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鸟看了半天,想了半天,最后才看明白,这封信先一句就是:家里的事你还管不管?引申出去就是你打这一仗,就不要家了么,人家强,咱们弱,一家大小都指望你呢,输了一家大小怎么办,赢了又让你两个阿妈怎么见娘家人?次一句则是说:你后方根基稳了吗?都不把妹妹们的婚事定好,笼络住土人,自己再选几个妃,会行吗?我们都在想着怎么牢固过根基,你怎么能急不可耐去打仗呢?
消息又走漏了。
之前自己是故意让阿妈知道的。
而之后,具体的倒是在瞒着,可现在又走漏了,看来自己这一辈子,休想有什么事儿瞒得住阿妈。
尽管如此,箭在弦上,狄阿鸟也不会回心转意,而他也正是出于牢固根基,才要拿回来一块根基。
不回心转意,他就回了一封信,这封信也是乱中来,胡乱写几大篇,先说李芷就是个粗婆子,怀孩子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又说这狄阿雪的事儿,母亲们先给她看好,狄阿豆还早呢,至于选妃,说自己现在的家小都兼顾不过来,要再选,自己的精力岂不是都要葬送在女人的肚皮上。
他正愁也演丁挑拨生事儿,自己不好应付,自然不会让麻川甲再去做信差,大才小用,找了别人代替,而自己略一安排,面受玄机,让麻川甲和梁大壮两人跟在自己身边应备。
他想得仔细,梁大壮虽然格斗功夫与日渐长,可他擅长的都是一刀一命,甚至一刀双尸的杀人术,掌握不住分寸,甚至自己也是,杀人杀惯了,有时本能应变就下了杀手,相比而言,麻川甲民间格斗出身,收发会谨慎得多,一旦有人出手,情况又不急,让麻川甲出手擒拿,制人而不伤命,自己就能有最大的空间,进最大的努力化解误会,不让也演丁的阴谋得逞。
有了这样的安排,他觉得稳妥了。
然而出门一招摇,风声已被也答儿放开了。
也答儿到处标榜,狄阿鸟就是当年的博格阿巴特,这一次来是履行婚约的,相比纳兰家族的婚事,人家更靠前。
狄阿鸟碰触一些猛扎特族的伯颜看自己的眼神,立刻知道也演丁的办法奏了奇效,反复回想当年的事儿,不漏过一丝细节,还是分明记得,自己和也演丁不但没有你死我活的纠葛,还好得很。
于是,他不免一遍一遍在心里问:“他为什么要杀我呀。”
族伯们越聚越多,越聚越多,虽是军事会议,不是夏日盛会——那达慕,可也有许多场面上的仪式和排场,王庭加了许多的旗帜,周围也树立许多金锣,牛角和帐篷,那些牛角一天到晚,都是呜呜的吹。
不少族伯首领们平日见不到面,这个时候就把恩怨带了过来。
有的出于善意带几个摔跤手和武士们比高低,有的则为了赌博,把赌注下到自己的儿郎身上,有的纯粹是在斗气,有的则出于仇恨,水牛般的摔跤手是随处摊一张毯子,跳上去就怒吼,最后有的相互拥抱,继续做朋友,或者成为朋友,而有的,顷刻间被对方捏断筋骨,躺在地上嚎叫。
由于也榴桦的提醒,狄阿鸟尽力回避着也答儿,避免被一些没有分寸,不懂克制的贵族年轻人包围。
但让他想不到的是,巴依乌孙又一次阴魂不散,见了战争就来凑热闹,两个人在人前面对面地碰头了。
巴依乌孙是什么?他就是一匹恶狼,靠劫掠起家,仇家自然比狄阿鸟多多了,后来强大了才没人敢找,狄阿鸟把他的人马毁灭,他现在就是一条丧家犬,不断有人向他寻仇,面带冷色地问候他:“巴依乌孙,你还记得我么?”
然后,巴依乌孙就灰溜溜地毫无巴特尔风度地逃走,实在没有办法,费九牛二虎之力,解决对方一、二勇士,然后退避。
可到了狄阿鸟面前,他的眼睛顿时就成了炙热的牛粪,黑灰中透着红,喷着一缕一缕青烟。
作为战胜者,狄阿鸟倒可以客气。
他笑着去拥抱,拍拍对方的背说:“巴依乌孙,你是我的也速录阿爸派人邀请来的,还是不请自来的?你虽然败在我的手里,可我那是光明正大地打败你,这一点你没有话说吧,今天到了这儿,你应该清楚,我可以毫不客气地置于你死地,可我不会这么干的,我们是利益之争,不管你亲族是否丧命在战争中,也不牵扯私仇,如果你强大起来,还可以来找我。不过我奉劝你一句,你永远打不赢我,哪天你疲倦了,累了,怕了,可以派人给我说一声,我念你是一条巴特尔,给你一块牧地,恩养你。”
巴伊乌孙恨他不死,可一点屁话也没有,只能面带僵硬地说:“我会的。”
他年龄不小了。
说句实话,加上他的族人和亲家都乐于向自己效命,狄阿鸟可以断言,他再也不可能爬起来,甚至有点怜惜他,他再怎么说也是纵横一时的巴特尔,和许多巴特尔的命运一样,打败弱小强大,再被强大当成弱小毁灭,虽然不屈不挠,最后还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好像自古以来的宿命一样。
他四处寻觅了一遭,看到了也埚给自己指认过的纳兰明秀在看自己,打量自己,所处的位置已经标明,巴依乌孙成了他的一条狗,是被他带来的。纳兰明秀不算英俊,和秀字不沾边,却是一头真正的水牛式人物,每每和人拥抱,雄浑躁动的胸部都能把对方包起来,完成一次惊心动魄的身体震慑。
他头上的头发大卷地挂在肩膀两侧,又黑又稀又油,和均匀坚硬的脸庞有一种强烈的对比。
因为夏侯氏家族和纳兰部的渊源。
表面上说,两家人还是朋友和亲戚,狄阿鸟也就一拔巴依乌孙的胸口,大踏步越过他走到跟前。
纳兰明秀心照不宣,也大踏步走上来,二话不说,把两只熊膀张开,拥抱上来,紧紧地搂,使劲地搂,提抱着搂,嘴里却客气地说:“狄阿鸟巴特尔,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可是我仰慕你多日了。”
狄阿鸟只好实话实说:“你身上味道不轻,还是赶快把我放开。”
纳兰明秀带着成功折服对方的微笑,放开双臂,转眼扫过狄阿鸟两侧,最后蔑视地看向梁大壮,麻川甲,梁大壮虽然壮实不少,完成了他父亲的心愿,但是在他眼里,在与他身后的几头摔跤手,门户武士比起来,还是瘦条,至于麻川甲,硬猴拳出身,更是又低又矮,纳兰明秀也就带着欺负人的神态给人一比划,让摊毯子,说:“让孩儿们下去玩两手吧,我给你赌十匹马,二十头牛。”
一旁的也埚也看不好这两个猴子兵。
他正要替狄阿鸟接一阵,狄阿鸟明言拒绝,轻声说:“他俩不是摔跤手。”
纳兰明秀“哦”一声,笑着说:“狄阿鸟巴特尔没带摔跤手来,太看不起我们草原上的好汉了吧。”
狄阿鸟知道这句话是说自己不是草原人,笑笑说:“纳兰明秀,你该不是想撩我一跟头吧。”
纳兰明秀愣了一愣。
狄阿鸟这句话,明显直奔他而去。
他再看看狄阿鸟的身量,在摔跤手里头只占中等而已。巴依乌孙正等着呢,一走一晃腰刀,恶狠狠,硬邦邦地往跟前钻,大声说:“我来为纳兰明秀首领效劳。”纳兰明秀一把摁到他脸上,拔去一旁,绕着,笑着,看狄阿鸟一会儿说:“我说了吗?”
他拍拍狄阿鸟的肩膀说:“您是一国之君,贵重之体,我呢,粗风冷雨着长大,这不一样,就不用了。”
他补充一句:“你能有今天,靠的恐怕也不是摔跤,不必在我面前争这一口气。”
说完,这就奔往也埚跟前,顺便与他搂抱,大笑说:“哦,你们在这里吧,我去见一见你阿爸。”
也埚只等他一走,就回过头,纳闷地给狄阿鸟说:“他怕了?”
狄阿鸟淡淡地说:“他哪是怕了,他是可怕,怪不得纳兰山雄不顾自己的儿子,对他给予厚望。”他一手按在诺虎儿的肩膀上,问也埚:“慕容垂会不会来?”也埚说:“他打远方迁来的,到了我们这儿,见谁都要打着哈哈寒暄,不是解衣送人,就是推马让人,你说他来不来呢?”
狄阿鸟点了点头。
他早知道慕容垂不放过一个打入各部圈子的机会,这时问也埚,自然说给诺虎儿听,也就扭头看向诺虎儿,不动声色地说:“这种人虽是豪杰,野心勃勃,却未必及得上纳兰明秀,慕容垂迟早要与纳兰部决裂,到时,他也是与巴依乌孙一样,不过是一条丧家犬。”
也埚吃惊地说:“阿鸟,你怎么知道他不及纳兰明秀?”
狄阿鸟说:“他没丰满翅膀,还靠着别人,就把野心表现了出来,而纳兰明秀翅膀丰满,却能够在我面前随时收敛,你们说他们谁优谁劣?在不考虑外因,不考虑也速录阿爸和我的时候,他们一旦相争,哪一个会赢?我想纳兰明秀想把他养肥,靠他受降更多人,到时才去宰杀,也速录阿爸要想扶持他,最好趁早下手,否则纳兰部一开刀,你们难道要撕破脸去救他?!”
诺虎儿大吃一惊:“大王还没见慕容垂,可不能养虎为患呀。”也埚没吭声,但他知道狄阿鸟说的很正确,自己阿爸确实在拉拢慕容垂,至于有没有认为慕容垂远不及纳兰明秀,则自己不清楚。
如果自己阿爸真插手,意图一明,纳兰明秀一定坐不住了,提前下手。
他佩服地看了看狄阿鸟,知道狄阿鸟出于好心提醒,让自己给阿爸带话,同时告诉诺虎儿,千万不要破坏自己家的大事,连忙跟上诺虎儿,轻声说:“诺虎儿表兄,还请您能够……”
狄阿鸟代替诺虎儿说:“诺虎儿大哥有分寸,不过真的和慕容垂闹僵,给纳兰明秀看,反是件好事儿。”
一行人不再四处游弋,回到也速录的家里,老远就见也演丁热情很高地迎上来。
也埚反不如狄阿鸟,轻轻哼了一声,瓮声瓮气说:“阿鸟,那我先进去了。”也演丁倒一点也不生气,给狄阿鸟说:“这小子给我斗上气了。”他回过头喊一声,要求说:“回来,家里有客人。”
也埚只好回来,问:“谁?”
也演丁说:“慕容金牛一再表示自己倾慕也榴桦,和她一起来我们家,阿妈高兴,正在问他话呢。”
狄阿鸟立刻以不敢相信的眼神看向也演丁。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巧合,因为他刚给也埚推断,克罗子部想扶持慕容垂,意图一露出来,可能迫使纳兰明秀下手,但慕容家族真和克罗子部结亲那就不一样,纳兰明秀忌惮不说,扶持也名正言顺。
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也演丁和自己的看法一致,慕容垂不是纳兰明秀的对手,纳兰明秀是在养牛。
狄阿鸟心里也涩涩酸酸,压根没想到他竟有心拿也榴桦来完成这种联姻,再结合也榴桦递来的也答儿的情形,他的意图进一步暴露,也许未必想要自己的命,但起码制造一两下事端,撵自己走,用自己给纳兰部威胁。
这个时候,纳兰部需要和他们更紧密,这个时候,嫁出也榴桦,扶持慕容垂,纳兰部一肚子苦水,却不敢吭声。
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替他父亲完成了撵走自己,不让自己参与他们军事的目的。看来无论纳兰容信还是他们猛扎特族中的个别人,很快会找到自己面前,表演一场报复戏,这个戏中的报复者不管是他撩拨出来的人还是他自己拿出来事后推到别人头上的人,都能让整个事态如野火般蹿上来。
狄阿鸟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发觉他同样坦然地注视自己。
私下对自己干出这么多,还能若无其事地面对自己?
狄阿鸟不得不承认,自己碰到了一个能放到对手高度的人,而也速录这样的巴特尔自己也还没给予如此分量,因为也速录更多的是光明正大,自己怀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而也演丁乃是纯粹的阴谋家。
他不能站在外面,眼睁睁看着深爱自己的也榴桦被许配给另外一个人,就假公济私地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该见见呀。”
诺虎儿则一把抓上了短刀的柄上,因为紧握的力道,手顿时发青,全无血色。
没错,他也不允许慕容金牛娶走也榴桦,无论是出于私仇,还是出于对这个对他很好的表妹的感情。
也埚也有想法。
于是,三个人同时往前闯。
第三部 第二卷 三十三节
慕容金牛确实是一头金牛,几乎让所有站到他面前的男人自惭形秽。他的头发柔软发黄,当中髡过,头顶两侧的辫子编成葡萄一样的发式垂下肩头,束了两个蓝色的套筒,颔装着,两只黑色的眼睛像玻璃一样透亮,睫毛又长又翘,面庞消瘦,下颌坚硬略宽,伸出还像绒毛的短须,整个下来把额头衬得宽浑合宜,夏日马袍略显单薄,均匀健美的肌肉能透过襂布显出条条块块,整个人站起来,修身长臂,两腿笔直,不像是那种常骑马的骑手,小腿有一个大弯。
狄阿鸟看得出来,他们家族有一点儿色目血统,可是再找,却没能在他身上找到色目人的长鼻子和麻雀脸。
他的皮肤淡黄润泽,嘴角柔和,一旦微笑,先从两侧分开,透出洁白的边齿,不沾一点女性化。
狄阿鸟也相信如果草原上的男人选美,相比于那些像自己一样千疮百孔的巴特尔,慕容金牛当为第一美男子。
而如果在中原男人中选美,又有几人有这种体型,秀而英俊,略带男子气概?凭他一身均匀健美的瘦肉,独特的气质,洁白的牙齿和长长的睫毛,黑而通透的双眼,他慕容金牛仍可选为第一美男子。
在狄阿鸟的心目中,他的阿弟狄阿孝漂亮好看。
但是随着长大,狄阿孝的线条未免太硬,后来再一长肉,比例有失调倾向,往粗犷上去发展去了。
至于自己。
相比人家而言,自己骑马骑弯了两条腿,腿被筋拉短了,人也真是土,出入中原,硬是没学会用蓝色的缎套束过头发,虽说肌肉还有一比,可真脱了衣裳,一身刀疤箭疮,要不是因为体制特殊,那愈合之后会全是肉条、肉球,更不要年纪轻轻,杀人杀多了,胡须像刺猬毛一样往外冒。
他心里感叹着不能比,却怕也榴桦已经把人爱上,刚把目光一侧,看到了一双偷看的眼睛从帐篷的夹缝在看,只好抓一抓脑门:“慕容金牛,恩,挺不错的,不过除了容貌还有啥,也给阿妈说一说。”阁伦额已经有心爱护,笑着骂他仨:“哪有这么问人家的?你们坐一旁,休惊了贵客。”
也埚立刻打一旁帮腔,气势汹汹往人肩膀上推:“阿鸟也没说错呀,阿妈,你说长这么好看,让老子都妒忌,总不能光有外表吧?!哎,小子,给你一把马刀,出去耍上两把,给爷们看看。”
说着,往手里塞着马刀。
慕容金牛手脚无处可放,真不知自己该不该操了马刀,跑出去傻舞两趟。
也演丁都气得在外头跺脚。
诺虎儿却一句话不说,说坐就坐,跟着狄阿鸟往一旁坐,碰了狄阿鸟一下,可能是想问:“自己能不能咔嚓他。”
狄阿鸟摇了摇头,看看阁伦额被儿子弄得干着急,就喊着:“也埚,也埚,你也过来坐,先问一问他会啥。”
也埚不肯,黑着脸说:“光看这外表,这外表。”他掂上人家衣裳,掂人家发辫,说:“也就是哄女人行。”说完又去拿人家的手,看看是不是男人的手,抓起来一看,又一下大惊小怪:“这手是摸过马刀呢,还是摸过羊鞭?”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拿着往狄阿鸟的跟前递,递过去让狄阿鸟看:“细皮嫩肉,摸着怪软,老子摸得不想丢。”
狄阿鸟也就奇怪了,他怎么就这么糟蹋人,旋即明白了。
慕容金牛是也演丁介绍的,也埚和也演丁斗气,本该满意也成了不满意。
接着,也埚又瞄向他的裆部,一定要用手去抓一抓,嘴里说着:“让老子看看,你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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