍之处。绝不轻易回头看走过的路、做过的事、经历过的人，这是他一贯的处世态度。
「哇，都十二点了，难怪肚子这么饿。老大，吃午饭吧！」
穆天成也觉得有点饿了，稍微收拾一下后便与明辉一起朝电梯走去。然而才走出办公室，旋即看到电梯前的修长身影——身着一袭深蓝西装的男子腋下夹着黑色公事包，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穆天成停下脚步，唤了一声：「千帆。」
「副总好。」明辉也跟着打招呼，声音有些勉强。
千帆看到他们，黑眸一闪，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撇开视线。
「你也去吃午饭？要不要一起吃？」穆天成温和地表示。
他的风度总是一流，不管工作中争执得多激烈，私下相遇仍能表现得毫无芥蒂。对于这一点，总是意气用事的明辉自叹弗如。
「不必了。」
千帆一口回绝，率先跨入电梯，穆天成与明辉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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