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我也不避,叹口气把我拉过去,用自己的袖子细心的擦拭我的泪水。低声说:“我也被他们关了好几日了,明天建康来人会让陛下签署退位诏书。你无论如何不要去签,就装疯卖傻好了。到时候我们再相机行事。”
我举起一只手来:“远薰,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眉头一皱,笑也带了些辛酸:“这很要紧吗?我总是不想害你的,不然你的孩子还有今天? ”他坐下来,脱下外罩的长衫,让我坐在那上面,看我犹豫。他别开脸似有若无的加上句:“因为是你。我怎么也不会觉得污秽……”
我躺下来。明天怎么办呢?我和周远薰,如何相机行事?虽然我闭着眼睛,但眼珠却不停的转。周远薰悄无声息的坐着。
过了很久,外面忽然的噪杂起来。现在该入夜了吗?我装作迷迷糊糊的坐起来。周远薰按住我的肩膀,隐约中他闪过一丝笑容:“也不用那么急。”
他指什么?我走到门口,靠近门缝听着。好像有许多人嚷嚷的声音,还有……一股焦味儿。我回过头,周远薰仍然一动不动坐在原来的地方。
听到一阵开锁的“咣当”声,几个军人走了进来,那残废的老军跟在后面。在夜里,他的行动如蝙蝠一样,迥异于往常。我向远处望过去,是一片浓烟。
“陛下此处不安全,请你移驾。”一个人说。
“去哪里?”我问。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也察觉到那个老军用手指来回的摸了三次左耳。
“请跟我们走吧,火势就要蔓延过来了。”为首的人又说。
我看了看周远薰:“他也去?”
“我们没有接到命令。”为首的人简短的说。
在他们簇拥之下我被放上了一副床板,有人给我盖上了一条被褥。把我的半个脸都遮住了。他们是来营救我的吗?我脑子转的飞快。
即使被围在一群人中间,我仍然可以看到石头城的火海。天空是石榴色的血红。仰面躺着,烟雾呛人,泼在空中的红光也像要扑过来似的。许多人在我们身边仓皇跑过。每当有人询问,为首的那个人总是压低声音说几句话,于是,也没有遇到拦阻。
但渐渐的,噪杂声远了,空气变的清新起来。风更大了。
这时候,一个老人的声音问:“是刘统领的二夫人吗?”
为首的人说:“正是。二夫人快要生了。大夫来了没有?”
“早来了。怎么那么不巧,石头城早不烧晚不烧,偏偏小娘子生产的时候着火?”那人刚说完。我就听见“咚”的声音,像是有人落水。
“来了?”船里面传出男子的话声。
“是。”
我被一双手臂抱了起来,等到了船舱内,灯光一明一灭,照出男人清秀双目。我这才惊喜叫出:“大哥。”王珏满脸长须,背着药箱,对我回眸一笑,眼内闪烁泪光:“陛下真受苦了……”
王珏说完,还是跨出了船舱。只听他对那几个人说:“时间紧迫,诸位自己逃生吧。”
为首那人说:“大人来往石头城好几年,在下今日才知陆大夫就是大人本人。我等为书阁效力,死不足惜。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我们挡一阵是一阵儿。大人赶快离开吧。”
王珏重新回到船内,那小舟已经逆水行舟。船桨活动声中,王珏从容的坐下,摸了摸我的脉搏,也不忙于解释。
我好像一直窒息于水面之下的,直到此时此缓过气来:“大哥,原来你早就接管了太平书阁?”
王珏沉吟后跪下来,脸却离躺着的我很近。他慢慢的说:“不错。阿览去世以后,实际的太平书阁已经到了我的手里。当年淮王谋反之前,扬州的太平书阁消息不利。华鉴容越权查账之后,陛下也将情况告知阿览。破城之日,淮王同党的名单阿览事先看过。他怀疑太平书阁某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此时就萌发取代之意。太平书阁本来是只有历代皇帝知晓的影子机构。其他大臣一概不闻。而书阁的规矩,只有上一级的人,才可以知晓下一级的底细。因此,除了皇上没人知道领袖是谁,对不对?”
我点点头:“是。我一直以为,领袖还是荆州的上官遥。”
王珏淡淡一笑:“上官遥在阿览去世的时候就已经重病。天下只有陛下和王览知道他的真实名字。在世人眼里他不过是一个私塾先生而已。因此,阿览要我去接手上官的工作。因为他怀疑过王琪,所以我接管太平书阁也只能隐瞒陛下。这五六年来,我早就告别了桃源隐士的生活,以各种身份混迹于各地。每当陛下说我清闲,我也只能一笑,又能如何?”他的语气似乎在说平常家事,但细微处婉转顿挫,使人不得不为之感动。
我接过话茬:“怪不得大哥你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
王珏摇头:“因为太平书阁的体系千疮百孔,所以能够保护君王才是第一要则。原本在宫廷内部,是没有太平书阁成员的。但淮王事发以后,阿览亲自在宦官选择了一人守在陛下左右。他就是杨卫辰。”
我心底顿时彻悟:“是他?现在他在哪里?”
王珏答道:“卫辰的父亲原来为扬州的一名鸿儒。多年以前因为得罪淮王党羽,他无故失踪。从此全家坠入困境,卫辰才自愿净身入宫。阿览说,他第一次到昭阳殿见神慧。那天先帝派上书房的一个小太监前来传令。夏日炎炎,杨卫辰立于烈日之下纹丝不动且神态安宁,颈部扣子严严实实。他小小年纪,毫无浮躁之心。就给阿览留下好印象。内宫只有他可担此重任。”
我回忆起来,初次见到王览,来传令的那个小太监给王览的笑脸。果然是杨卫辰!有的记忆清楚如昨日,但细节处不经人点拨,想不出来前因后果。杨卫辰为我亲信,首先是王览引荐。他沉默寡言而心思缜密。普宫内侍,无人可及。
桨划水,声声快。我问:“他那天去通知庞颢了吗?”
王珏说:“太平书阁人要想传递消息,有千万种办法。卫辰虽然通知了庞颢,他本人却没有离开宫殿。至今他还和宋彦隐匿在宫中。”
我哑然:“宋彦还活着?”
“应该是。那天卫辰推知宋彦会寡不敌众,所以在与柳昙大军交战之前,宋彦已经被他劝说离开。我现在也没有确切的消息,但我估计以杨卫辰的大智慧,如今内宫中才是首都最安全的。他们还会选择其他地方吗?”
我无语,玉玺不翼而飞也该和他们有关。一步步回想,王珏当初的警告言犹在耳,但我因为意气用事忽略。现在后悔也晚了,我鼓起勇气说:“太平书阁终究没有盯住柳昙。这是我们命里劫数。”
王珏情不自禁的用手捉住衣服的一角:“是啊。柳昙年轻时候为吴王挚友,但谁会想到,同时他也是淮王死党。现在推知,当年淮王在先帝面前进谗诬告,柳昙也起了不少作用。他这个人野心虽大,叛乱却不是时机。我得知宫变以后,为了营救陛下绞尽脑汁。没有想到他居然因为害怕内宫变乱,而把陛下放到书阁最有基础的石头城内。真是天助陛下!事先书阁的人到处放风说统领小妾恐怕早产。今夜我们先燃起大火,然后以统领住处着火为由,伺机营救了陛下。如果追兵不来,走水路两天就可以到扬州张石峻处。”
我拉住王珏的手:“大哥,现在局势到底如何?”
王珏苦笑:“国不能一日无君。没有了皇帝,还不是一团糟? 杨州以上北方各州全部拥戴华鉴容,指责建康挟持天子。建康和南方各州都跟随王琪,以为即使陛下重病不能理政,太子也是正统。双方僵持不下。大约顾念陛下安危,华鉴容至今按兵不动。四川的穆国公已经率领大军日夜兼程赶往建康。国公说他只相信陛下一人……”
他话音刚落,头戴斗笠的船娘弯腰入了舱内。她先给我施礼,抬起脸来。是个气度高华的中年美妇。清光艳光,都包含于岁月赋予的平和神态之内。
我叫出声:“流苏!”
“隔了那么多年,陛下还记得妾身?”她微微一笑。随即收起笑容:“王郎,情况好像不妙。”
王珏说:“怎么?还是追上来了?”
她重重点头。
王珏握了一下她的手:“既然如此,就按照原来的办法吧。马上就要到松林了,你陪着陛下等待接应。我去引开追兵。”
流苏的眼睛瞬间变得莹然:“王郎……”她似有言语堵在胸中,接着却爽快的说:“好吧,王郎你放心。”
小舟停泊在一处荒僻的松林,王珏抱着我下船,流苏搀扶住我。王珏没有和流苏告别,离开时将一个小瓶塞到我的手里,淡淡说:“陛下,这个药丸和水服下对你身体有好处。”
流苏静静目送着王珏上船,轻舟荡过芦苇。不多久,从松林的间隙中,看见水面上驰过许多火把通明的大船,纷纷向着王珏小舟的方向驶去。
这个时候,流苏才轻轻哽咽了一声:“王郎啊……”
我的肚子开始疼了,忍不住弯腰。流苏连忙拿出腰间的水壶,催我把药服下:“陛下有身孕吗?”的
我不好意思地点头默认。虽然都是女人,但我仍然感到尴尬。她像母亲似的轻揉我的腰部,亲切的说:“嗯,妾身在扬州见过华公子。他那时还个是少年,整夜都会对着大红芍药发呆啊!”
我慢慢吞下药丸,没有搭话。
她又说:“能做母亲真好。”
我问:“难道你不能做母亲吗?”
她苦涩摇头:“妾十三岁为太平书阁所选时就服药,终身不能生育。十五岁被冠为花魁遇上王郎,虽然什么都给了他,却……再也无法给他一个孩子。所以王郎关心陛下母子,妾身也认为是天经地义。”
我语塞,身为女子,我也体谅她的心情。皇权是什么样残酷的利刃呢?清白健康的女孩子只因为被选作一个耳目,就会失去为母亲的权利。
我们两个在松林中等了漫长的时间。我一直对肚子里的孩子默念:求你不要出事。很快就平安了。大约是药丸的疗效,腹痛缓解了。
流苏把我背到一棵大树下,对我说:“陛下,我们的人早应该到了。你身子不便,先在这里等一会儿。妾身去去就来。”
我知道她的潜台词,情况可能有了变故。短短几个时辰,我对她产生了依恋。她也好,韦娘也好,母后也好,都有着火中钻石的光芒。
“你要小心。”我嘱咐。
她应了一声,脚步轻快的向树林的另一端走去。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看不透的。树上栖息的猫头鹰眨巴着眼睛。我越等下去,就越担忧。没有比离开一个陷阱,又掉到另一个陷阱更可怕的事情了。
当我把水壶里最后的水都喝光的时候,我决定走出松林。即使流苏不回来,在别人发现我之前我也要藏匿到安全的地方。
松风冷笑中,我错觉自己是一个猎物。步履艰难,汗水湿透了背部。
当我的脚被未知的藤蔓缠住的时候,我踉跄了一下。
一双柔滑冰凉的手抱住了我:“你在这里……我可找到你了,陛下。”
世上只有一个人把“陛下”二字叫成亲昵的称呼。我沉下心:“周远薰?”
周远薰的脸上愉悦,担心,迷茫,精明,锐利融合在一起,只有一个词语形容:疯狂。
因为松风里面的刺鼻气味,我涌出了泪水。
随着眼泪,他疯狂的表情成了无数碎片。他拽着我,乏力的说:“我们走吧,我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
七十五 云月杂尘
秋云凝重,天色昏黄。我跟着周远薰穿越过树林。他手里拿着一根半指宽的树枝,不时拨开杂草。我并不想跟他走,但是不得不走。如果他要害我,刚才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就可以做,但是他没有。
我要尽快走到安全的地方。我已经撑不了多久。就算为了两个孩子:被困在宫中的,和尚未出世的。也要尽力一搏。长久以来,我一直相信周远薰至少对我是爱的。所以,我只有选择他为我领路。
走出一个山坳。周远薰才和我说话:“我们从陆上到华鉴容的大营约摸要走两天。你……,只怕是要三天。”
“这里现在还是他们的地盘……”我忧心忡忡,惦记着流苏与王珏。的362e80d4df43
周远薰哧笑:“乱世还有什么地盘?今天是这边的,明天就是那边的。我们马上要到一个镇上,你看看还会有多少人在?”
果然,当我们到达一个市集的时候。商铺店家都紧闭大门。偶尔有三三两两的百姓擦身而过,也是扶老携幼,背着包裹。周远薰看我走不动,干脆把我抱了起来。他自幼习舞,身材看上去弱不禁风,但筋骨还是灵活敏捷。的
“你这样子不行。”他皱眉说,四下找寻着什么。当他转身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一阵眩晕。秋天的阳光惨淡,周远薰用膝盖顶开了一扇虚掩的门。
“谁啊……?”一个懒洋洋的女子话音问。我以为说话的人不会超过二十岁,可走出来的是个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
她上下打量我们,似笑非笑的对周远薰抛个媚眼:“呦,好俊的兄弟。可我这里只欢迎男客,不欢迎女客。”
周远薰展颜一笑:“姐姐行个方便。我娘子身子不好。让她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们也会给你银两。”
那老妓扫了我一眼,默默点头。把我们领进她的屋子,给我一杯热茶。她端详我半天,收起娇嗲的腔调问:“你们也打算离开建康去杨州?”
周远薰说:“大家不是都想离开建康?没几天这里就是战场了。姐姐你怎么不走?”
老妓开玩笑的回答:“兵荒马乱的,我一个风尘女子上哪儿去?难道你有了自家的姐姐,还心疼你的老姐姐?”
周远薰脸上一红。他虽然很见过世面,但对女人总是有点脱不去的腼腆。
老妓往一个木盆里面倒了些水。蹲下去翻箱倒柜,语气凄楚起来:“我十三岁就做这营生。好不容易在这镇子混了七八年了,……这几日熟客都跑了。太平盛世到了头儿就是兵荒马乱真一点没有错。我们这种女人,走到哪里还不是给男人糟蹋?前几年相王死了,就丢下皇上孤儿寡母。哎,要是个男人当皇帝,哪有这么回事儿呢?”
我们都不作声,她把几件半旧的衣服丢给我,细细的眉毛一挑:“这几件衣裳可不是白送的。”
我点头,周远薰在桌上放下锭白银。一弹衣摆,走出了屋子。
我好些日子没有洗澡了,但面对水盆。我为难的对那个老妓说:“请你出去好不好?”
她捏着鼻子笑:“就不怕我出去勾搭你小男人?”
我无可奈何。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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