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源挠了挠头,毫不在意:“是我该抱歉,我真不知道你这么不喜欢这种场合。以后不会了,但还是希望以后能好好合作。”
文衍宇点头,转身离开。
***
匆忙买了牛奶带回家,不想那只懒猫已经自动自发地扒出剩菜吃掉。
倒好牛奶,收拾掉脏碗,又给懒猫擦干净爪子,文衍宇才自己匆忙下了碗面吃。
如果不是陆源今天提起,他恐怕连《时光电轨》是什么都快忘光了。
那部电影是他十七岁拍的,少年成长的体裁,在现在或许没什么,那个年代却显得如此特立独行。
他饰演的是个被现实挤压从幼稚到成熟的少年,忍受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和学校变态老师的骚扰,由偷偷哭泣到敢于面对,反抗生活,蜕变坚强。
也正是那个角色让他赢得了最佳新人的奖项。
当时,拿着奖杯笑容灿烂的说着感谢词的他还被掩藏在生活的假相里,却不知,他的家庭早已比电影里还要千疮百孔。
文衍宇刷好碗,换上睡衣,坐进沙发里,抱懒猫到膝盖上,拿着剧本继续背台词。
没有系统的上过课,文衍宇的演技完全来自自学和父亲曾经的指导。
只是,他从来没有试过这样的角色。
黎钦,相貌出众的无业游民,在夜店勾搭上男主人公以后,不断索求更多。得不到满足以后,甚至不惜破坏对方的婚姻。
这个角色的定位就是无耻,卑鄙。
剧中他不仅要不计形象的做出猥琐嘴脸,假装深情,更有几段不短的床戏,几乎颠覆。
文衍宇苦笑,他自己做的决定,怪不得任何人。
强迫自己对着镜子演练台词,表情,一遍一遍,直到连懒猫都不耐烦的把头闷进文衍宇怀里。
其实也没什么,演戏而已。
“卡!”
“卡!!”
“卡!!!”
“拜托,这一幕黎钦的神情要挑逗,挑逗,挑逗,是你在勾引他,不是等着他来勾引你!”
文衍宇默默垂下头:“抱歉。”
凌立阳接口:“导演,消火消火,再来一遍吧。”
陆源揉了揉额头:“算了,我太激动了,大家先休息吧。”
被骂在意料中,文衍宇并不生气,重又抱着剧本看。
倒是刚才气势汹汹的导演陆源跑了过来,耷拉着头,似乎很不好意思:“对不起,衍宇,我一action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你,你别生气……”
文衍宇从剧本中抬起头,冲他微笑:“是我演得不好,导演尽管骂,没关系的。”
接着继续低下头看剧本,神情静谧,看起来的确是没有生气。
陆源干脆坐在他身边:“这样好了,我给你讲戏吧!”
“嗯。”
“黎钦是孤儿院出身,这里呢,他其实是这么想的……”
三
也许连文衍宇都没发现,当时陆源凑过来讲戏的动作看起来有多亲密。
片场里有多少双眼睛,谁又能看得清?
接下来的拍摄依然不顺利,换句话说文衍宇依然进入不了状态。
文衍宇靠上吧台,嘴角微扬,敲桌拿过一杯鸡尾酒,轻晃杯中液体看向凌立阳:“先生,有兴趣聊聊?”
凌立阳漠然回应:“抱歉,没兴趣。”
文衍宇仰头看着他,微拉衣领,在昏暗的光线下轻笑:“先生,先别这么快下决定……”
……
“卡!卡!”
陆源痛苦的抚额,咆哮的声音都几近沙哑,“诱惑!挑逗!勾引!不要像我在强迫你好不好?用中文说叫什么,逼良为娼?”
周围工作人员一片哄笑。
文衍宇默默道歉,重新再来。
他尽量回忆曾经见过的所谓勾人眼神,可是,很勉强。
平心而论,凌立阳也算是个很有本钱的男人,虽然比不得薛寻,但面容英挺,轮廓深邃,眸光里带着一抹忧郁,现实中也算能吸引不少少女的长相。
但,文衍宇仍然做不到。
和生理无关,是心理,他克服不了那个障碍。
整整NG了一个下午。
被陆源骂了不知道多少次,连凌立阳也有点不耐烦,补妆的时候,隐约听到几个化妆师有一搭没一搭的窃笑讽刺。
“……还说不会勾人,不然怎么来演的……”
“……Lee,人家说不定只是不会当着我们的面勾人……”
***
接着又五次NG后。
迫不得已,直接切到下一场,全片的进度都受到了影响。
文衍宇很抱歉,但于事无补。
下面一场依然是他的,和女主角薛颜在咖啡厅的一场戏。
他需要先假装深情,然后在对方不退让之后口吐恶言,最后实在言语刻薄无耻,被女主角泼了一脸咖啡。
没有人对他抱什么希望,甚至摄像都准备好了重拍的胶片。
然而,这次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文衍宇自己。
“我知道你是他的妻子,可是我还是要说我很爱他,是真的爱……”
文衍宇的表情深情无比,每一字都极慢极动情,咬字切切,让人动容。
只是,镜头慢慢推进,特写下,文衍宇的眼睛里却一直是清冷的,无情的,仿佛冰川般冷冽而无机质。
那种仿佛两个灵魂被剥离开一般的感觉,简直--
惊艳。
摄像的镜头久久停伫,几乎忘记移开。
“OK,过!下面!”
陆源面无表情地点头,弯下的眼角却泄漏了他的愉悦。
……拍摄还在继续……
薛颜坚决的摇头,眼中却已有泪水:“不,我不会放弃。他是我的丈夫,我……也爱他。”
“爱?”文衍宇的语调怪异,接着音调拔高,“那告诉我,你们已经有多久没有做过了……”
“你,无耻……”薛颜气羞交加,脸色青红变幻。
文衍宇咧开嘴角,清俊秀泽的脸上漫出狰狞的弧度,眼睛却依然冰得透彻:“我是无耻啊,可是你丈夫比我可好不到哪里去?不想知道你丈夫晚上在我床上……”
“哗……”
猝不及防,一整杯咖啡泼到文衍宇脸上,黑色的汁液顺着脸颊流淌到下面雪白的T…shirt上,湮成一片难看的墨迹。
周围人好事者不少探头过来看。
薛颜提起坤包,丢下咖啡钱,转身就走。
文衍宇坐在座位上,伸舌舔过唇边的咖啡,面上浮现出绝对的讥嘲,带着疯狂和不顾一切的贪婪,可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
是悲哀么?
几乎无法察觉的。
无法想象的。
“完美。”
陆源推开摄像激动地抱住文衍宇,“就是这个,我要的就是这个,我就知道你可以!”
文衍宇全身一僵,表情呆住,刚才的灵气全部消失,猛然推开陆源。
陆源不以为然的拉拉刘海,冲剧组所有人员大吼:“好了,今天收工。晚上都去盛臣宵夜,吃多少算我的!”
随即,摄影棚里一阵欢呼。
陆源却在此时弯下腰,小声对文衍宇耳语:“衍宇,你之前不是一直找不到感觉么,我晚上带你去个地方怎么样?”
***
文衍宇第一反应是拒绝,但是那段频繁的NG像哽在喉头的刺,没法不介意。
演戏他如何不能,他只是……
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毛巾擦去咖啡,文衍宇压低声音回答:“那麻烦了,等我去换个衣服就好。”
陆源直起腰,笑得毫无芥蒂:“衍宇,别那么客气了,等会我在门口等你。”
说完,就又回去翻看刚才拍摄的片段。
文衍宇在摄影大楼边上的工作套间里简单冲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出去的时候陆源已经把车停在了门口。
天色沉暗,橘色路灯顺着大道点亮一路,白色的车身格外显眼。
微冷的晚风吹拂,文衍宇还没擦干湿漉漉的发丝上泛起层层寒意。
把换下的衣服放到后备箱,钻进车里。
车内亮着灯,被捂得很暖,显然已经等了一会。
文衍宇略抱歉道:“久等了。”
陆源关上灯发动车,笑得有些狡黠:“没事,知道我要带你去哪么?”
文衍宇顺着他的意思摇头。
陆源笑,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冲文衍宇眨眼:“是GAY吧。你肯定没去过吧?以前我只在国外去过,没想到现在国内也有了……里面是有点乱,你可别被吓到了。”
文衍宇愣了一下,不知是因为意外还是其他,而后默默点头:“哦。”
陆源听见文衍宇略有些沉默的回答,颇为意外。
顿了顿开口:“衍宇,你觉得黎钦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文衍宇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沉吟了一下,慢慢答道:“虚伪,贪婪,而且可悲。”
“只是这样?”
不等文衍宇回答,陆源自己接过话头:“其实这个角色是有原型的。也是个中国留学生,和我不是一个圈子的,不过人很出名,是名声很差的那种。”
声音突然变得郑重:“不怕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也很瞧不起他,觉得他很丢中国人的脸。可是……”
陆源的语调更加低沉,“后来等他自杀了我才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
“……所以才有了黎钦这个人物,其实我不仅仅是想塑造一个反面角色,但剧本是徐叔修改过的……”
文衍宇默默听着,没有回答,却有些明白为什么让徐导来指导陆源。
徐导在圈里算不上一流导演,只能说是二流里的顶尖,并不是说他不出名,只因为他的影片向来是只叫座,不叫好。
人物脸谱化,善恶分明,情节狗血,大团圆结尾,纯粹的商业型,每年暑期或者贺岁档都是票房大热,虽然几乎捧不回一座奖杯。
黎钦是注定要被丑化的,《迷途》一片中,若从感情的角度出发,女主角汪婷代表的是善的一方,黎钦则是恶的一方,毋庸置疑。
红灯停车,陆源转头看向文衍宇,神情认真,“衍宇,你明白么?”
文衍宇笑了笑,声音温和:“我会尽量努力演好。”
陆源怔住,绿灯,不自然地转回头,“今天最后那段你演的很棒,可是,是错觉么,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只是‘演’得很好?”
原本也只是演戏而已。
文衍宇侧过头,任由一片片掠过的斑驳阴影投射在他的脸颊上。
尝试过同时接三四部烂片,每日奔波在各个片场几乎没有休息适应时间时,快速进入角色和纯粹表演也不会变得很困难。
只是这样谈何演技,如果不是下午太过愧疚,也许最后根本不会有那段超常发挥。
夜幕掩盖住城市夜晚的真实,暧昧的喧嚣下,霓虹交映。
车停进车库,陆源轻车熟路地带着文衍宇找好位置坐下。
酒吧很大,分成若干区域。
风格欧式,以深红为主色,大量采用深沉的暖色调,再配以光线装饰,不得不说布置的极有情调。
即使只是肉体交易,在这样的环境下,也被渲染出了一种朦胧的旖旎。
陆源戳了戳文衍宇,像个急于炫耀的孩子略带兴奋的问他:“有没有一点感觉?”
文衍宇捧着杯子,压下心底的不适,低头喝酒。
“咳咳……”
看起来半透明的琥珀色液体却意外很辣,文衍宇只喝了一口就呛得脸颊通红。
陆源拍着他的背笑:“你酒量也太差了,那会我和阿寻拼酒可是一人喝了六七杯的。”
六七杯?
文衍宇哑然。
换了果汁继续喝,酒吧里一拨一拨人来来往往,灯红酒绿下,演绎着一幕幕欲望的交易。
文衍宇莫名觉得有点累,陆源倒是一直兴致勃勃,他不想扫兴,撑着继续。
“……在国外的时候,我和阿寻有次去酒吧忘记带钱,结果那个女老板……诶,衍宇……”
陆源看去的时候,文衍宇已经趴在吧台上睡着了,柔和的侧脸在变幻的灯光映衬下,显得静谧非常。
陆源惊奇地盯着文衍宇,他居然在这样的环境下能够睡着!
等了一会,文衍宇还没有苏醒的迹象,陆源也没有兴致继续呆着了,只好架着文衍宇出来。
酒吧外比里面要冷的多,夜风一吹,文衍宇被冻醒了。
揉着眼睛直到看清架着自己的陆源,文衍宇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忙一叠声的道歉。
陆源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挠着头说没关系。
文衍宇坚持不要陆源送,陆源拗不过,两人干脆分道扬镳。
只是没人注意到白色的宝马后,一支长变焦镜头慢慢收了起来。
四
文衍宇到家的时候,懒猫阿灰正趴在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摆着尾巴。
看见他回来,很是不屑的露出了一个大屁股。
文衍宇才发现家里已经没了存粮,最后一点酸奶都给阿灰舔完了。
愧疚地顺了顺猫毛,文衍宇去厨房简单弄了个蒸鸡蛋拨到阿灰的盘子里。
作为一只食肉猫,阿灰挑剔地挥了挥爪子,勉为其难地进食。
在酒吧睡了一会,已经不困了。
文衍宇抱着剧本发了会呆,面对穿衣镜练习表情。
诱惑。挑逗。勾引。
在镜子面前其实是能做出来的,可是面对真人,却会不自觉的僵硬。
直到笑得脸部肌肉酸痛,文衍宇才颓然地倒在沙发里。
无知无觉的起身,等反应过来已经蹲下身抽出了塞在床底下的纸箱。
吹掉厚厚一层灰打开,里面堆满了杂物,有用旧的笔记本,相册,手套等等,但更多的碟片,有光碟,也有录像带。
不记得有多久没打开过。
翻找了一会,找到那张《时光电轨》。
擦干净,□DVD里,画面是那个年代过于浓重的色彩,但还能看。
文衍宇一瞬不瞬的看着影片里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少年。
看他的喜怒哀乐,看他的挣扎沉浮。
是真的演得很好,演得很真。
恍惚间,似乎当时为了这个角色付出的努力还回放在眼前。
他从拿到剧本起,一共揣摩了整整一个月,认真研读每一个字,了解这个角色,甚至还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去少管所,体会他们的心理。
直到开演的时候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那时,他还是被所有人称赞的天才。
剧情推动深入,戏剧冲突越发明显,少年演得越发出彩。
接着进入了被称为全片最经典场景的画面。
镜头定格,少年站在铁轨上,背后是一片深沉到凝重的夕阳,火烧云慢慢燃过,少年的身影被拉长,面无表情下眼睛里却是分明的渴望,渴望逃离,逃离这个世界,逃离这个年纪。
明明只是成长的挣扎却被拔高放大到了一种让人震撼的地步。
记得当时有影评说,也许若干年后影迷会忘记人物忘记情节,却一定会记得这条铁轨,这个少年。
电影的最后仍然是那条铁轨,空无一人,一列长长的火车呼啸而过,轰隆隆的声音响彻原野。
接着是滚动而过的黑白字幕。
剧终。
文衍宇揉了揉眼睛,已经是凌晨。
纸箱里还有大量的旧电影碟子,很多是他父亲的作品,还有一些被奉为经典的影片。
过久的尘封,让它们都显得很陈旧。
文衍宇把碟子略擦好,整齐的码回后才冲了个澡,睡觉。
明天还有拍摄任务,不能迟到。
第二天拍摄到和凌立阳的对手戏,状态如故。
不断的NG,不断的被骂。
表情僵硬,眼神空洞,就只像是在演戏。
陆源咆哮地嗓子都哑了,只能举着喇叭叫,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但到底还是照顾文衍宇的,挥手示意休息,又跑过来手脚比划着给文衍宇讲戏。
本来导演哪里用做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