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书还没有来,门公也对他们的出现有些意外。
“案子不是结了么。”招待完两人后,韩琅听见门公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清晨的太傅府一片寂静,微风吹拂树木发出微小的沙沙声,听起来格外清晰。远处四姨太领着两个丫鬟在院里摘花,她的表情与前几天判若两人,笑得志得意满,好似整个家族已由她掌控一般。
可不是呢。韩琅不禁想,今天把罪名昭著的大太太带走,大少爷地位受影响,太傅又病着,这个家当家的岂不就剩下四姨太和她的二少爷?
韩琅不禁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想:事态如此发展,四姨太就成了唯一的受益人,这未免太划算了些。该不会,这都是四姨太计划好的吧?
下一刻,他又无奈地打断了这个念头。别胡思乱想了,大太太下毒的证据这么明显,哪能赖到四姨太头上去?
于左书赶到以后,韩琅和贺一九立刻把昨日的发现告诉他。他马上派人去查验,接着把何氏带走审问。何氏表现的极为镇定,不是那种确信自己无辜的镇定,而是大难临头却岿然不动的镇定。韩琅把她“请”进大理寺,几个问题下来,她就从从容容地招了。
“是我做的。”
她的淡然让审讯的官员一时语塞。
“决定动手的那一刻,我早就预想好了所有结果,不过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她简简单单笑了一下,手里攥着佛珠,低低念了一声佛号,“没想到诸位大人如此聪慧,竟然能觉察到我是如何下的手。”
“少说这些废话,”审讯的官员斥道,“为何谋害太傅大人,还不从实招来!”
“因为我恨他,”她微笑道,柳叶般的嘴唇在出门前抹了暗色调的口脂,此刻犹如鲜血一般深红发亮,“我早就知道他认识那个妖精,没想到,他竟然敢把她娶进门来。”
“我也恨他找来的那个四姨太,整日趾高气昂,好似她才是一家之主。”
韩琅略微惊疑,在他的印象里,大太太不像是只凭一腔恨意就能贸然行动之人:“就因为这些积怨,你就下此毒手?”
“当然不是,”她依然笑,目光却缓缓扫过韩琅,令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威严之气,“是为了活着。”
“活着?”
“我们女人靠的就是男人和儿子,我的儿子不争气,就当是为了他和我将来的生活,我也必须做出打算。就和你们男人在官场上打拼一样,我们女人的官场在家里,就在那窗明几净的府邸之中。”
“如果我不动手,我的位置迟早会被四姨太取代,还有那个新来的妖精,同样不是个省油的灯。我的确是活了半辈子的人了,难道我的下半辈子就要被那几个野女人骑在头上,永世不得翻身?”
审讯的官员发了火:“一派胡言,你不过是要替你的毒蝎心肠开脱!”
“哦?那大人说说看,千百年来,哪个大家族不是如此?要不是这回闹得大了,又哪里轮得到官府插手?”
“你——”
“放眼官场,不也同样是尔虞我诈,满眼权谋和诡计?我们这个太傅府,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妇人。韩琅心想。他倒是能理解大太太的动机,但绝不会赞成。可他也想不出话来反驳对方,更别提那个气势本来就有些不足的审讯官,被这番歪理说得哑口无言,一连说了好几个“你”,却怎么都接不上下一句。
“这回,我的确是棋差一着,怨不得谁,”何氏说着,从从容容在状纸上画了押,“我儿子是无辜的,你们审也不会审出什么来,我自己犯的罪,就让我自己担着吧。”
审讯官的气势完全矮了一截,像个被私塾先生训话的学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叫人把何氏押了下去。何氏淡然起身,脸上带着高高在上的傲然,像一股风一样飘进了阴暗的大牢。韩琅在原地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等出了门见到贺一九,他才小声道:“这当真是个心硬如铁的狠角色。”
“她认罪了?”贺一九关切道。
“认了,可是……”韩琅又默默回望了一眼,嘀咕道,“罢了。她认得很干脆,说自己是今年春末动的念头,糖罐里的□□的确是她放的,而且她也有帮太傅大人收集新茶的习惯,太傅本身很信任她,对她拿来的东西并无怀疑。”
“但是我记得那个刺客说过,水仙毒会令人呕吐?”
韩琅点点头:“她是这么说的:‘新茶都有些异味,只要这么告诉太傅大人,他就相信了,照喝不误。’”
“这……”贺一九不知道回什么才好,“这老爷子也太没戒心了。”
韩琅只道:“对自己家的人还需要戒心,那该有多可怕?”
贺一九顿时无言以对。
两人边讨论边往家走去,到了傍晚时分,这个消息不但在大臣之间不胫而走,也传到了民间。赵王给贺一九的这个茶楼,倒是个可以获得消息的好途径。两人在茶楼里找了个地方坐下,就听到旁边不少人议论纷纷,说太傅家里又抓了一个凶手,之前死的那个妖怪不是真凶。
“这么说来,那个貌如天仙的小妖精倒是无辜的喽?”
“啧,什么貌如天仙,好似你真见过似的。”
“她怎么可能是无辜的,那是妖怪啊,有句古话你听过没,‘家要败,出妖怪’。”
“嘘——瞎说什么。”
“我倒是听说书人说过不少妖精害人的事,都是漂亮姑娘,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人的心智迷走了。”
“哎,你们说,这个所谓的真凶,是不是也被妖怪迷走了心智,走火入魔了?”
“我哪里晓得。”
他们越说越离谱,矛头还是直指死去的杜氏,真凶反倒被他们遗忘了。毕竟“妖”这个字眼,就像石子扔进平静的湖水中,在何处都能掀起一番波澜。何况那还是个“貌美的妖怪”,更是犹如一道精美无比的小菜,能令所有寡然无味的饭后闲谈都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再看那些人,一个个凑在一起交头接耳,眼神里有刺探有兴奋,有猜测有鄙夷,有好奇还有畏惧。这就是“妖”在普通人心中的地位。韩琅越看越觉得烦躁,没来由的一股窝火,让他狠狠把面前的清茶泼进喉咙里去。
贺一九及时地提醒了他:“该回去了吧。”
“好。”
绵密的秋雨下了整整一天,夜里也没有平息。一层秋雨一层凉,转眼日头就变短了,天气也越来越凉。卧房里只点着一盏灯,桌上随意摊着些纸张书卷,韩琅裹着一床毯子,倚在榻上读他父亲留下来的一本志怪书。贺一九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抬了抬头,对方照理凑上来讨了个吻,道:“被窝暖热了?”
韩琅便掀开毯子让他进去,贺一九眼底流露着暖意,搂着他的腰蹭了蹭,就听韩琅微叹一声道:“自打来了这里,就没过上一天顺心日子。”
“是啊,”贺一九顺手抽走了对方手中的书卷,放在一旁,“说实在的,我也觉得这地方不是我们的地界,干什么都憋屈得很。”
韩琅向后一靠,将自己松散地晾在枕头上,任由贺一九揭开他的中衣,吻下滑到锁骨:“我在想……”
“想什么?”贺一九抬起头来。
“何氏想用水仙毒害死太傅,她也招供了,可是水仙毒起效很慢,她春末动的念头,从制毒到下毒也要花费一番功夫,没理由起效这么快……”
“会不会是大太太没说实话?”
“可她也没必要说谎,会有什么好处?”
贺一九停下动作,转而在他肩膀上揉捏:“你该不会想说,凶手另有其人吧?”
韩琅错开视线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表情很是郁结:“那个失踪的杯子又怎么解释?”
“说不定就是凑巧丢了。”
韩琅苦恼一笑:“好吧……我真是许久没碰上这么复杂的案子了。”
贺一九欺身压上来,伸出一只手扳回了韩琅的下巴,水青色的眸子直接瞪视着韩琅的眼睛:“别胡思乱想了,干正事儿呢。”
韩琅哑然失笑,就势在贺一九手腕上轻咬一口:“知道了,凶什么。”
“谁不听话我凶谁。”
韩琅横他一眼:“少啰嗦,要做就做。”
第110章 茗茶9()
“嗳,听说没,商队马上就进京了。”
“什么商队?”
“啧,你连这都不知道?水祁的商队啊!再过一月就是圣上寿辰,他们来献贡的,等会儿就从这条街上过呢。走走,快去瞧瞧,说不定还能看见什么宝贝。”
话音刚落,茶楼里很快沸腾起来,一众茶客全部起身挤到窗边探头探脑。水祁的商队?韩琅放下手中纸卷,好奇地瞥过去一眼。
今天贺一九早早出了门,于左书派人把太傅一案的供词送来给他,他是学徒身份,在大理寺没有办公的地方,只好在自家茶楼里审阅。见他抬头,贺一九的跟班就凑上来道:“韩大人,有什么吩咐?”
“没事,给我添壶茶吧。”
“好嘞。”
街上仍飘着细雨,四处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韩琅手中的供词有厚厚一匝,不单是何氏的,之前被审过的每一人都有。他还没把昨天晚上的怀疑告诉于左书,原本只是例行公事的查验,现在他看得格外仔细,生怕错漏任何之前没有留意的蛛丝马迹。看了一遍之后他觉得不放心,干脆取来盘子里的茶点在桌上摆开,试图模拟当天每个人的行为和所在地。
这幅模样在其他人眼里就显得古怪了,像个三岁小孩在玩过家家一般,口中还念念有词。贺一九的跟班站在一旁,想问又不敢问,就看韩琅把三块黄豆糕放在一起,口中嘀咕道:“书房里只有两个丫鬟和太傅,其中一个丫鬟死了,那么另一个……”
听说太傅的身体依然虚弱,现在还在家里养着,也不肯见客。韩琅一直想再见他一次,却始终没有机会。想到这里,外头街上嘈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不但外面吵,茶楼里也吵,客人们凑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声都快把屋顶掀翻了。他探头一望,原本街上的行人都挤到了路边,让出能让四辆马车并肩而行的大路。城内出动了衙役清道,他们挥着刀鞘耀武扬威地呼来喝去,把围观的人都推到两旁。
即便是京城,这样的情况也不多见,除了某些大官、甚至是圣上出行,那就只有外来的使节有如此待遇。水祁这个地方韩琅只听贺一九说过,是个西域小国,而且现在与他们还是剑拔弩张的关系。现在他听茶楼里的人议论,才知道这水祁里头也是各方势力争斗不休,其中一方有议和的打算,所以派商队送来了价值不菲的贺礼。
听闻这回送来的礼物,价值不菲,堪比一座城池,就连护送的商队都有数百人之多。为了不造成麻烦,大部分人现在都在城外,只来了一小部分随贺礼进城。茶客里头有个在外经商的茶客,此刻就开始卖弄本事,细数水祁的特产。他每说一样,就引来其余人一番赞叹。
茶楼里外都闹成这样,韩琅无法集中精神,只能收起纸卷走到窗边观望。这时屋里响起一声惊叹:“快看!来了!”
的确是一支规模庞大的商队,远远就听见驼铃阵阵,队伍犹如一条长龙,蜿蜒了好几条街。每一头骆驼背上都披着花花绿绿的挂毯,两边垂挂着巨大的货箱。走在最前头的是一辆黑漆马车,垂挂着车帘,看不清里头的人。后面的人都走在骆驼身侧,穿着异族服饰,引得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些就是贺一九的族人么?这么看来,他们与贺一九的确有些相似,都有着高大的身躯,挺拔的鼻梁,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不过韩琅推断他们的眼睛也是贺一九那样的青色。韩琅不知道自己心里头是种什么滋味,好似有些欣喜,又有些莫名的彷徨。
队伍走得不快,因为还要等衙役开路,他们走上一段就得停一停。韩琅看见最前方都是些身材魁梧的汉子,恐怕是保镖一类。茶客们似乎和他有同样的念头,都议论道:“你们瞧,这些人怎么长得跟山贼似的,各个凶神恶煞的。”
“你懂什么?前头那马车里坐的肯定是他们的头领,头领肯定需要护卫啊。”
“那你们看后头的,最矮的那个小个子,就连他也比咱们魁梧,看起来厉害得很啊。”
“呿,你想想,西域可是蛮荒之地,要是没有本事的人恐怕早就死翘翘了。”
“对啊,能跟着商队来这么远的地方,他们肯定也是选拔过的吧。”
“话说怎么没有女人啊,听说胡姬个个都是一等一的美貌,怎么不献上几个?”这人说着,还贪婪地吸溜了一下口水。
“你也太想当然了,胡姬京城里头就有,也就看着新鲜,哪比得上我们中原女子?何况,你觉得皇宫里头还缺美女?”
再看窗外,小雨已经停了,前头的队伍过去以后,开始出现各种琳琅满目的大件器物。这是那个外出经商的茶客又开始显摆,说里头的东西平时都是小心翼翼地藏着的,但到了京城就要打开,以彰显他们的诚意。
听到这里,韩琅定睛望去,果然各种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珍贵器物。他忽然觉得自己前段时间操碎了心神护送的“石玉兰”完全被比了下去,面前的东西可不一般,黄金白银,珍珠翡翠,应有尽有。“啊!你们瞧那个神龛,纯金打造的吧,不知道值多少钱啊!”
街上的人群也起了骚动,被持刀的衙役狠狠压制下去。接着,队伍停下了,韩琅跟着其他人一起撑着窗台探出大半个身子,看见队伍最前端的马车里下来一个人,与几个朝中官员见了面,然后又一同上了轿子。他猜测那些官员应当是鸿胪寺的人,可就这么一晃眼的功夫,他觉得其中一人的背影相当眼熟,很像贤王。
他怎么会来?
韩琅有种不祥预感,但凡贤王出现的地方就不会有好事。他迅速念了一个口诀,一只黑鸟从他的指尖飞出,跟上了他们的轿子。随着法术的效果,他看清了对方的面容,果然就是贤王。这一瞬他就坐不住了,鬼使神差抓过身旁的“凤不言”奔了出去,贺一九的跟班在后头叫着问他去哪儿,他便仓促回应道:“一会儿就回来!”
其实韩琅自己也没什么计划,就是觉得贤王不该出现在这里,想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街上还是挤作一团,商队中有人向人群泼洒小块的碎银,引得众人疯抢,更是把路堵得水泄不通。韩琅急得抓耳挠腮,口中喊着“借光借光”,却无人搭理。他眼睛一瞥,忽然想出个馊主意,一脚踏上旁边馄饨店的桌子,不顾老板的惊呼,他竟然一把抓着店铺的幌子跃到了屋顶上。
“你……你干什么!下来!”
连衙役都被惊动了,一下子围上来四五个人,他暗叫不妙,急匆匆地闪至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俯低身子迅速施了一个幻身咒。
好了,这下应当安全了。
法术持续不了太久,但应该足够。他绕开那些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大道,在小巷中飞快地穿行。追到轿子的时候,他的法术还能维持片刻。车队已经驶向其他地方,面前不远处只有这顶轿子,正正停在贤王府前。
不出多时,韩琅看见一个陌生官员从轿内走出,接着就是贤王,还有那个商队统领。最后一人一出现,立刻吸引了韩琅的视线,这人身材魁梧,肩披一件虎皮大氅,双目深邃,整个人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威慑力,仿佛庙堂里的护法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