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鸟推翻第一次的假设,站在第二次的论断上,一阵一阵心凉,心说:“朝廷对我了若指掌,谢先生跑不出他们的视线,是因为他一直随我露面,可这黑明亮?!他竟然也没有逃出鹰犬的眼线,所有自己以为放在暗处的东西,其实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我这一回,那可是满盘皆输了,一个不好,不知是多少兄弟的性命呢。”
他不由感到灰心,气馁,喃喃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自家人牵着马从行市前门进来,赵过一转身看着,冲上前去,在樊英花的遥遥阻挠中捋了一匹马,回头冲狄阿鸟喊:“我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把咱的都抢了去。”
狄阿鸟扭头看着他走,只是叹了一口气。
樊英花和王小宝都忍不住告诉他,去看看是谁,已经无关紧要,狄阿鸟却也不说话,只是一个人体味对朝廷心惊肉跳的感觉,他不停地向自己的人招手,让他们把马拢起来,直到李思晴一口气冲进他怀里,回头让他往个方向看,他才心不在焉地歇一歇。樊英花已经提前替他看了,小声说:“邓二公子和邓小姐也来了。你可在人家屋檐下,要去和他们交好,知道不?!邓校尉不简单,他是云宗的人,背后有云宗,他老婆也大有来头,娘家人在官场上很有根基,在邓校尉面前说一不二。他老婆最疼这个最小的儿子,大儿子和一个妾生子都曾经被地方保举孝廉,他老婆都让他推脱了,理由可笑得很,就是怕小儿子将来没了机会,你握住她小儿子,必要时自保,准错不了。”
李思晴毕竟稚嫩,坚持自己的主张和看法。
樊英花却也有着自信,认为邓校尉和狄阿鸟本人无冤无仇,有些事,是不得不去做,自己可以用诚意,和对方暗通款项,寻求自保的办法。狄阿鸟不相信一个女人能决定了男人,也不相信能通过和他子女的交情能让对方的父母放自己一马,他想得明白,自己要自保,就要对敌人具备威胁力和震慑力,所以,忽略了前头几句,只去捉摸后话:你握住她小儿子,必要时自保,准错不了。他朝樊英花看看,想问樊英花从哪知道这些,却知道不是时候,就低声地叱喝李思晴:“卖个马,你也拉他们一起。”
李思晴得意地说:“我是怕你上当,卖不上价钱,商人都是心黑的主,那个田小小姐能挣这么多钱,肯定也有黑人的时候,我让他们跟着,人家就不敢吭咱。过一会儿,你也可以乘机谢人家,让人家帮咱置办百几十亩好地,回头,你又可以谢他们,这样来往,以后,要多好的关系都成。”
狄阿鸟真不知是该夸她,还是该骂他,只觉得李成昌这样老谋深算,雄踞一方的人养出来的女儿不一样,小小年纪,耳濡目染,就已经深喑官场道理,只是,在这个时节,却不是交好邓校尉的时节,哪怕邓校尉从来也没对自己做出异举。
自己这样一个朝廷挂号的流犯,在邓校尉的治下,朝廷是考验自己,朝廷,和朝廷上一些人,何尝不也是在考验邓校尉,他对自己坏,没有坏处,他对自己好,对一个曾经反抗朝廷,而今朝廷让他管着的人好,一定有问题,何况,他和王志不和,王志对自己好,他必须给一个截然不同的态度,来面对官场。
这种特殊的关系决定了,自己越用热脸去贴,越对邓校尉有害,他会越发不给脸色,越发恨你。
他深深地叹气,带着别样的心思向邓平姐弟俩看去,只见那邓平似乎永远带着一种不耐烦地脸色,更不看自己,却也不知到底是来干啥的,背过身子,沿着姐姐的身侧走两步,晃晃荡荡里外看,看遍除了朝向自己这儿的其它方向。
邓大小姐没有施粉敷唇,把手放到薄嫩的嘴唇上,嗤笑说:“听说,你也有两手,不会跟陈校尉学的吧?!”
狄阿鸟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虽然邓大小姐没有扭捏,但来到跟前,说话前捂嘴的动作,突然的嗤笑,都好像是硬撑一样。当然,她的话,确实也站不住,要是赵过在,保不准跟她说,呀呀的,当年他拿刀都是我教的。他笑笑,往一旁的人堆里看。邓大小姐讨个没趣,嘀咕着骂人的话,招手就喊李思晴,等李思晴走到一旁,朝狄阿鸟翻翻眼睛,拉上胳膊,转个身说话。狄阿鸟用余光扫了一眼,只见那邓平也伸头过去,凑成个小圈子和俩娘们鬓发相交着说话,他姐姐推他几回,都推不走,勺子一样晃屁股,来表示他姐姐对他无可奈何。
狄阿鸟一下儿把他看轻了,多排场的一个人,熊腰白面,却习惯于在女人面前装嗲。当然,这在疼他的人看来,他年龄不大,还是个孩子,可是让狄阿鸟,这个实际年龄,和他相错并不多却出生入死的人看来,这样一个玩意儿,说句话都浪费口舌。
他看人家不起,人家倒也没看得起他,不知道啥时就上来了。
邓平歪个头,倨傲如大爷,围绕着狄阿鸟绕圈,足足把狄阿鸟一身破旧衣看了几个遍,这就吮吮下嘴唇,再细噗一声吐出来,溅出点白气和吐沫。樊英花微笑着跟他说着话,一把拽住他胳膊,把他拉转个身。邓平有点不认人地喝:“老陆,你妈的,跟他近乎上了。让我干嘛,让我干嘛,啊。”
樊英花说:“你这跟谁撒性子呢?!这不,说了会话,人家和咱还亲近着呢。说了半天,他兄弟俩向我打听人呢,你说吧,那可是陆川的姑奶奶那边的亲戚,陆川姑奶奶婆家的表亲,早些年逃难不知逃到哪儿去了,这刚刚他哥跟我打听地名,人名,那可是咱老陆家的亲戚,这保不准。”
李思晴一扭头,兴高采烈地说:“哎!是也。虽然都说官话,可听起来,阿过和你是一样的口音。”
狄阿鸟有点儿想笑,心说:“这不废话嘛。这两下有心,现在又成亲戚了,两个女人一台戏,让她们唱去吧。”
邓大小姐上来,又是亦惊亦乍的,她最后想起来问:“你不是武县男爵吗?!陈校尉还曾是你的扈从呢。”
李思晴连忙解释说:“他和阿过不是亲兄弟。”
狄阿鸟发觉他们还真是纠缠不清,不耐烦地说:“够了,别瞎嚷嚷了。”
邓平痴痴地看向李思晴,猛然听得狄阿鸟训他老婆,回过头问:“你说啥?!”狄阿鸟愕然,遂紧跟樊英花交耳,低声说:“这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想找事儿呢。”说完,他转身,要奋身走出几个女人的包围。
邓平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的话,得到了极大的羞辱一样,沙哑嘶吼说:“你跟你爷站住。”话一落,他就想往上蹿,歪抬着头,嘴巴因为发狠歪着,一只巴掌高举,要上去拍人,他姐姐使劲儿拽在后面,没拽住,让他去了跟前。
第一卷 雪满刀弓 四十四节
狄阿鸟早知道他要找事,虽还不知道他为啥找事儿,却见他兴冲冲到了自己跟前,连忙一让身,用肩膀扛在他举起的胳膊的胳肢窝,就像是躲避,而邓平,却很难掌握自己从姐姐那儿挣脱出来,高举胳膊而失衡身体,“啪”一声,干脆利索地侧翻了个儿。时下天气日寒,地上又滑又硬,邓平半截身,半张脸都与薄雪污泥板摔实在,疼得直叫。樊英花知道他对狄阿鸟没有半点威胁,的确就像是个毛孩子,生怕狄阿鸟性起,没轻没重地向他反抗,只是护在狄阿鸟身边呵叱他:“你别动,走。”
邓平本不认为是被人打倒的,打滚而起,滚身泥,哑得向哭一样嚎嚎:“妈的尻。你别走。”
两个女人拉不住,狄阿鸟的人来拉架,带着威胁色彩地喝阻也没用,他一个箭步蹿上去,趁着樊英花几乎是搂着狄阿鸟的前身,跳起来,朝狄阿鸟腰上蹬两脚。
狄阿鸟任樊英花推着往后退,邓平还是追击不舍,不停在阻挠拉架的人跟前绕行,一身泥水的衣裳,也不知被谁扯成几团,再后来,他走得热,把袄什么的都扔在雪地上,露出一身雪练,也没愧对将门。
转眼间,行市里头自有他家近人,再加上街头几个跟他的地痞,汹汹冲击拦截他们的人。
还不知谁跑到狄阿鸟的后面,飞踢一脚,被樊英花指着威胁退了。
王小宝看这情景,也不收什么马了,带一个用水晶放大镜照马屁股的博士赶过来,支援狄阿鸟家的人。他一来,来打架的人,心都不在狄阿鸟身上了,他们都知道狄阿鸟没有向邓平动手,是邓少爷追着人家不放,上去,打则可,不打也可,可王小宝几个不一样,他们是来抢生意的呀,抢了生意,上头还发话,不让跟他们对着干,这会一看,对方站在狄阿鸟那边,多好的一个借口,还不上呀。
顷刻间,十几个年轻人就围上他几个动手了。看热闹的人越发地多,邓平也找不着狄阿鸟在哪儿,只见帮自己打架的从四面八方去打几个人,也喝一声,按住一个自认为是对方的人,使劲用胳膊肘往下砸。
狄阿鸟冷笑着在人后站定,才发觉樊英花抱扛自己,身上也有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儿,本想趁机占点儿便宜,却见眼前越打越厉害,不由想分开对方,谁知道,人越来越多,把自己围裹着,攘进了条巷子,而自己用手几拒樊英花,吆喝着上前,无心中伸去了要害位置,抓住一团软和。
有些女人出门在外,都是女扮男装,使劲在胸脯上缠白布。按这样的逻辑,樊英花也该是这样,而实际上,在她看来,像许小燕那样明明是女人,却要把该收的收了,该缠的缠了,是人妖所为,而自己,本来就是女人,不必多作掩饰,虽然后来因为要上战场,要在众多将士面前出现,誓师,激励士气,再后来,为了藏形匿迹,不得不扮作男人,可仍不刻意装扮,能用盔甲和面具掩饰,就用盔甲和面具,冬秋时节,就用衣物掩饰,穿些肥大、质厚带绒的衣物,臃肿富态。
当然,最主要的,是因为他举手投足,带有女人身上不可能有的东西,是因为她粘了胡须,怪气得让人感到害怕,许多的外人明知道他的胸脯有问题,明知道他有点人妖的味,也不会说,不敢说。
时间久了,也就是他一个人以为,自己不缠胸,胸口也不见鼓,照样装什么像什么。
但今天,她亏了。
狄阿鸟就在那一刻,捏上了,捏去了,随后感到一阵心跳加速,把什么都抛到脑后,轻重合宜地让它在自己掌中变形。樊英花脑袋中“轰隆”一声,只感到头上天旋地转,心说:坏了,这狗东西,趁机占上便宜了。
她双手搂了狄阿鸟往后推,空门大开,又不能让人看到狄阿鸟无意中把手插进了自己衣服里,无可奈何之计,只好使劲地搂,妄想用两只紧箍的胳膊让狄阿鸟清醒,让他知道自己在干一件后果是多么严重的事儿,让他知道自己会怎么着他,但事与愿违,狄阿鸟用另外一只手反过来扳紧她的腰肢,把她收在自己怀里,亲昵在她耳边厮摩。樊英花想让他住手,却觉得自己一旦把话说出来,就是在求饶,便不肯说话,只是感到自己不该被碰到的地方跟狄阿鸟浑身紧密地接触在一起,摩擦出许多的快感,而自己体温越来越高,满脸火烧一般,身上,也越来越没力气。
随着人潮的涌动,他们进到一所半截窄巷,里外都是人。
樊英花更觉得自己整个儿被人家托在双手上,他那张滚烫的嘴唇,稍时碰到自己的嘴唇,好像是碰到自己的心尖尖上,自己想反抗,也反抗不了,干脆遂了人愿,闭目由他。四周嘶喝,喊打,人你挤我,我踩你,她却突然感到自己投入地来到一个天旋地转的静谧的空间中,就像一滴蜂蜜进了茶水,慢慢融化,就像一朵花儿,一分分舒展,那托着自己的手那么地稳固,将自己包围得滴水不露,那别人挤扛而稳丝不动的身躯,就像是雄鹰在山崖上的窝穴,虽然处得高,却不被风雪,让自己躲藏。
她自小就身负家族命运的女人,此刻却感到自己的幸庆,自己很容易遇到了一个让自己信赖,让自己倾心的少年,自己虽没有从他身上看到足够的壮举,但这之后,自己便不需要那么累,那么多疑,不需要示人以威狠,完完全全变回一个女人。
虽然人说女人多凄苦,然而被人抱着,被人遮挡着,疼惜着,何曾又不是一种幸福。这一刻,她陶醉了,轻轻地呼道:“阿鸟,我再也不让你……”
狄阿鸟虽是色心大发,却始终关注着形势,轻声在她耳边打断说:“你不会睡觉了吧,这你都能睡着,醒来,睁眼,我挤到后面,把你递到墙上,你去告官,晚了,邓家的人越来越多,不光王小宝他们几个有危险,就是我,也要在这儿出事。”
樊英花睁开眼向四周看去,发觉许多不认识的人纷纷给邓平这些人作对,簇拥着他们,努力让两边持平,一边为自己刚才的意乱情迷羞恼,一边惊讶地问:“那些人,你都认识?!”
狄阿鸟摇了摇头,在她耳边说:“本地民风彪悍,恩仇之心很重,人嘛,有的是来卖马的,有的是看不惯的,还有的,是穆二虎的乡党。你想,来了家高于邓家价格收马的商人,却就要挨打,送命,这些卖马会甘心一直被当地地头蛇压榨而什么都不做?!他们看得过去?!不趁机踢腾,搅乱。人上来得多了,那些本来就对这些坏水不满的人也跟了进来,当然,还有一些是穆二虎的乡党。北乡穷,又大多是屯户,本来该受姓邓的管辖,却不满邓家的管辖。他们和姓邓的早结下了冤仇,只因为一边是民,一边是官,才平静无事,今天,他们看着拉架,却也在向对方的人动手呢,光看他们的脸色,我就觉得他们是真想打起来,在里头伤个把人。你去告官,赶快去告官,他们正动起手,肯定往大架上打了,械斗起来,官府出面,也制止不了。”
樊英花顺着他的劲儿,上了垛墙,回头突然记得什么,大声说:“阿鸟,你媳妇。”
狄阿鸟一抬头,只见人到处挤扛,这才醒悟到自己把李思晴丢了。他拔着人跃了两跃,听到有女人在那哭,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这些人往这儿拉架,本意还是为了隔开己方和邓平,让当事的人不见面,最后双双消气,就算了,哪知道这邓平不肯罢休,纠集人追打,追到后来,只要看着不顺眼的就打,造成那些拉架的,本来就心存不满的,站有阵营的,眼见乡党遭殃的,都先后来到这半条巷子中,有的是存心对着干,有的还在问怎么回事儿。邓平儿越来越多的人一向横行无忌,等后援赶来,又追过来打,把人堵在巷子里对峙,站了个水泄不通。
狄阿鸟在巷子里看不到李思晴,知道她没进巷子,可回过神,觉得知道巷子外更危险,当即就急了头汗。
那邓平冲自己找事儿,打恼了,难保不会朝一个女人发泄。就算不找她,她见不着自己,心里不慌张,不想着往里挤?!现在,架还只算没打起来,要是打起来,大伙提刀操械乱冲,也肯定波及到她,自己怎么突然只在意樊英花,把她跟忘了呢?!
他使劲儿外趟去,汗涔涔地往自己担心的方面想,想那些自己无法承受的后果,好不容易,挤到外面,遇到几个浑身泥的自家人,死死捞住他,说:“情形不对,上不得脾气,你快上墙走吧。”
狄阿鸟觉得今天这事儿,还真是自己软弱导致,要是自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邓平摁在地上打一顿,把几个最先跟他一气的小地痞捏个骨散魂飞,治住他们的嚣张气焰,治得他们怕,治得他们自己去找官府,而不是大街小巷呼人来打架,会出这种事儿?!
吃了几人的拽,他整个人都在后悔,都在反思,无缘无故地暴躁起来,非要硬挤出去。他低下头,赳赳硬挤,好不容易出了巷口,已经站到第一线上,两边的人在推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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