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被吓得又呆又傻,立刻坐立不安地爬起来,似乎想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第二部 击壤奋歌 第五章 欲哭无泪 (上)
几个人深藏屋中不出,在昏暗的灯光下小声地商量心里话,等待半夜来临换地方。胡郎中送些汤药,和飞鸟长谈,而后才给杨雪笙灌药。这时他们才知道,杨雪笙最早已醒来,一双幽森森的眼睛就像匹喂不熟的狼。为了避免他闹腾,飞鸟坐到他对面,用伤淡的语气说:“我看你病得不轻才把你带了出来,不是要毁却你的英名。你养好伤,自己想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再说。我也做过朝廷的大牢,让一个糊涂官审过……”
他娓娓把那次杀人经过道来,含着眼泪又说:“我阿爸清清白白,被诬陷为国贼,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而白发苍苍的鲁丞相宵肝忧劳,却在狱中等死,我和阿爸去看他,他还让我阿爸以国事为重。我是因他们而救你,只请你不要连累我胡阿叔,病好了,悄悄地走。”
少年们都唧唧喳喳地冷嘲热抨。胡郎中等他们稍微平静一下,哼道:“你们中原人就是是非不分!也不想想,狄爷在关外什么没有,回到家国反去和狗人勾结?!不说其它的,阿鸟冒死救你性命,就是救错了也不用这个嘴脸吧。”
杨雪笙一下坐直身子,想张嘴申辩又未说出半句,只好又躺下看别处,好久,他才失神地念叨:“令尊大人的事,我也有略有耳闻。说他勾结狗人,的确说不过去。朝廷迟早要给他一个清白,身为人子,当以父为楷模,做万人景仰的纯臣?”
“是朝廷抓了我杀头哎?!”飞鸟尚不能置信他竟这般振振有词,说,“我又不是没有做过忠臣。总不能做了忠臣,要被杀头还不能跑?”言罢。他自列其功,惨淡笑道:“别说和你这样的混蛋没什么讲,我自己都分不清了,明明我车骑将军一个,倒最后竟是在跟着造反?这还好,可连国王那小子都想要我小命!现在总算想明白了,不过就两句话:成王败寇,兔死狗烹!”
杨雪笙油然生出同感,不禁动容,旋即整容抱拳:“倘若杨某此去不死,定为汝父子洗此冤屈。”
“空口说大话,有命再说。”胡郎中又给了个不信任。转身要出去,给飞鸟说。“阿鸟,我先让黑宁格去外面看看,半夜再送你们。记着,别轻信别人,见事不对就跑。明日,我就让人去你班烈叔那,让他寻些弟兄,也好接你走。”
半夜,大伙正昏昏沉沉间,胡郎中轻轻掩门进来,小声要大伙跟着他走。出来后,黑宁格忙着先一步把一点打包的药物和奶酒送到马车,而后在院子外看路两边。此刻,他还没有从委屈中平复,只是想着怎么得到机会让师傅相信自己的话。看一行人上了马车,胡郎中竟要亲自驾车,连忙跑到跟前请求:“师傅,让我去吧,我来赶车!”
“你回去!先别睡,回头我还有事情安排你?”胡郎中说,说完就荡过缰绳,把黑宁格丢在车后。黑宁格万分地沮丧,又心乱如麻。就坐在冰冷的槛头紧衣服。突然,他听到师傅那的门开了,连忙站起来,贴在墙边看个究竟。
一个窈窕的身影跳出来,是师娘!“她要干什么?又要和相好的相会吗?”黑宁格气不过来地想,“一定是她听到师傅走了就偷人!我非杀了那个该死的男人不可!”
带着这样的心理,他摸出一把刀子,绷着牙,远远吊上去。跟了不过百多步,却发觉师娘已经转了个圈,到一处暗地里跺脚,焦急不已。
他等了不见人,正失望着,听到靴子声。一个黑影越走越快,到师娘身边就用力地搂住狂吻,猛烈的喘息声不断飞舞在寂静的雪野里。黑宁格的肠子都气炸了,恨不得一个箭步冲出去,但他心里也有数,那人的武艺高强,不是自己正面能对付得了的。
过了一会,他师娘还是推开她的相好,着急地说:“老头子怀疑我了,真怕他知道。你现在都是福二爷的人了,就不能带我走吗?”
“爷那还有事让办,你就再熬两天!”男人说,“咱也不图他的家产,说走不就走了吗?”
“什么事?!这镇子迟早也是他们家的,还有什么事?”女人着急地问。
“还难说,爷家屯了朝廷要用的军粮,很得朝廷的心,要是没问题,他们还不早要龙青云老爷的命?眼下得尽快让长房少爷要了人家二小姐。”男人说,“说这些你也不懂。反正二爷想重用我,上次和那帮马贼接头都是让我去的,肯定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要娶亲也用不着你,你这么受重用,就不能跟他说一声,先带我走吗?!”女人又献上香唇,为保命央求说。
“我在暗处找人!那小子也有这个资格。”男人说,“虽说朝廷正在抓他,可也防着!”
“我知道!”女人猛然激动,声音里满是颤抖,“就躲在我们家。可刚才一阵响动,不知道是不是跟老爷子走了!”
男人又嘀咕几句,边说边半抱女人往院落走。黑宁格心中难以安宁,觉得恐怕是师傅极力隐藏的人给他们发现,招惹什么祸端,但也难拿出一个奏效的办法,只好一路跟过拐墙。
见师娘竟胆大地带那男人进门,他怕他们突然拐去暗处,连忙追上,跟到里堂才发觉人不在了。猛然间,他醒悟过来,可还没能喊出口,被人揽住了脖子。
随后,那个男人正要逼问事情,听到车马声在外响起,想也不想就把黑宁格打昏过去。他见女人一刹那魂不附体地呆住了,连忙推她,小声让她回屋子,而自己拖着黑宁格往黑处钻。
他在这里熟,很快把黑宁格塞去一旁的骡马厩,自己蹿到黑暗中候机。
不大一阵子,在病人家属的大叫中,有弟子起身,有脚步声直冲这里。
他心里惶惶,顾不得杀人灭口,上墙就走。
※※※
黑宁格在黑暗和微微的冷意中醒来,嗅到一丝血味和污浊,胸腔似乎被什么压着。他支撑出汗水起身,却使得一头寄养病马不安地趟圈。他逐渐适应这里的黑暗,弄清这是在那里,如何下脚,便扶住一处槽头往外走。
出来走到雪地上,几个人影在挂灯处晃悠,似乎是在做梦。“你怎么了?!这时候才回来,头上这是什么?”一个大年纪的弟子见他就吼。黑宁格摸了一下。寻到两根草梗和干涸的血迹,木木呆呆地问:“师傅呢?师傅回来了吗?”
“回来了,正找你呢!”这个弟子说。
黑宁格用上全力去赶,几下都差点没倒地,直到看到确诊刀伤的胡郎中才放心,却又茫然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好久,他才脱口一句:“我听到师娘给那个男人说话。那个男人把我打昏,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胡郎中回头,一刹那瞪起眼睛,经过对他头上血污的观察,怀疑,而后暴躁地吼:“你真是胡说八道。这么晚了,她会跟谁说话?!倒是你,碰破头让我信!滚!”
黑宁格委屈的眼泪一下注满眼眶,一赌气就回过头走,一边走一把用袖子擦眼睛,把脸擦得热辣辣地疼,心里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走好了!说完。他加快脚步,跑到屋子,胡乱捏了一把东西捆,拉出来就走。
交好的师兄奇怪他这般明目张胆而又奇奇怪怪地行为,穿着单衣好奇地问:“阿黑,你干什么?”
“我走!不是想让我走吗?我现在就走还不行吗!”黑宁格心中却极想让胡郎中看到,像小时候那样把自己拉回来,便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但热泪还是滚到面颊上。
“深更半夜,走哪?”师兄笑不得,上去拉他拉不住。干脆哆哆嗦嗦地跑到院中喊。“师傅,阿黑倔起来了,捆了东西要走!”
“让他走,走哪死哪!”胡郎中在屋子里吼了一句。
师兄却不肯放手,黑宁格只好柱住脚抢包袱。越涌越多的眼泪却糊上了眼睛,他怕大哭出来出丑,干脆一丢包袱,呼呼蹬蹬地往外跑,任眼前白花花的一片。胡郎中听到急通通的奔走声,转头见他从土弄堂里奔出来,急急安排在一旁地帮手,老当益壮地追出去。
跟两个重伤病人来到的家属都是壮汉,见胡郎中一追一招呼,也追。胡郎中终于追上,却也没打黑宁格,极失望透顶地说:“忘恩负义的畜牲,我辛苦养你到现在,驼着你跟人家看过病……走!明天一早就赶你走!现在给我回去!”
黑宁格使劲挣了两下,却挣不脱衣服上铁箍似的两只手,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哭嚎出来,转而张着拉长粘条的大嘴,一五一十地讲究竟,埋怨师傅半点也不信他。
“你先别哭了。憋住!天明我就去带人找他,要是真的,别管是谁,我都要拔他的皮。”胡郎中恶狠狠地嚷道,而后又说,“一个外乡人欺负到我头上了!问出个究竟,看我怎么拔他的皮!”
回头,他便回去,揪出假睡的小妻威胁。小师娘自然死撑到底,硬着头皮历说和那男人的几代亲缘。胡郎中见问不出结果,又怀疑又无办法,只好就此作罢,他观察过病人病情,找了个地方歪下休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想着如何找那人逼问,是不是要打个半死再说。最终困了,还是睡着了。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突然有马蹄和冷铁甲的撞击声节奏地传至,一下猛醒,眼看黑宁格跑在床头叫“不好”,便跳了起来大声问:“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夜里来我这寻病人的仇?!”
“是寻师傅的,要找朝廷的要犯,”黑宁格惊慌失措地喊道。
胡郎中登时明白过来,却不许黑宁格慌,只让他拖上杨雪笙去躲一躲,而后说:“他也不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
说完又明白黑宁格的话半点不假,现在才完完全全地相信太晚了,心中极后悔自恨,在黑宁格要走间拉住他,包在怀里,用手摩挲,真情难止地说:“要是有事,你也不许出来。你是我的儿子呀,亲儿子!逃出去找到阿鸟,让他带着你,赶快走!”
说完,他寻了把刀,叫嚷着去找那荡妇。
这时,前厅,送人治伤的汉子已经和人杀到一起,随后,猝然起身的弟子无不找出兵刃,到前面抵挡,螳螂挡车般和敌人相抗。
火把和火矢业已从墙外而下,裹着火油的竟然燃在雪里,数十装备精良的靖康甲士推墙而入,骡马厩也因而溃倒,不时有力胜的好马拖着半截木头在院子扎跟头,狂嘶。
外面的空地,便利的街口全被戒严,防止这家的亲友来增援。十余骑走在当道,其中一名重甲大汉赫然是朱志羽。翻卷毛发,形如厉鬼的福堂遥遥笑看场面,见到他猛吃一惊,看来说什么也想不到他会亲自前来,下马扎在冰道上问候。
朱志羽在冷风中肃然不动,略带赞许地跟一旁的人说:“前日夏侯的旧部倒戈,乃是朝廷腹背受敌,损兵折将的根本原因所在。我府上的幕僚说,朝廷增援一到,势必会将关外尽扫,仗不会小,而抓回夏侯的侄子,瓦解敌人才是首选良策!福堂爵爷在我都不知道信任谁好的时候为朝廷用心,我自当奏明朝廷为你请功。”
“朱大人客气了!”福堂笑道,“这是福某人分内的事!”
在他们说话间,院内伏尸不断,火自草料棚边猛燃。黑宁格被血恨糊住头脑,早忘了师傅的吩咐,摸到一把钢叉把门搏斗,恶相环生。正是紧急地关头,前面的铁头被一把马刀豁开,却是一身是血,半条手臂荡然无存的胡郎中。
他急急一脚踢去黑宁格,大喊:“走!还不走!”
黑宁格不肯,却见师傅横刀把关,只好往里跑去。屋下再无后门,却也是瓮鳖一般,陡然又碰到杨雪笙往外走,不禁更是惊了一跳。他拉住杨雪笙,大叫:“师傅让我带你走!”
“不!我已破开土窗,你快走!杨某可为你拖延一二,也是为报答你师傅的大恩!”杨雪笙站立不稳地嚷,“我是朝廷的要犯,他们还不敢怎么着我!”说完,他又大步向外走,边走边疯子一般地吆喝:“我是朝廷四品官员,不过是停职查办?住手啊呜呜!我乃朝廷堂堂四品官员杨雪笙,淮下杨门之后,杨启昌六代孙!”
几名军士果然不敢伤他,只是问他里面还有没有人。杨雪笙否认出来,跨步入院,眼睛燃烧着鲜血。他把自己经历来得来的感情全累计到朱志羽身上,但并不是去想如何在将来报复,而是心中怒斥:“我堂堂朝廷的威信便是被这些自以为是的宵小破灭。征而不能胜,御而无可施恩,眼中忍不住沙子,凡害亲为,将以何力为凭借平定户立如党般的此地?”
他想:也许,我真还有机会!倘若此等人败坏不可收拾,试问,主事者舍我岂谁,王爷自然会赦我用我!狄飞鸟,我虽从不说出来,心底却记下了你的恩情,倘此生能从劳椟再起,定会尽全力为你父子洗刷难了的冤怨。
院落火光渐大,刀子一样的风不断将它们抑制。伏尸在火头照耀处红橙一片,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杨雪笙激出热火和壮志,他半点也不冷,只是扫视不休,冷笑不休。
第二部 击壤奋歌 第五章 欲哭无泪 (中)
飞鸟带着赵过持火把找寻兵刃甲衣,以解燃眉之用。推开无人的屋室,家中的布置并未改变多少,熟悉得让人心惶,昔景恍惚如昨夜。这一刻,许多天积压下来的悲伤再也压制不住,他差点要大哭一场。
赵过拖了几件札甲和护具,跟他来到他自己的屋子,沿着墙沿和毡蔑隔室走动。火光逐渐映到二叔送自己的一双护臂上,放射出金黄金黄的光芒。飞鸟再也不需翘脚来够,便轻轻用指头勾起中间拴着的皮绳,一同拿到正屋。
炉火把大伙的面孔映得通红,体弱多病的雅娘用蜡黄一样的面孔昵着庞庞烂棉花一样的脏头发,直到雨蝶捧了奶酒和肉汤才让怀中的小子挣脱。她一抬头,留意到雨蝶往日忧愁的眸子里被注入了泪水、生机和恐惧,心中不由一震,暗道:阿鸟是她心底的唯一念想,还不是怕这再一走再难见到。
“阿姐真好!”牛六斤和路勃勃先后称赞人和食物。
雨蝶却急不可耐地回到门边往外看。两年光景让她越发出落,却也更加忧郁,一头乌黑的头发如同柔滑的缎带般散在柔弱的肩头,尚散发着淡淡的芬芳。
眼下外面什么风言风语都有,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飞鸟竟然还有命在。
听到飞鸟踹踹的脚步,她又连忙回到毡子边,悉心地倾倒奶茶。
飞鸟回来坐下,却沉默得有点儿不像他自己。雅姐打破寂静,有感而发讲到段晚容:“晚容晚上刚回去!知道你回来还不高兴死?!”
“她不是嫁人了吗?”飞鸟奇怪地问。
“看不上家里说的丈夫,整日在这里住着,汹酒打猎,和王家哥几个跟人打架,她父亲也管不住!前两天听说你被靖康的人抓了,还约了十多个人在这儿聚头喝血酒,打算救你出狱。今不是听说她丈夫家出了大事,和朝廷的人干上了,也是不肯回去的。”雅姐说。
雨蝶也不顾夜深,就坐到飞鸟的对面,静静地看着飞鸟喝奶茶,只等飞鸟一放碗就再斟,这时连忙更正,替段晚容申辩道:“她不喜欢那个男的!那男地都什么德行,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好。”
飞鸟被太多家事所累,一碗又一碗地和赵过碰酒。也理不清个所以然,只是问:“出了什么事?”
雅姐解释:“听说是那小子的哥哥跟别人带路。要了人家的刀。人家事后反悔,说是宝刀家传,情愿用钱买回。可那男人却偏偏硬脾气,面对十几个彪型大汉说人家说话不算,有本事来抢,结果要了人命。也被靖康的马兵圈起来刺死了!这边老段一打听,连忙遣走了接亲的人,只留了春生,这还不知道人家搜不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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