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了。
俞宛秋实在不敢想象整天在老太君眼皮底下过日子的情景,一言一行都受限制不说,那里总是人来客往的,她其实是个很怕应酬的人,更希望多点可以自由安排的时间。
还好那天兰姨在忙别的,没跟着去,要让她知道了,只怕会立刻把俞宛秋打包送过去。她一直愁的就是俞宛秋没机会见外人,失去了许多认识豪门贵妇以及通过她们找到好婆家的机会。
当俞宛秋带着素琴和知墨随红蓼来到乐寿堂时,老太君屋里已经坐了好几个面生的妇人,老太君亲自为俞宛秋介绍,看着那些妇人拘谨中带着巴结的笑容,以及她们身上衣服首饰的档次,俞宛秋就知道这必是沈氏家族中家境不怎么好的,话说皇帝也有两门穷亲戚,沈家自不例外。
她们带来了两位和宛秋年龄相仿的姑娘,一个十三岁的叫涵翠,一个十四岁的叫淑云。老太君让俞宛秋陪着她们聊天,一面朝门外张望着问:“姑娘们怎么还没来呢?”
话音才落,绣着富贵牡丹的大红帘子已经撩了起来,有仆妇通报说:“姑娘们来了。”
打首的是沈鹤的次女沈涵净。沈家涵字辈共有七位小姐,除沈鹏的两个女儿和沈鹤的一个庶女已经出嫁之外,还有四位待字闺中。其中以沈涵净年龄最长,去年就行过了笄礼,现在应该算十六岁了,可还没有婆家,也不知什么缘故。俞宛秋从来不打听这些事情,只是心里觉得疑惑,想她才十三岁,兰姨就急成那样,沈涵净可是父母俱在的正室嫡女,居然留到十六仍未许亲。
沈鹤的正妻,也就是二太太刘氏,只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沈渊早已成家,住在沈府东路的宅子里。二太太生下这个儿子后,很多年肚子都没动静,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纳了一个又一个的妾,她自己直到长子满十岁后才又生了一个女儿,就是沈涵净。
当家奶奶的独生女儿,又是沈家未出阁的小姐中最大的一个,想也知道沈涵净在沈家的地位了。她父亲的妾室生的两个女儿沈涵清和沈涵韵差不多就是她的跟班,无论说话做事唯她马首是瞻,就像她们的母亲在二太太跟前一样。
越是门阀之家,越是讲究嫡庶之礼。老太君的先夫,前威远侯沈迭,也是有妾室的,其中两个还因为生了有出息的儿子得到了朝廷的封赠,一个是四品诰命,一个是五品诰命,家里家外谁不尊称一声老夫人?可在老太君面前,一样低眉顺眼,老太君不命人看坐,还不敢坐呢。
到辰时三刻,该到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于是浩浩荡荡地开拔到后园的土地庙。
虽然都是本家亲眷,祭神时还是分了男女,男的先祭,然后老太君领着女眷们上贡磕头。
俞宛秋的位置比较靠后,看前面的人一个个排着队上去拜祭,心里有些紧张,但这个主意是早就拿定了的,今天无论如何都得照办,不然下次再想找到这么个机会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终于轮到俞宛秋执香了,她先虔诚地三叩首,然后把线香插进香炉,再合掌祷告。按正常程序,这个时候她该退下了,因为后面还有人等着上香。
可是她没有退,反而借着祷告的动作伏在地上哭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老太君率先发问:“丫头,你怎么啦?”
俞宛秋等的就是这句,立刻声泪俱下地喊了一声道:“老太君,宛秋冤枉死了,见到土地爷爷的慈悲之态,就忍不住心酸。”
老太君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忙朝二太太和三太太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上前一左一右拉住俞宛秋劝道:“姑娘的委屈我们都知道,姑娘还是先起来吧,小心地上凉。”
俞宛秋泣不成声地说:“今儿趁着大家都在这里,请老太君和众位太太、奶奶容我放肆一回,听我说几句话,诉一诉心里的委屈,我就算死了也甘心。不然,背着这天大的冤枉,丢了我自己的名声事小,丢了威远侯府的名声事大。”
老太君见她伤心成那样,只得允了她:“好,你说。”
俞宛秋便把文澜阁中遇到恶霸世子的情形当众述说了一遍,又举出佟夫子做证人,非要把佟夫子喊来,当场对质。
佟夫子本来已经去了赏心阁,听说老太君传唤,走过来看时,满眼花团锦簇,各家媳妇闺女皆以扇帕遮脸或隐在婢女身后。佟夫子只瞄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倒也为俞宛秋说了几句公道话。
他是有意离间俞宛秋跟安南王世子没错,但俞宛秋因此受到流言的冲击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又愧又悔,几度想站出来避谣,却因为心里的私念而止步不前。那段时间,他不能抑制地产生过一些不切实际的妄想,比如,俞宛秋会因为被府里众人孤立转而寻求他的安慰与支持不管曾经如何,此刻面对如此悲愤的俞宛秋,他的良心也不安起来,最后,他不只为俞宛秋的陈述背书作证,还把安南王世子的怪癖和昔日的恶形恶状描述了一番。
这下,以前一味嘲笑奚落的人们也汗颜起来,原来,俞宛秋真是无辜的,是她们听风就是雨,墙倒众人推,无形中当了恶霸世子的帮凶,伤害了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女孩。
背了近一个月恶名的俞宛秋,终于当众挽回了自己的名声。
第一卷 侯府寄孤女 第九章 正式入学
凡事有利就有弊,攀龙附凤勾引世子的恶名是去掉了,却也被佟夫子拉进了家塾里。
祭神时当众诉冤,并点名让佟夫子作证,这样大的事,自然会传到沈家大佬们的耳朵里。当沈鹏亲自向佟夫子过问此事时,他趁机讲了一堆俞宛秋的好话,比如聪明好学啊,写得一笔好字啊,等等,然后再加上一句:“可惜未入学,有时看书遇到不懂的地方,还会专程上门求教。”
沈鹏便问沈鹤:“府里不是有专为姑娘们办的家学吗?怎么不让她进去读书。”
沈鹏一向是喜欢沽名钓誉的人,这一点从他接窘困族叔进府养老就可以看得出来,所以话语中就带了一点责备:“既然是娟妹临终托孤,你也要上点心才是,别让亡人不安,让亲戚里道说我们薄待孤女。”
这话可就重了,沈鹤忙诺诺连声地表示:“是做弟弟的疏忽了,她刚进府的时候原也许过她入学的,后来事情一多,就把这茬给忘了,她自己也没提起……”
沈鹏手一挥,打断弟弟的辩白:“以前的就算了,现在既然提起了,明日就让她跟家里的姑娘们一起读书吧。你派人送套文房四宝过去,以后但凡家里的姑娘们有什么,也别落了她的。”
“是”,沈鹤忙答应着。
侯爷都亲自过问了,俞宛秋入家塾就读,遂成了板上钉钉之事,便是她自己不肯去,沈鹤也会派人绑着她去。他在府里是人人巴结没错,可大哥才是这侯府真正的主人啊。
老太君听到后十分高兴,自中风以来,她倒是真心把俞宛秋当成了外孙女儿,赏赐给俞宛秋的首饰玩器,比俞宛秋进府五年来所得的加在一起还要多。
于是,春社日过后的第二天,俞宛秋便被兰姨催着去了静斋书塾。
静斋也跟山水园一样,是沈府后园一处单独的院落,但占地面积比山水园大了两倍有余。里面坐北朝南是一栋楼房,便是文澜阁,楼西靠院墙处是三间厢房,一间做了教室,一间做了休息室,剩下一间是佟夫子的卧室。
据说这里本是沈府公子们的书斋。上一任威远侯厌倦了朝廷倾轧,专心经商理财,挣了许多银子,于是买下了沈府东侧的大片土地,把原来单独的三进房屋扩修成了东、中、西三路三进结构。中间是沈府的议事堂和祖宗祠堂,一般只在大日子或贵客临门时才开门迎宾;东路第一进正屋做了公子们的书斋,厢房则是他们的卧房;后面的两进住着几位已成家的公子和他们的家眷。
总结起来就是,东路住着孙子一辈的,西路住着儿子一辈的,中路是公共空间,是待客议事和祭祀祖先以及举办婚丧喜事的地方。
空下来的后园书斋便做了姑娘们的家塾。圣人虽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侯府千金若不识字也是会让人笑话的,何况女子私塾的主要功课,是教她们忠贞贤淑,培养各种美德懿范,与圣人之语并无冲突。
文澜阁中的藏书也没有搬走,大概是因为后园比前院开阔、通风,更适合藏书吧。俞宛秋每想到这点就觉得庆幸,若藏书楼挪到前院,她想借书就难了,前院书斋虽说也在二门内,却是公子们的活动场所,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怎好随意出入?
静斋的课室她多次从窗外走过,却一直没进去过,今日才算见到了古代女子私塾的庐山真面目。贵族之家就是讲究,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窗帘是素雅的奶白色提花暗纹锦,课桌也不是现代教室里那种简陋的小方桌,而是红木大书桌,每张书桌上都放着笔架砚台镇纸等物品,有些一看就是收藏品级别的。书桌后摆着一椅一凳,很显然,椅子是小姐坐的,凳子是侍墨的丫头坐的。
公子读书有书童,小姐读书也有陪读的丫环,俞宛秋的知墨从小就是往这个方向培养的,所以她不仅粗通文墨,像裁纸磨墨裱糊之类都很在行。
开始上课了,佟夫子在竹帘那边讲着孔子的论语《里仁》篇:“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俞宛秋却瞪着书桌上的《女论语》发呆。
这是早上刚到书塾时佟夫子发给她的“教材”之一,她只翻了几页就恨不得呕血三升,其中《事夫》一章,公然写着:“夫若发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低声。”
要命的是,这本书还是唐朝一个叫宋若莘的女人写的,若是男人写的也罢了,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她还嫌女人的地位不够低,被奴化得不够彻底么?
当然,比起大名鼎鼎的班昭,她还算厚道的了,班婕妤的侄孙女班昭写了一本贻害无穷的《女诫》,开章明义便是《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女子生来就是卑贱之人,生了女孩的产妇得羞愧地在床下躺三天,才敢告诉别人。
班氏一门都是这种自甘卑贱的无趣之人。班婕妤会失宠,让赵飞燕姐妹逼得无处容身,完全是她自己造成的。她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贤德”之举,便是有一次她的皇帝夫君请她一起乘辇游玩,她义正词严地说:“妾妃焉敢与陛下同辇!”话里话外,还有对陛下僭越礼制的劝谏。皇帝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扫兴而去,从此再不敢邀她一起做什么了,怕伤了“明君之德”,为班学究所诟病。
可班家女人提倡的那套却成了为妇之道,女子私塾的御用教材,连宋若莘的《女论语》,都是从《女诫》引申出来的。一想到这些,俞宛秋就忍不住在心底叹息,自己现在还小,还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过几年后势必得嫁人成家,到时候要她这个接受了现代平等思想的人,如何做得了丈夫面前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丈夫发怒要忍着,丈夫纳妾要帮衬着,想起来就一个头两个大。
“姑娘,姑娘”,神游方外的俞宛秋茫然转头,就见一旁的知墨正不停地朝自己打眼色。
俞宛秋怔怔地望向竹帘那边,佟夫子的形象隐隐绰绰的,声音不辨喜怒:“你把《里仁》篇解释一下。”
俞宛秋猝不及防,试探着问了一句:“全部吗?”
“全部”。
俞宛秋无法,只得认命地从第一句开始讲起,好在古人写的书都不长,她也尽量做到言简意赅,倒也没费多少时间。
虽然一直在开小差,佟夫子的授课程序她还是清楚的。他会先领她们读几遍,然后逐字逐句讲解,讲解完后是师生问答。这是最关键的一环,有个很形象的词叫“剥啄”。师在外面“剥”,学生在里面“啄”,合力打开知识谜团这个“鸡蛋壳”。
现在进行就是“剥啄”环节,幸亏她古文底子不差,那么多年学也不是白上的。而在坐的诸位同窗,最大的沈涵净也不过虚岁十六,都比她小很多,所以在知墨看来大大露脸的事情,宛秋只觉得惆怅。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以为再也不会踏入课堂的人,时隔十多年后,居然跑到古代的私塾里念起孔夫子的论语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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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五品以上为诰封,称夫人。六品及以下为赦封,称孺人,淑人等。
第一卷 侯府寄孤女 第十章 学堂派系
俞宛秋的同窗并不只有四位沈小姐,还有上次在老太君屋里见过的沈涵翠和杨淑云,以及另外几位面生的小姐。
知墨作为陪读,自然要兼起搜集信息和联络感情的工作,没一会儿,就把那几位的名字打听清楚了。其中有一位叫程绮玉的,当俞宛秋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她时,立刻回以一个友好的微笑。人家都释出善意了,俞宛秋便主动走过去,于是又结识了和程绮玉要好的叶敏、叶灵两姐妹。
慢慢地,俞宛秋也看出了端倪。咱们中国人,无论古代还是现代,无论官场还是学堂,走到哪里都爱拉帮结伙,连一个小小的女子家塾都概莫能外。沈家的女子学堂里明显分成两派:一派以沈涵净为首,主要追随者是她的两个庶妹;一派则以程绮玉为首,叶敏、叶灵为拥趸。程绮玉这一派势单力薄些,所以要拉拢新来的同学。
往深里想,这样的对峙其实反应的正是沈府各房主子之间的明争暗斗。
本来,沈府的当家奶奶是沈鹏的妻子程氏,那时候老侯爷还在,沈鹏还没袭爵,在民部做个从四品的主事。沈鹤则领着家小在祁州当一个六品的盐官,官位虽不高,却是个大大的肥缺,是沈家的一个捞钱篓子。没几年,沈鹤的上司以贪污罪下狱,沈鹤也被牵连,若不是有沈家这颗大树靠着,皇上看在世代勋戚的份上网开一面,哪能轻易脱身?
沈鹤对外人都说他厌倦了官场,只想回家侍奉老母以尽孝道,实际上,沈家为了保住沈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宛秋从听来的一些传言中推断,当年沈家和朝廷执政者达成了一项彼此心照不宣的协议:沈家退出朝堂的权势之争,朝廷不追究沈鹤的责任,并且,沈鹤不得再入朝为官。
说得再明白点,老侯爷沈迭是为了保住二儿子才从朝中退下来的,连沈鹏也从民部外调到一个很偏远的州府做了个闲职文官。
沈鹏一去九年,程氏跟到任上,只得把当家奶奶的位置让给了沈鹤之妻刘氏。
沈迭去世后,沈鹏回京袭爵。不久老皇帝驾崩,新皇继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沈鹏利用这次朝中换新血的机会大肆活动,终于成功跻身新贵行列,慢慢爬到了正二品的民部上卿。
他成功上位了,程氏也成了侯爵夫人,可家里早已是沈鹤两口子的天下。二太太刘氏虽然当众几次表示要把内当家之位让给程夫人,程夫人自己怎么好意思接?都是老太君亲生的,她的丈夫已经袭了爵,又做了高官,还能跟无官无禄的弟弟、弟媳争这当家之位么。
可是心里到底是不甘的。从表面上看,沈家大老爷和三老爷都在朝中为官,大老爷还是世袭侯爷,可手边真正有钱的却是沈鹤夫妻。在几百口人的大家庭里当家十多年,每月光是府里主仆的月银以及人情客往的银两都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更别提沈家在各地的田庄、铺子的收益了。红楼梦中凤姐把府里公用的银子拿去放高利贷,沈鹤夫妻未必没有。
程夫人空有个夫人头衔,丈夫的俸禄入了官中,她再每月从当家的二太太手里领取二十两月银,其余的金山银海均与她无关,不当家不掌库房钥匙,她从哪里弄银子?
程夫人没儿子,唯一的女儿早已出嫁。丈夫妾室所生的庶长子沈湛却中了探花,在太子府中担当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