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六斤沉默下去。赵过却跪直身子,似安慰似反对地说:“打仗就会死人!”牛六斤把手伸到后面摆一摆。可他未看到,仍大声说:“一起死过的人多了。从来也没见你这样难过。仇人不也杀了吗?”
飞鸟琢磨到他有谴责自己厚此薄彼的意思,愕然抬头。朝四处看了一遭,理不直气不壮地说:“可我没法给……”他话说出来就打住了。心想:是呀,谁没有亲戚,自己难道就不需要交代?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仰头喝下去,擦了擦嘴,挥了挥手说:“你说的对。都回去休息吧。”
他再抬起头,众人都没动,因而问他们说:“怎么了?”
许多人相互看来看去,却仍不出声。边阿让用脚踢了踢牙猴子,牙猴子给了他个恨恨的眼神,回头说:“阿鸟。可咱杀了人家的大官呀。你看,是不是赶快让图里图利和祁连回来,咱们再换个地方生活?”
飞鸟粗鲁地说:“他娘的夺吕县长的县城,还抢人家的妻女,杀。该杀。朝廷和别里不一样,我是代理的县尉,落到我手心里就该我管。老子我不承认自己是在为春生报仇,只承认自己是在刚正地执法。”稍微停了一下,他又说:“不过。中原朝廷不讲道理,咱们也不得不防。”
他摸了块心肌,咯吱地咀嚼,咽下去说:“我已经想了个好去处,那就是占据胡子们的山寨,收编后屯守!胡子们自寻死路来打县城。图里图利可以抄上他们的后路。顺利地占据山寨。你们说,我们是去拥有大片、大片的草地林子呢。还是要和哪个村子里的百姓挤到一块住好?”
牛六斤干脆坐到飞鸟的膝盖下,回头给大伙说:“阿鸟给我说过,狐狸的尾巴是藏不住的,县西有大片肥美的荒山和野岭,正适合我们藏尾巴。我想,咱们这一堆狐狸都吃肉,一时半会适应不了他们的约束,一旦今天这个人犯罪,明天那个人被他们抓走,那怎么了得?我们还是要有自己的地盘,大的方面听他们朝廷的,小的方面听自己的,要打仗要富裕,就找迷族人开刀。”说到这里,他看向飞鸟,问道:“是吧。阿鸟?”
飞鸟坚定地说:“我带你们来这里,是要活下去,是要找到我的母亲,不是要为谁卖命。既然县西有肥美的土地,中原人又没有能力占有,咱们就去占有它!都说迷族人如何厉害,昨天打仗时,你们也都见识了。怎么样?这些浑身金银的羔羊就不能惹起你们的欲望吗?”
一个弟兄站起来,按住胸口说:“可我们的人太少了!”
飞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掷地有声地说:“狼永远比羊少,不然不是要饿死?”
外面响了两声脚步。一名老人露出自己的面孔。那是家中上了年岁地老人们经过商量之后,派来说丧事操办的主张的。他望了一望,走到跟前递了个话,用低沉的嗓音说:“按当地人的土葬吧?”
飞鸟挥了挥手,在众人陆续出帐时仰天躺倒,末了要求说:“阿过,你别走!”
赵过去到他身边,低头看了看他旁边的食瓢,猛地朝路勃勃看去。路勃勃心虚胆怯,连忙逃到飞鸟身边,说:“我没有骗阿鸟。是告诉了他的。”飞鸟坐起身来,矛盾地给赵过说:“我做雍人吧,对不起一些人,不做吧,对不起我阿爸,对不起我祖宗。春生临死的时候指责我只顾自己,为中原朝廷出力,为仇人出力,我心里很难过!你说,我该怎么办?”
赵过捧着头盔坐下,反对说:“那也不能吃人肉吧!”
飞鸟吸了吸自己不畅的鼻孔,咬牙切齿地说:“春生是为他们打仗。放在城门边快死了都不给诊治。人家说:你要是不放心,用绳子吊他上去。不许。人家又说:你把郎中找来,拿绳子吊他下来,又不许。我在胡子寨子里口渴,还能讨瓢水喝呢。可他们?恶呀。你看吕县长那么好的人,硬被他们逮起来,害得吕宫一见我就哭!由此,我也想到了我父亲,恐怕他就是被这些官员活活地害死。你难道就不恨?我也只有嚼着这些肉,才感到解恨。”
路勃勃连忙说:“我也是!”
赵过皱着眼睛抓挠耳朵坠。说:“人肉香,吃多了上瘾!”
飞鸟说:“不至于上瘾吧。我现在就想吐。不过它是仇人的肉,我死也不吐。”
※※※
扈洛儿把一个血脑黏糊的头盖骨放进酒水罐,漂洗两下捞出来,递给钻冰豹子。
钻冰豹子有点畏惧,眼皮跳动好久,才敢放到讨净的细沙中擦拭。扈洛儿知道他有点不忍心看同类的惨状。扭了下头,双眼回视陶罐,低沉地说:“炮制和享用仇人的骨器是我们游牧人的荣誉,只有保持心中的平静和祥和,才能让它给主人带来安宁。”
钻冰豹子点点头,略显生疏地问:“可以吗?”
扈洛儿把他擦过的骨器放到兽皮搭铺过的泥台子上,而后投到烧治的锅中,默默守候,良久才说:“主人的愤怒是火焰,不但能焚毁敌人。也能燃烧自己,只有用它们满盛的醇酒才能熄灭……怕他已经使中原人敌视了。”
钻冰豹子低下头,又问:“还要继续迁徙吗?”
扈洛儿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突然,他听到一声呕吐声。转头看去,朱玥碧冲在车旁呕吐不止,连忙叫了一声:“主母!”朱玥碧伸出一只手摇摆,大声尖叫说:“不要过来!”段含章轻轻地给她捶背,回头看了一看,代替她怒责:“怎么到哪都躲不开人肉人骨头?”
朱玥碧把胃里的食物吐了个一干二净。转而回去。看到飞鸟已经熟睡,便默默地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低泣。她越来越不能自制。又怕吵醒飞鸟,就揉着桃红的眼睛出来,去图里月那儿看阿狗。图里月见她有些失魂落魄,主动劝她:“主母。你吃点东西吧?!”
朱玥碧看了她端出来的食物,又吐,摆着手哭:“他们怎么能把人头盖骨和人肉带回来?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图里月讷讷地笑了一下,说:“巴特尔都是这样的!”
阿狗少不更事,也逞能一样,信誓旦旦地说:“我长大,用头骨头喝酒!”朱玥碧脸色苍白,颤抖地指着他嘶吼:“你要是成这样的魔鬼,我现在就掐死你!”阿狗抬了下巴颉轻“哼”,背手抬腿要走,嚷:“我就要!”朱玥碧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狠狠地打他的屁股,边打边哭:“我造的是什么孽?”阿狗不老实地乱挣,在图里月地帮助下磕磕绊绊地跑到栏杆边,扭头龇牙:“我去告诉阿哥。你打我!”
图里月拉住要撵的朱玥碧,说:“巴娃子成器才会这么说!你把他治得跟绵羊一样,那还是夏侯家的孩子吗?”
朱玥碧又伤心又无奈,只觉得手心冰凉,眼前天旋地转,摇晃要倒。图里月一把扶住她,把她送到帐篷里去休息。他们走进去,就听阿狗在唧唧喳喳地乱叫,飞鸟带着浓重的鼻音哄:“你阿妈她不懂得咱男人的荣誉。没有仇人的头盖骨,咱喝酒香甜吗?来,和阿哥睡一觉,醒了,我就让你先用。”
朱玥碧二话不说就挣着出去,拜托图里月说:“你去扔掉!”
※※※
头骨制成的盛器没能用到祭祀上。
晚上,飞鸟从县上回来,躺在大车背后的厢板上,给段含章说:“我自小就喜欢骨头,玩的东西离不开骨头。可阿狗的阿妈怎么这么反感呢?她吃不下饭,吃一点吐一点,精神很差。你有没有办法劝劝她?”
段含章说:“这是中原人的心病。我怎么劝?”
飞鸟啧啧无奈,发牢骚说:“我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女人呢?我们雍人也曾喜欢用仇人的头盖骨制作酒器。没听说有人会这样呀?真是!要是她知道我还吃了人肉,以后还让我亲她吗?要是亲了她,她不吐死才怪?”
段含章说:“习惯了就会接受。你还是想想咱们的处境吧。说不准什么时候,祸事就会降临到咱们头上。你说图里图利他们能顺利拿下胡子的山寨吗?就是拿了下来。县里地人愿意让咱们住进去吗?”
飞鸟说:“迷族人参战了。县里的人都很担心,如果我们能顺利拿下山寨,要驻进去不会遇到太大的阻碍。”
段含章反问:“他们就不怕咱们也成匪?”
飞鸟暗想:是呀。他们要是对我们不放心呢?他犹豫片刻,还是把希望寄托到吕经身上,较有把握地说:“吕县长对我不错,他知道我惹了祸,应该不会反对我带部曲进去避祸吧?不过也难说,他毕竟是朝廷的官,毕竟要从县里出发。不能夜长梦多,也不能让县里来编排投降的土匪。我已经和吕宫说好了。
明天一早就一起赶去!”
他再琢磨琢磨,就这样决定下来。又叮嘱说:“帮我照料好阿狗的阿妈。她想吃什么,给她吃什么,不能让她委屈着。我想春生死了,陈尸在帐篷外,她还会怕,你要一步也不离地陪着她。你放心。日后,我会好好地奖赏你。”
段含章不高兴地说:“我不要你什么奖赏!”
飞鸟心情转好,把她抱到怀里,轻轻地问她:“你会编辫吗?”
段含章笑道:“当然会!”
“剃发呢?”飞鸟又问。
段含章说:“也会。”
飞鸟又问她:“你觉得我是留发辫好,髡发好,还是扎爵好?”
段含章轻轻扭过,用朱唇吸啜他的耳朵,用令人发痒的声音说:“是在中原人这儿,还是扎起来好。”飞鸟被她吸啜出欲火,紧贴着她香背。手往前伸,探进去揉搓她的胸脯,一寸一寸地摸下她的小腹,再探头去看她,只见几处投来的暗淡火光把眉目照亮。那俏脸已被刺激得艳红,薄唇轻启,便从一侧吸食。
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路勃勃站在十多步远的地方叫喊。飞鸟无奈地下来问他什么事,这才知道营里来了个陌生人,求着要见自己。便狐疑地问:“这么晚了来见我?什么人?”路勃勃耐心地解释说:“他说他也是牧人。和自家兄弟商量一番来找你。他又找又问,摸到现在才摸到咱们这。”
“牧人!”飞鸟反复嘀咕着。心里更疑惑。
很快,他随路勃勃走到一片又添大的篝火边,看到一个陌生人。他年纪在四十许间,鼻梁稍高,浑身打扮和当地人差不多,就是头发是披散的。那人经受着飞鸟这般细看,有点不自然地把手放到胸口上,说:“我叫李信,以前在凉山放牧。几年前,我们那里遭受了一场大雪,春上又被人占了牧地,只好来了中原大皇帝的国家,希望能得个温饱。”
“后来,我认识了几家像我家一样的牧人兄弟,就一起投靠了几个胡子。虽然知道他们没什么出路,可也没地方可去,昨日打仗时听说大人也是南下的牧人,兄弟们就在一起商量,托我来问您,县里赦不赦我们这样的人?”
飞鸟惊讶地说:“你就不怕我当土匪抓你?”
那位叫李信的来客说:“只有自己人抱成一团,才能在中原大皇帝的土地上生存。昨天,我们听说大人的身份后,都不肯去和您拼杀!”
飞鸟没有更好的解释,只好信了,说:“赦不赦我不清楚。不过,也有简单一点的办法,你们可以直接来投靠我,做我的部曲。我许你们安居乐业。”
李信不太情愿地说:“我还是回去和他们商量商量吧!”
飞鸟点了点头,说:“你们应该没回去吧。我的人截了土匪的退路,山寨已是朝不保夕。是呀,投靠中原大皇帝总比投靠我有保障。你赶快回去商量,晚了就来不及了!”说到这里,他又问:“骑马来的吗?”
李信说:“没有敢骑!”
飞鸟点了点头,说:“先吃点东西,住一夜。明天一早,我和你一起出城,让你骑我给你的马回去。”李信摸了摸肚子,使劲咽了一口吐沫,解释说:“大伙的事,真得商量商量!”飞鸟“嗯”了一声,傲慢地挥挥手,示意自家人去招待他。
第二部 击壤奋歌 第二十章 飞鸟自保图山寨,郡县得知羊杜来(2)
夜晚。吕经家中仍有未能落定的尘埃。它在豆点大的灯火处游浮,在黑暗的屋梁盘旋。吕经再次把灯火拨大,不由自主地为昨日发生的事情发愁,在偶尔分神的时候,尚随口问妻子几句“吕宫到哪去了”。
黑师爷吃过晚饭后来见他。他让对方留下商量,叹息说:“若以快马连赶,今夜或明天,郡里就可以接到县里的消息了。倘若他们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
黑师爷心中有事,微胖的面孔颤动,低声建议说:“老爷应该给上头一个姿态。那博格已不能用,诱而拿之,方可保咱家的性命。至于剿匪的事,老爷还是放一放吧!”
吕经盯了他一眼,苦笑说:“是我要用博格的,他的鲁莽不是我的鲁莽吗?”
黑师爷默默地看他俩眼,一手执另一臂的衣袖,扒在桌子上试问:“难道老爷是想让他剿灭盗贼,以过补功吗?难道剿灭了土匪,就可以动郡守大人的人吗?以小的看,诚惶诚恐尚来不及,何必顾及一个还没有落户的百姓呢?”
吕经意外地抬头看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快地说:“我说吕宫从哪学来法家的诈力,原来是从先生这来的……”
黑师爷再看他一眼,说:“缺了法术诈力……怎能振兴我家学说。”说完,抖动布袍出门,径直回到自己的住处。
他的房屋很简陋,妻子蓬头入睡,几岁大的儿子卧在地上,手团处哗啦啦作响,竟是数枚亮晶晶的银钱。他只看了一眼,就惊奔到旁边,猛地用两袖遮住儿子的玩物。拢到腿下,瞪着儿子骂:“你再乱翻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
吕经的妻子以为她儿子跟从去了博格家,在为他的夜晚不归担忧。
吕宫却到了李进喜家的家门。他和飞鸟说好次日之事后并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准备自己辛苦印下的春宫图,而是想起李进喜的小妾需要自己去安慰。
李进喜已知晓郡官被杀的事。他临到事情时的不在是前真后假,生怕遭到报复,整日惴惴如兔,见到吕宫登门,心里格外的安心和高兴。连忙骂着亲热话,接吕宫去内室。摆酒招待一番。
吃饱喝足,他又喊了妻子和小桃凑桌小赌,轮了几回庄,眼看吕宫面前堆了自己暗送的赌钱,周围又没什么外人,就问出心底捉摸不透的地方:“小宫。你说老爷子借博格要了这些人的性命。郡守那里怎么交代?”
吕宫收回插去小桃腿间蠢动的暗脚,笑道:“这倒不是借刀杀人。这你知道,郡里想借周屯的事拿走县里的大权,老爷子有点怕,大伙也有点怕。博格看不得老爷子倒,办了他们。细细说来,这也是你的机会呀……”
“哎吆!”李妻打了一下手帕叫委屈,“什么机会呀?!再也没有比得过我们老爷对老爷子忠心的人了。这说不让干就不让干,老爷的心都伤透了。”李进喜假意责怪两句,摇头说:“老爷子并没有亏待过我。这我心里透亮。我这是自找的。”
吕宫剥了颗花生,大度地说:“是呀。你要接受教训。你现在还是县尉,和郡里说得上话,在大是大非上可要有分寸。”
李进喜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我全听老爷子和您的。”
吕宫说:“你给上头这么说:县长自以为自己的功劳大,不但不检讨周屯的失败,还妄自剿匪,郡里的上差们劝阻不了他,必要时采取了非常手段,结果却失败被杀。而愚蠢的百姓竟然不理解。你因而为他们鸣冤。请郡守做主。”
李进喜不想他让自己告他的老子,只以为是反话。大惊失色地说:“就是把刀架到我脖子上,我也不敢说老爷子的坏话呀!”吕宫否决一笑,要求说:“让你这么说,你就这么说。明天,你就去郡城约集死者的亲属,大张旗鼓地喊冤告状。”
小桃和李进喜的妻子仍不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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