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图里图利就赶了两头牛走,可没走多远,张奋青就赶了上来。大声说:“回去,回去!主母又改变主意了,觉得还是把那黄毛丫头打扮打扮,送出去!”
图里图利摇摇头,叹气说:“主母怎么这个样?咱不是几千人的部族。有个女人是个女人,没了将来就得硬抢,容易吗?你有花子,可旁的人呢?”他摆了摆手,说:“算了。我看什么都不送了。我过去打声招呼,说咱家首领不在。至于送什么。等阿鸟回来再说。”说完。他让张奋青赶牛回去。自己往马屁股上加一鞭,走了!
※※※
夜晚。图里图利带着醉意回去,抱着一身锦衣回去,进了家就跟等他回来的女人们说:“你们不知道,那是拓跋部的大官员。我在他们面前奔了三趟马,射中靶心,得了一身衣裳!他那儿有一案子地宝贝,还有两三个好女。要是阿鸟在,准能拿回来。”
图里牛和图里讶子抢着看,图里图利一巴掌一个,打跑了,伸展袍子往肩膀一搭,说:“好看不?看看,好看不?拓跋部也叫阿古罗斯太阳部,现在不是乌鲁斯,而是中原一样的国家了。他们地可汗可是个大大的英雄,那画上的人比咱家的牛还结实,就这个姿势站着,威武!”他边说边撅了屁股站着,拧着嘴巴看住图里月,捧袍的大手覆而下展,另一手作托天样,末了又说:“旁边站着一匹骏马,屁股浑圆、浑圆的!”
朱玥碧紧张地问:“他们都给你说了些什么?”
图里图利醉眼朦胧,大声说:“他们先问我是什么人,我不敢说,就告诉他们。我不知道。我家首领也不知道。他们笑了一阵,给我说:那你们就是丁零人。我问他们,什么是丁零人。他们说,就是不知道什么族,伶伶仃仃地人。
朱玥碧和图里花子都自一旁督促,问:“还有呢?”
图里图利又说:“他们说那些美貌的女人都是中原的女人,奇奇怪怪的宝贝都是中原的宝贝,问我喜不喜欢。我当然喜欢,就告诉他们说我喜欢。他们又问:那你愿不愿意去中原,把它们从羔羊一样的人手里夺回来。”
朱玥碧毕竟是中原人,连忙问:“你答应啦?”
图里图利摇摇头,说:“我很想答应,就跟他们说:等首领回来了,我说给他听,让他也来领你们的宝贝。你们问问他。然后,我就吃了一顿饭,回来了!”
朱玥碧冷静地想了想,突然转了主意说:“你知道哪个是他们的长官吗?是文人还是武人?要是个武将,就把最好的盔甲,最好的兵器送给他,给阿鸟换个官做。要是个文人?倒是颇难办地,不过,咱可以选些皮毛,做成帽子呀,漂亮的衣裳。管他让咱上中原干嘛,给得官大了,咱就照办。”
图里图利点头,拍拍胸口说:“是呀。起码得给阿鸟一个千户官做,不然不干。”
朱玥碧摇了摇头,担心地说:“先送好东西。然后再说吧。真不给官,咱也惹不起呀。”
图里图利不服,大声说:“他不给,说不去就不去。阿鸟是一身的本领,还能说兽语,给狼王都说得上话,这是几百年才出的巴特尔。要是不给官,咱就打得他给官,一人打他十人,当打猎一样打。天天打!打着打着,咱也做可汗了!”
朱玥碧烦躁地跺跺脚。说:“他哪里会兽语?你们又喊又叫,我也就问了他,可他反过来问我,一只老虎、一只狼一起撵一群猎物,它们会打起来吗?又说:那时,我们和狼手里都没有猎物。不会自相残杀的,自然会相安无事。我不给他们说明白,是因为咱家缺萨满。”
图里图利张大嘴巴,片刻后用手擂自己地脑袋,心有不甘地喊嚷:“我打了一辈子猎我,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害得我天天去认疙瘩字,瞅得眼都疼。”
※※※
此时,飞鸟正在回家的途中。
之前,他顺便去看了一下萨拉师公,知道被中原人利用地别乞大萨满想从他那里得到一部无字古书。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甚至强行遣散他的弟子和牛羊,几乎把他饿死、病死,便把他带了出来。
飞鸟亲自为他驾车。追上二十来户百姓凑成的队伍。
这只队伍里大多是又穷又无家眷的胆大男人,不然也不会吃贩铁这碗饭,冒着生命危险与一些巴特尔讨价还价。他们摆开潦倒地队伍,也不知道是喜是愁,只一味地赶着自己和豁哥林亲地牲畜前进。
队伍中的那位铁匠之女段含章虽然有车,却并没有坐进去。
她家地车里全是父亲和师兄饴达尔的冶炼器物。也有三把吞噬人血肉之躯的宝刀。
段工尹投炉就死后。
兵器出炉。饴达尔依材而锻,共得刀三把。第一把长约一尺半。两面开刃,弯若秋月一勾,身披青牛乱毛之纹,柄如牛角,可坠长链环手,是炉中副刀,名为“角月”。第二把依然是副刀,长一尺一寸,直而无勾,宽身厚背,纹理如血,以飞鸟来看,像柴刀,因而有名“赤豺”。第三把方是主刀,长约四尺三寸,修身挺腹,线条奔畅,黑纹缠绕,刀有两目,状如邪狼,得名“狼牙王斩”。
段含章受父亲所托,料理得相当精细,以良木犀皮收藏,既不让人碰也不让人看,本来听飞鸟说“你保护不了,我替你保管”,就答应了,可一见飞鸟喜欢第一把,甚至偷着耍,就又要了回去。
她不是不相信飞鸟是夏侯武律侄子地事实,但仍不想让飞鸟拿走任何一刀。
因为在她看来,飞鸟不仅仅是夏侯家族的人,还有可能成为自己地丈夫。倘若,自己作为保管财物者,把宝物给予自己未来的丈夫,是一种私心。因为,她首先剥夺了飞鸟的权力,在飞鸟眼红时说:“宝刀是助伟丈夫建功立业用的。我怎么知道你配不配拥有!”
为此,飞鸟还故意在马上施展刀法。
可段含章只装作没看见,醉翁之意不在酒地说:“据说,武艺出众的巴特尔不需要宝刀,也照样杀敌!”
飞鸟只好被她前后矛盾的说法弄得灰溜溜地。他也更不喜欢这个女人,觉得她老是拿出义正辞严的话搪塞人,其实却又虚伪又不相信人,便赌气一样给赵过说:“妈的。就是刀烂了我也不要。以后,咱哥俩也学学炼铁,自己打把更好的!”可每当到这种气愤的时候,他就又那想起雪地里的雷声,怕是觉得自己非得娶那个女人,因而在赶车的路上,发愁地问萨拉萨满:“阿师。有一个女人说,萨满预言她要嫁给一国之主。我们都不信,结果冬天里打了雷,你说说看,难道这真是长生天的旨意吗?”
萨拉的咳嗽更严重了,走也走不好,喉咙里老有什么呼呼地响,可还是在飞鸟面前露出像春日一样的微笑,说:“阿鸟呀。你觉得呢?长生天博无境界,普于天下,倘若连这样地小事都管,他岂不是要累死?那位萨满的预言也许会灵验,但何尝不是用了看人的本领,给她一个信念。我敢说,那个女子一定有自己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有心智,有容貌。”他问了一下细节,又说:“现在已不是冬天了,那是春雷呀——
飞鸟却还是半信半疑,反问他:“为什么春雷偏偏在那时候响?”
萨拉笑道:“碰巧了。不要以为碰巧了就会神奇。比如你和我的相遇,是碰巧吧?人生有许多碰巧了地事,甚至在你的不知不觉中,至于什么样的巧,就很难说了,巧得让你奇怪了,你就会觉得神奇。”
飞鸟说:“可长生天是常常示警的呀,比如狗人南下,他就会在山川河洛上的示警,对不对?”
萨拉点了点头,反问:“听说因此将你投到湖水中,那也对吗?”
第二部 击壤奋歌 第十四章 零丁高车(2)
飞鸟被老人问糊涂了,只好怅怅地叹了一口气,说:“长生天他老人家的脾气真难摸得透,怎么分不清好人坏人呢?”
萨拉掀开前面的帘子,往遥远的雪地上望一望——那里看不见一点路的痕迹,便吹出一股白气,轻轻地说:“许多巴特尔在杀人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杀的是坏人,被蒙蔽了眼时,儿子都会杀死残暴的父亲。也许,他永远也不会明白,父亲的内心深处是爱他的——正因为爱他,才对他粗暴。”说到这里,他想起了什么,便又缓缓而低沉地问:“阿鸟。你要看无字古书吗?倘若我把自己的性命和它一起摆放到你的面前,你会怎么选择。”
飞鸟几乎不敢相信他是在普通的谈话中一下儿转话,猛然之间感到悲哀,失望地想:你老糊涂了吗?以为我也在找那本书?他狠狠地在马屁股上加一鞭子——把马打得飞蹿,害得赵过掀了马头往马车上看,短而有力的回答:“你以为呢?”
萨拉听出他口气里的不快,并不因此介怀,仍淡淡地问:“你知道无字古书是什么吗?”
飞鸟还真不知道,却只吸吸鼻孔,拿了刮到车帮上巴掌大的雪块一握,心潮起伏不定。萨拉呼呼地笑了一笑,补充说:“据说。它是战神之书。”紧接着,他转了声调,又用一种充满诱惑力的话儿问:“难道,你不想成为——天下至强的霸主?”
飞鸟只好忍住了心火,温吞吞地回了一句说:“我一直都很尊敬您!”
萨拉压了身子,用干干的嗓子反问:“这就是你为自己的尊敬付出代价,置猎物不顾?”
“也许是吧。”飞鸟冷冷地说,“你会觉得我虚伪,对吗?通常,有两种手段可以拿走别人手里的东西。一种,是抢过来;一种,是对人好,让人自己交出来。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用任何手段呢?你一定会说,你撒谎,草原狼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习性?”
萨拉嘴角的纹理渐渐梳成几个蔑条,他合上绷紧地嘴巴,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反自己的猜忌。悠悠地说:“你是一匹草原狼!你是的。可是,你不是一匹寻常的狼。巴特尔从狼身上汲取的时代渐渐地消退。那儿已不全是战神的全副气力。
“千百年前,人们只会吼叫,出了自己的家门,即使再遇到人,也不认为是同类,相互间不能说出对方能听懂的话。所以。他们的目光非常地短浅,最有力气的人会成为主人,和狼一样到处找寻自己地猎物。而儿子年龄渐长,也会淘汰父亲,用强壮的身体抢走父亲地女人……得到狼神的力量就已经足够了。
“可现在呢,沙漠成了绿洲,草原也成了沙漠,高山崩塌,平地日隆,人们可以用马匹遍跑;可以认识不同宗不同族的兄弟;可以有妻子、亲友。在比狼还深的孤独时寻找慰藉;可以在消沉时,不去寻找猎物,正像一位萨满说的那样:拥有一百匹马的贵人就不需要计较琐碎地蓄养之事。
“倘若,这时仍只拥有狼神的力量,会成为一个战神吗?可是。许多巴特尔都不明白,不知道人群已比狼群复杂多变,依然千方百计得到狼神的力量,得到了,也只会吞噬猎物,不知道自己杀了人会招惹仇人。
不知道虐待百姓。百姓还可以投奔新的主人……到头来,离战神越来越远。他们大多轻视中原人的温顺。不愿意学习他们的长处,不知道自己接受部分的中原文化依然会是天之阿骄,仍以为自己没有得到远古的力量,因而把无字古书看得比什么都重。事实上,无字古书不是一本,是许多本,大同小异。可有他的人总能把不一样的地方找到,觉得别人手里地才是真正的,就拼了命地抢、夺……
“阿鸟呀,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话从猜忌转为教导,飞鸟始体会到他的苦心,尚不知道自己是在为刚才的无礼惭愧好,还是在感动,便用洋溢着精神地话大声告慰老人:“要我是可汗,一定会让您做别乞大萨满,做国师。”
可萨拉却仍是微笑地摇了摇头,说:“傻孩子。你这就错了。你阿叔南下作战,离不开别乞的鼓吹。倘若他让我去为他鼓吹造势,我会去吗?你还要牢牢地记住,一个伟大的君王,心里爱那些正直的人,却往往利用小人。”他补充说:“你阿爸是深谙其道的,不然,又怎么能挣下这么大的家业?可惜,他首先是个正直地人,不会把这些教给自己地爱子。”
飞鸟傻了一下,脑袋有呼地被一泉异物填满,他紧了紧手里的长鞭,难以接受地问:“包括让坏人残害好人吗?”
萨拉倾倒而卧,没有再多说什么话,只是伸手拿了一本干硬而厚狭糊册子,在飞鸟地脊背上敲打。飞鸟转身抓了住,再看看他,两颊红润得透着光泽,精神比任何时候都饱满,好像自己浑身的病一刹那全好了,便高兴地说:“阿师,你身体真好呀。怎么,喉咙里没了痰?我都怕你随时会离开我,去长生天那里。”
萨拉萨满只轻轻地挪了一下肩膀,微笑如故地说:“只是觉得冷。我睡一会,睡一会就好了。唉!我这些话都是别人不爱听的,答应我,去像中原人学习吧,学会了,都是咱们自己的财富。”
飞鸟“嗯”了一声,看看他揪掖的帘子,侧身给他拉罩下,晃着两只冻疼了的脚,翻看那本羊皮书,打开了第一页,是一幅画,画上是一匹在雪地上缩腰的狼身,浑身披满了白雪,雪亮的牙齿吐在嘴唇外面,合得很紧,似乎是一个只特尔在咬着牙,坚持守候猎物一般。
再翻开一页,是一双狼眼,细小的瞳孔在眼睛的上方集中,瞳仁中全是围绕瞳孔的金针。利刺一样直入心底。飞鸟浑身兹拉备刺,热汗直流,却再难以移走自己的眼睛。他不知不觉与图中眼像相随,原本细长略弯的狭眼一下伸直,刹那间光芒大盛,若是图里牛看到,他一定会记得那天,飞鸟猝然凶恶的眼神。
马车渐渐随着他地失神而失控,一直等到它把前面的人追迫得大叫,飞鸟才醒悟过来。他强忍着不去移开第二页。翻过第三页,那是一张狼嘴。黑软的嘴巴上的毛须又粘又粘,唾液大盛,红舌半卷,而勾开的嘴角像是妖怪般的狞笑,一刻也不停地“哈、哈”直响。
飞鸟只觉得,浑身被一股热流浸泡。只因渴望鲜血和杀戮而激动难止。
他猛地合上书,大口地喘气,不断敏感地激灵,喃喃地说:“果然是无字古书,简直是无字天书,老子看着它,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充满气力和意志的巨狼,只想现在就遇到敌人,把他们砍得支离破碎。”
赵过喊了他好一阵了,此刻埋怨说:“阿鸟。你怎么啦。在看什么呢?”
飞鸟突然想知道他看了是什么感觉,一下偏离队伍,停下马车,招手让他到自己跟前。这一停一招手也引来了路勃勃,两个人都下马来到马车边。
飞鸟小心翼翼地打开那本书。让赵过看第一幅狼话,问他:“你怎么觉得?”
赵过爬上去,趴上去,疑惑地找了半天,给飞鸟说:“一匹狼?画得一点也不好看,这尾巴的颜色不对呀。跟桦树皮差不多。”
飞鸟奇怪地问:“你没发觉狼有什么不同之处吗?想想。它在干什么?在哪?为什么站在那?”
赵过发愁地说:“你又问奇怪的问题了。我怎么知道?”
路勃勃也伸出头,脸上沾满的笑意渐渐消失。过了好一会。他才说:“我变成了一头狼,在冰天雪地里追猎,隐匿,差点踏到雪窝子里,现在还在害怕。”
赵过看看路勃勃,又看看那匹狼,啪地就是一巴掌,手指头一捣,说:“骗阿鸟!你和他长得一点都不一样。”
飞鸟又翻开第二页让他们看。
赵过琢磨了半天,疑惑地说:“像我阿爷杀人时地眼,怪吓人的。”
路勃勃也看,彪呼呼地一吸气,大声地吵嚷:“两个黑团子,怎么会是眼?什么也不是,要我给你画个眼不?”
飞鸟怕自己一看就难以自拔,便不敢投去目光,问他们说:“鹿巴呢?牛六斤呢,都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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