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唱罢,就如开了闸的河水,积攒了半生的戏文,滔滔滚滚而出。他越唱越悲壮,越唱越苍凉,一行行热泪流到斑斑秃秃的下巴上。
那一天,全马桑镇的人们,都在静静地聆听着他的歌唱。
在歌唱中熬过了漫长的一天,傍晚时分,血红的夕阳照耀着河堤上的柳树林子,成群结队的麻雀在一棵蓬松的柳树冠上齐声噪叫,仿佛在向他暗示着什么。他关上了店门,手持着那根枣木棍子坐在窗前等待着。他撕破窗纸,监视着街上的动静。
小伙计石头给他端来了一碗小米干饭,他吃了一口,喉咙就哽住了,一阵大咳,米粒如铁沙子一样从鼻孔里喷出来。他对石头说:
“孩子,师傅惹下了大祸,德国人迟早要来报复,趁着他们还没来,你赶快逃走吧!”
“师傅,我不走,我帮您打!”石头从怀里摸出一把弹弓,说,“我打弹弓特别有准头!”
他没有再劝石头。他的嗓子已经哑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感到胸口痛疼难挨,就如当年学戏倒仓时的感觉。但他的手脚还在抖着,心里还在吟唱着那些一波三折的戏文。
当一钩新月低低地挂上柳梢时,他听到从西边的石板街上,响起了一串蹄声。
他猛地跳起来,发烧的手攥紧棍子,时刻准备着反抗。他看到,在微弱的星月照耀下,一匹黑色的大骡子,颠颠蹦蹦地跑了过来。骡子上的人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纱,看不清面貌。
那人在茶馆门前滚鞍下骡,然后就敲响了店门。
他手持大棍,屏住呼吸,躲在门后。
敲门声不重,但非常急促。
他哑着嗓子问:
“谁?”
“我!”
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女儿的声音,急忙拉开门,黑色的眉娘一闪而进,马上就说:
“爹,什么都别说了,快跑!”
“我为什么要跑?”他怒气冲冲地说,“是他们首先调戏良家妇女——”
女儿打断他的话,道:
“爹,你闯了大祸了,德国人的电报,已经拍到了北京、济南,袁世凯拍来电报,让钱大老爷连夜来抓你,捕快们的马队,已经离这里不远了!”
“还有没有天理公道——”
他还想争辩,女儿恼怒地说:
“火烧眉毛了,你还说这些废话!要想活,就躲出去,不想活,就等着他们来吧!”
“我跑了,她们怎么办?”
“他们来了,”女儿侧耳听着,远处果然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爹,是走还是留,你自己拿主意吧!”她侧身闪出屋子,但又立即探回半截身子,说,“你跑,让小桃红装疯!”
他看到女儿的身体一纵,轻捷地跃上骡背,身体前伏,仿佛与骡子融为一体。
骡子喷着响鼻朝前跑去。骡臀上星光闪烁,刹那间融入黑暗,一溜蹄声向东去了。
他急忙关门回身,看到妻子已经披散了头发,脸上也涂了一层煤灰,上衣裂开,露出一片雪胸脯,站在了自己面前。她严肃地说:
“听眉娘的话,快跑!”
他望着在昏暗中闪闪发光的妻子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酸楚的激情。在这个特别的时刻,他才感觉到这个外貌柔弱的女人是如此的勇敢和机智。他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妻子。妻子用力推开他,说:
“快跑,他爹,不要管我们!”
他蹿出了店门,沿着平时挑水走熟了的那条小路,爬上了马桑河大堤。他隐身在一棵大柳树的后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宁静的村镇、灰色的道路和自家的房屋。
他清楚地听到了宝儿和云儿的哭泣声,心痛如割。那钩蛾眉新月低低地悬在西天的边上,显得格外的妩媚。广大的天幕上缀满繁星,星光璀璨,宛若宝石。镇子上漆黑一片,没有一户人家点灯。他知道,人们都没入睡,都在静静地听着街上的动静,似乎沉在黑暗中就能弥祸消灾一样。马蹄声由远而近,镇上的狗咬成了一片。黑黢黢的马队拥拥挤挤地过来了,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匹马,只听到石头街上蹄声一片,只看到马脚上的蹄铁与街上的石头相碰,溅起一串串巨大的暗红色火星。
马队拥到了他家的店门前,乱纷纷地转了几圈停住了。他看到模模糊糊的捕快从模模糊糊的马背上模模糊糊地跳下来。捕快们吵吵闹闹,好像是要故意地暴露目标一样。吵了一阵,他们才点燃了几根随身带来的火把。火光照亮了黑暗的街道和房屋,也照亮了河堤上的柳树。他将身体紧缩起来躲到树后。树上的宿鸟被惊动,扑扑棱棱地飞起来。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河水,做好了跳水逃命的准备。但捕快们根本就没留意树上的乌乱,更没人想到要到河堤上巡逻一番。
这时他看清了,一共有九匹马。马们毛色斑驳,有白有黑,有红有黄。都是些本地出产的土种马,模样不俊,膘不肥,体不壮,鬃毛凌乱,鞍具破旧。有两匹马根本就没有鞍具,只在马腰上搭了一条麻袋。在火把的照耀下,马的头显得又大又笨,马的眼显得又明又亮。捕快们举着火把,特意地照看了店门上方悬挂的匾牌,然后便不紧不慢地敲门。
没人来开门。
捕快们砸门。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捕快,根本就没想抓他,如果真要抓,他们就不会这样子磨蹭,他们也不会这样耐着性子敲门。他们当中不乏翻墙越屋的高手。他的心中,生出了许多的对捕快们的好感。当然他更明白,捕快的背后,是钱大老爷,而钱大老爷的背后,是自己的女儿眉娘。
店门终于被砸开了,捕快们举着火把,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他随即听到了妻子装疯卖傻的哭声和笑声,还有两个孩子惊恐万端的哭声。
捕快们折腾了一阵,打着火把出来,有的嘴里嘟哝着什么,有的连连打着哈欠。
他们在店前磨蹭一阵,便吆二喝三地上马走了。马蹄声和火光穿街而过,镇子里恢复了宁静。他正要下堤回家,就看到,镇子里的千家灯火,如同接到了一个统一的命令似的,一齐亮了。停了片刻,大街上便出现了几十盏灯笼,汇集成一条灯火的长蛇,飞快地朝他家的方向移动。他的双眼里,流出来滚烫的泪水。
第七章 悲歌(七)
莫言
遵照着有经验的老人的指示,在以后的几天里,他白天还是躲了出去,到了夜晚人脚安定之后再悄悄地溜回来。白天他躲到马桑河对岸那一大片柳树林子里。那里边有十几栋乡民们烤烟用的小土屋子。他白天在那些小土屋里睡觉,到了晚上,就过河回家。第二天早晨,用包袱包着煎饼,用葫芦头提着水,再回到土屋里去。
紧靠着他藏身土屋的那几棵大柳树上,有十几个喜鹊的巢穴。他躺在土炕上,吃了睡,
睡了吃。起初他还不敢出屋,渐渐地就丧失了警惕。他溜到树下,仰着脸看喜鹊吵架。一个放羊的身材高大的青年与他成了朋友。青年名字叫木犊,非常的憨厚,心眼子有点不够用。他把自己的煎饼送给木犊吃,并且对他说了自己就是那个打死德国铁路技师的孙丙。
二月初七日,也就是打死德国技师的第五天中午。他吃了几张煎饼,喝了一碗凉水,躺在土炕上,听着外边喜鹊的喳喳声和啄木鸟钻树洞的笃笃声,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突然从河对岸传来一声特别尖锐的枪响。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后膛快枪的声音,与土枪土炮的声音大不一样。他的心里一惊,知道大事不好了。他从炕上跳起来,抄起枣木棍子,把身体影在破旧的门板后边,等待着他的敌人。随即又是几声尖锐的枪响。枪声还是从河对岸传过来。他在屋子里待不住了,便溜出门,弓着腰,翻过几道颓败的土墙,窜进了柳树林子。他听到马桑镇上,老婆哭,孩子叫,马嘶、驴鸣。狗汪汪,杂乱的叫声连成一片。看不到对岸的情景,他急中生智,将枣木棍子别在腰带上,爬上了最高的一棵大树。喜鹊们看到入侵者,结成群体向他发起猛烈的进攻。他抡圆棍子,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们轰退。他站在一个巨大的喜鹊巢旁边,手扶着树杈子向对岸张望,镇上的情景,历历地摆在眼前。
他看到,足有五十匹高大的洋马,散乱在他家店前那片空地上。一群衣衫灿烂的洋兵,都戴着饰有鸟毛的圆筒帽子,端着上有枪刺的瓦蓝色的快枪,对着他家的门窗啪啪地射击。枪口里喷出一簇簇白烟,如团团旋转的雏菊,久久不飘散。洋兵们身上的黄铜纽扣和枪筒上的雪亮刺刀,在阳光下散射出耀眼的光芒。在洋兵的背后,还站着一些头戴红缨子凉帽、前胸后背补有圆形白布的清兵。他一阵目眩,手里的枣木棍子脱落,碰撞着树杈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下去。幸亏他的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树枝,才没有栽倒树下。
他心急如焚,知道大祸真正地降临了。但他的心中还是残存着一线希望,这希望就是:妻子发挥演过多年戏的特长,特别优秀地装疯卖傻,而那些德国兵也如钱大老爷派来的捕快一样,折腾一阵,然后就无功而返。也就是这一刻,他下定决心,如果能逃过这一劫,马上就带着妻子儿女远走他乡。
最怕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他看到,两个德国兵架着妻子的胳膊往河堤上拖。
妻子尖利地喊叫着,双腿拖拉着地面。两个孩子,被一个身材高大的德国兵一手一个,倒提着腿儿,仿佛提着鸡鸭,拎到了河堤上。小石头从一个德国兵手里挣脱,好像还咬了德国兵一口。然后他看到石头的小小的乌黑的身子在河堤上倒退着,倒退着,一直倒退到站在他的背后的德国人的枪口前面,刺刀在艳阳下一闪烁,他的身体就被戳穿了。那孩子似乎叫了一声,似乎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就像一个黑色的小球,滚到河堤下面去了。孙丙贴在树上,只看到河堤上一片血光,灼暗了他的眼睛。
德国兵都退到了河堤上,有的单腿跪着,有的站着,托着枪,瞄着镇子里的人。
他们的枪法都很准,一声枪响,几乎就有一个人,在大街上或是在院子里,前仆或是后仰。清兵们举着火把,把他家的房子点燃了。先是黑烟如树,直冲云天,一会儿就升起了金黄色的大火。火苗子啵啵地响着,宛如鞭炮齐鸣、风突然地大起来,火和烟都东倒西歪着,烟熏火燎的味道,和着浓厚的烟尘,飘到了他的面前。
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看到德国兵把他的妻子推来搡去,在推来搡去的过程中撕破了她的衣裳,最后使她一丝不挂……他的牙齿深深地啃进了树皮,额头也在树干上碰破了。他的心像一颗火球,飞到了对岸,但他的身体如被绑在了树上,一动也动不了。德国人把妻子白花花的身体抬起来,前悠后荡着,然后一脱手——
妻子宛若一条白色的大鱼,落进了马桑河里。河水无声地飞溅起一朵朵白花,一朵朵白花,无声无息地落下。最后,德国兵把他的云儿和宝儿用刺刀挑起来,也扔到河里去了。他的眼前一片血红,如被噩梦魔住,心中急如火烧,身体无法动弹。他竭尽全力挣扎着,终于,发出了一声吼叫,身体解放了,会动了。他努力地往前扑去,身体砸断了一些树杈子,沉重地落在了柳树下柔软的沙地上。
第八章 神坛(一)
莫言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络刺目的光线,从柳树的枝杈间射下来。在树梢上亲眼目睹的悲惨景象刚在脑海里一闪现,他的心就如遭到了突然打击的牛睾丸一样,痛苦地收缩了起来。从这一时刻开始,他的耳朵里,就响起了急急如烽火的锣鼓声,宛如一场即将开幕的猫腔大戏的前奏,然后便是唢呐和喇叭的悲凉长鸣,引导出一把猫琴的连绵不断循环往复的演奏。这些伴随了他半生的声音,钝化了他心中的锐痛,犹如抹去高山的尖峰,填平了万丈的沟壑,使他的痛苦变成了漫漫的高原。成群的喜鹊,随着他心中的音乐轰鸣,做着戏剧性的飞翔,
犹如一片团团旋转的瓦蓝色的轻云;而不知疲倦的啄木鸟笃笃的啄木声,正是这急促的音乐的节拍。柳丝在清风中飘拂着,恰似他当年的潇洒胡须。——俺俺俺例提着冬木棍~~怀揣着雪刀刀~~行一步哭号啕~~走两步怒火烧~~俺俺俺急走着羊肠小道恨路遥——悲愤的唱腔在他的心中轰鸣,他手扶着树干,艰难地站立,摇晃着脑袋,双脚跺地。——咣咣咣咣咣咣——咣采咣采咣采——咣!苦哇——!有孙丙俺举目北望家园,半空里火熊熊滚滚黑烟。我的妻她她她追了毒手葬身鱼腹,我的儿啊一惨惨惨哪!一双小儿女也命丧黄泉~~可恨这洋鬼子白毛绿眼,心如蛇蝎、丧尽天良。枉杀无辜,害得俺家破人亡、形只形单,俺俺俺~~惨惨惨啊~~他拄着那根给他带来了灾难的枣木棍子,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柳树林子。——俺俺俺俺好比失群的孤雁,俺好比虎落在平川,龙困在浅滩……他抡起枣木棍子,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打得柳树皮肤开裂,打得众树木哭哭啼啼——德国鬼子啊!你你你杀妻灭子好凶残~~这血海深仇一定要报——咣咣咣咣咣——里格咙格里格咙——此仇不报非儿男——他挥舞着大棍,跌跌撞撞地扑向马桑河。河水浸到了他的腹部。二月的河水虽然已经开冻,但依然是寒冷彻骨。但是他浑然不觉,复仇的怒火在他的心中燃烧。他在河水中走得很艰难,水如成群的洋兵,拦阻着他,扯拽着他。他横冲直闯,棍打水之皮,啪啪啪啪啪啪!水声泼刺,水花四溅——好似那虎入羊群——水花溅到他的脸上,一片迷蒙,一片灰白,一片血红——闯入那龙潭虎穴,杀它个血流成河,俺俺俺就是那催命的判官,索命的无常——他手脚并用,爬上了河堤,跪倒在地,抚着河堤上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俺的娇儿哪,见娇儿命赴黄泉,俺的肝肠寸断~~俺头晕眼花,俺天旋地转,俺俺俺怒发冲冠——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和泥土。燃烧未尽的房屋,释放着灼人的热浪。滚烫的灰屑,弥漫了天空。他感到喉咙里腥甜苦咸,低头就喷出了一口鲜血。
这一次屠杀,害了马桑镇二十七条性命。人们把亲人的尸体抬到大堤上,并排起来,等待着知县大人前来观看。在张二爷的操持下,几个小伙子,跳到河里,把被河水冲出去五里远的小桃红的尸体和宝儿云儿的尸体捞回来,与乡亲们的尸体放在一起。她身上遮盖着一件破旧的夹祆,两条白得疹人的腿僵硬地伸着。孙丙想起了她扮演青衣花旦时,头戴着雉尾,腰挂着宝剑,脚蹬着绣鞋,鞋尖上挑着拳大的红绒花,长袖翩翩,载歌载舞,面如桃花,腰似杨柳,开口娇莺啼,顾盼百媚生——我的妻啊,怎承想雹碎了春红,更那堪风刀霜剑,俺俺俺血泪涟涟……眼见着红日西沉,早又有银钩高悬~~牧羊童悲歌,老乌鸦唱晚~~铜锣声哐哐,轿杆儿颤颤,那边厢来了高密知县……
孙丙看到,钱大老爷弓着腰从轿子里钻出来。他那一贯地如门板一样舒展挺直的腰板,古怪地佝偻起来了。他那一贯地喜笑盈盈的脸可怕地抽搐起来了。他那一贯地如马尾般潇洒的胡须,如瘦驴的尾巴一样凌乱不堪了。他那一贯的清澈明净、锐利无比的眼睛,变得晦暗而迟钝。他的双手无所措地一会儿攥成拳头,一会儿又紧张地拍打着额头。几个带刀的侍卫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不知是保护他还是监视他。他逐个地查看了大堤上的尸首。在他查看尸首的时候,乡民们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用眼角扫视着肃穆的百姓,明亮的汗水很快地就湿透了他的头发。终于,他停止了慌慌张张的脚步,抬起袍袖,沾沾汗水,他说:
“父老乡亲们,你们要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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