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览笑着,用修长的手指点了一下我的额头:“陛下对鉴容有成见。他是怎么样的人才?即使惊动南北,也断不会出笑话的。说起这些年,我辅佐慧慧,也积下了不少的弊政。华鉴容也好,蒋源也好,这批年青人,锐意如刀刃。将来没有他们,根本无法改革。所以,凡是有机会历练他们的,都要给他们。”
“你说的也是。不过,年轻人改革,恐怕会引起老臣的不满。那张石峻,说我们是为士族治理天下。其实,士族的利益,也就是皇室的利益。我自己,就是国内的士族领袖。”我回答。
我们说话,也并不避开周远薰。他要听我们谈起朝政,自然就会走远些。他走路异常轻巧,几乎听不到声音。
果然,我想起来他在场的时候,他正远远的蹲在水边的汉白玉台阶上用手慢悠悠的拨水。临池,有一丛牡丹,含苞待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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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北杜南华
时隔三年,我们再次进入济南,天色已是黄昏。我从车帘内看到,云霞坠入山岭。济南百姓匍匐在道路的两侧,虽然人数成千上万。我耳中,却只有皇家仪仗的鼓声,皇家车马的轱辘声而已。
还未到行宫,有一个马队已经在路上等候。华鉴容催马近车,对我和王览禀告说:“陛下,是北朝的侍中杜言麟。”我听到这个名字,不禁和览相视而笑。
王览让内侍拨开车帘,大笑着,对华鉴容说:“北杜想见你,迫不及待的来了。你就代表陛下去会会他。”
夏日骑马,华鉴容的脸上出了一层汗珠,夕阳红下,淡金色的光芒,和少年人一样率真。他说:“相王殿下,拿臣打趣吗?”
我吩咐内侍:“天快黑了,现在正在行车中,请杜侍中到辇车边上来,和我们一起往行宫前进。”内侍应声而退。
不一会儿,杜言麟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俊朗高大的人影翻身下马,给我行了使臣之礼。我和颜悦色的说:“杜侍中,三年不见。此次,你又是先锋。”
杜言麟的颧骨颇高,笑起来,倜傥的线条也不失阳刚。他回答:“这是小臣的荣幸。看到陛下相王还是如此康健,小臣自然喜悦。”
华鉴容快步走到他身边:“杜侍中,久仰。”
杜言麟是第一次看到他,但立刻就说:“华侍中,久仰久仰。”
华鉴容带着笑,盯着杜言麟看。侍中,古代以来,就是代表朝廷颜面的重臣。杜言麟英武敦沉,好比北国之山脉巍峨。华鉴容俊雅黠慧,正是江南之流水润泽。
不料华鉴容再次开口,却是一句:“想和我赛马吗?”
杜延麟张了张嘴,笑道:“奇怪,我正那样想呢。既然华大人也有此意,改天一定奉陪。”
王览从车中屈身,说:“比试是好事。只是鉴容还是后生,学习点驾驭的技巧才是主要的。”
华鉴容半躬了身子,表示同意。我问杜言麟:“此次,你们皇上有没有带太子来?”
杜言麟答道:“幸得皇后娘娘小恙初愈。太子殿下也到了济南。”
王览招招手,杜言麟靠的近了些,览问:“琴师赵静之也在济南?”
杜言麟摇头,面色阴暗,回答说:“他没有来,他大病了一场。”
我闻言看了览一眼,王览皱起眉头:“没有大碍吗?”
杜言麟说:“几乎好了。但静之说,他最恨别人同情他的病痛。与其呻吟叫苦让人关心,还不如躲起来只有自己一个人看自己的难受。”
华鉴容对赵静之并不熟悉,只是听过名字而已。他的寒星双目注视杜言麟的面庞,说:“杜侍中和一个乐人如此交好,倒是难得。”
杜言麟也不见怪,回答:“静之在宫中人缘不错。他虽是乐籍,但是,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杜言麟和华鉴容上马,跟随我们到了行宫。只听得他们两个说着路上的风景,我很小声的对王览说:“不知北帝的太子,是何种人物,也不知他们此次,又会有什么意图?”
王览若有所思的说:“慧慧,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才见出手法。我国近年物力人力稍强于北方。只要和会时从容一些,不输大国风范,也就没有什么可担心了。”
晚间,行宫中,芭蕉和着碧纱窗,微风吹来,带来秋天的第一丝消息。
王览问华鉴容:“觉得北杜怎么样啊。”
华鉴容答非所问:“他是不是自幼学习魏碑的笔法?笔力已经深入骨髓。”
王览哑然失笑,看看我,我会意说:“览当年也是如此说他呢。”
华鉴容说:“刚才,臣送别他,他说道,他们的太子对南朝有些看法。明日和会时,如果可以从的,就从之。如果觉得不可以从的,就挡之。”
我诧异杜言麟为北朝侍中,怎么会说这话。即使心向南北和平,此话也不符合他的谨慎作风。王览想了想,解释道:“会不会是北帝授意的?”
我如坠雾里,想着明天自会有分晓。也就不去追究。齐洁给我梳头发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似要呕吐,却憋在胸膈之间。一时剧烈的咳起来。韦娘急急的跑进来:“怎么啦?”
齐洁跪在地上,仰视我的面孔:“陛下,要不要传御医。”
我只咽了几下唾液。自己长出几口气,好像舒缓了一些。忙摆手:“不用。大概是行车过久了。明天有大事,不要添乱了。你们,也不要对相王说起。”
韦娘过来,捶了几下我的腰,半抱着我,细声细气的说:“陛下,今夜就早点休息吧。下次再这样,就得传太医了。身体要紧。”
我笑了笑,点点头。
第二天,我又见到了北帝,他一点也没有变。岁月,在我和览这样的年轻人身上的印记最为明显,对了他那样年近半百的人,三年五年已经不会再起波澜。
太子站在北帝的身后,他是一个很高的青年。对于他的年纪,是过于肥胖了一些。可能是沉湎酒色,他的面容在阳光下,浮肿更为明显。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眼珠子的四边,都可以见到眼白。人们习惯于把这种眼睛称为“白虹贯日”。他冷淡的看着我们,双手都笼在袖子里,也不打算说话。
王览视而不见他的冷淡,环顾四周,面带微笑。他的笑容好像有奇妙的磁力,我肯定,南北每一个臣子都感到了温暖和谐。
北帝似乎点了点头,对我笑道:“陛下,又在济南重逢了。这三年,南北的交融,大家都占了不少便宜。”
我也笑了:“陛下,说是大家,也就是天下的百姓。即使我们南北不通,你我的宫廷又何尝少了一件对方特产的珍奇之物?陛下此次与太子殿下同来。也就是本着仁君之心了。”
北帝眼睛寒光一闪:“陛下,如今您成长了。说是仁君之心,陛下领会的是什么呢?”
我答道:“以一人济四海,尧舜之心。以四海养一人,桀纣之心。是不是这样,陛下比我年纪要高,自然可以评说。”
北帝大笑:“虽然说朕壮心不已,但陛下的年纪,看到的,自然比老人多些光亮。”
“陛下太客气了。”我说。王览此次并不打算代替我开口,站在我后面,怡然自乐。
大家照旧入席,我和北帝谈论着南北的贸易。北帝听着江南的丝竹,口气也不如以前那么硬了。一直友好的气氛,让我暗暗松气。
太子一直沉默,眼睛肆无忌惮的打量我,使我昨天晚上涌起的不适卷土重来。王览坐的离我近了些。他的温热呼吸就在我的后面,我才稳定下来。
北帝问:“坐在相王下手的可是华侍中?”
华鉴容瞪着眼睛,听了此话,才谦卑的对北帝举了举酒杯,欠了身。
太子突然插话说:“果然是很美啊!”他说这话,本来就该是句赞美。可他的暧昧口气,却使华鉴容一下子直起腰。
览急忙对北帝笑言:“和杜侍中也算平分秋色。只是他年轻,相提并论,也委屈了杜言麟。”
北帝正要回答,太子却说:“今天,我们的乐师赵静之不在。既然人们说南方也有凤凰,南方的笛子圣手我也想见识一下。华侍中,请你为两国皇帝吹奏一曲,如何?”
华鉴容放下酒杯,严肃的说:“太子殿下,小臣是国家大臣,不是铜雀台上的乐伎!”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丝竹,也嘎然停止。
三十五 八音克谐
堂上一片寂静。然后,一个温柔而亲和的声音响起:“华侍中,即使铜雀台上的乐伎,也只是被前缘误了。自古以来,有才德之人,崇尚风流者,即排斥道学;宗依道学者,亦酷抵风流。其实,名教之内不无乐处,闲情之内也有天机。道学与风流合一,才是真正的才德。”
说话的人,除了王览,再不会有别人。王览端然而坐,俊秀的冠玉面上悠远的笑容,仿若神仙。他的语声虽然极尽温和,但却有一种凌驾于俗世的高贵,使人不得不从心底信服。
览说此话,明是批驳华鉴容的不逊。实则却是把北国太子的无礼推到北帝自己面前。无论风流,还是道学,此位太子有几分呢?我忍不住回眸对览会心一笑。
经他这么有意无意一茬话,北帝果然回过神来,他哈哈大笑说:“才子也是人,有选择的自由。此次见到华侍中少年英姿,已然很令人愉悦。他日有机会,再听笛王技艺不迟。”
华鉴容眉峰一挑,居然坦然一笑。他本来就生的俊美异常,这一笑,满室生芳,把北国的大臣都看呆了。他朗朗的说:“相王说的有理,陛下抬举小臣了。其实,在我们主上和陛下面前试奏一曲,也没有什么。只是笛子,无人伴奏,显得寂寥。”
此话说完,他那黑色琉璃似美丽晶莹的眸子望向我,很深的一眼。我生怕他的骄傲性子,当众表演,会受了委屈。在他把视线移开的片刻,我竟然听到自己说:“既然华侍中没有合适的伴奏,就此免了吧。”话音刚落,我就听到坐在附近的北国太子似从鼻腔中冷笑了一声。
北国的太子轻声说:“原来陛下还是舍不得吗?”他说的颇为得意。我装作没有听见。只见那杜延麟在一边早涨红了脸。他咬咬牙关,就要开口。北帝蓦然伸出手掌,制止了杜延麟。他说:“怕是曲高和寡吗?言麟,去拿朕的琴来,朕来为华侍中和琴。”
他一说这话,连我都吃惊。北帝究竟是怎样的人?如此不拘一格!华鉴容的身体剧烈的颤抖了一下,眼睛又看向我们,却回避着我的目光。只是与王览交换了一下眼色。王览轻挥扇子,澄澈的凤眼中满含鼓励。他愈加靠近我,小声的耳语:“陛下不用担心鉴容。览就守在陛下身边,一刻也不离开。”此话说得沉稳坚定,而又温存体贴,闻言,我那种反胃的难受才好些。虽然我一直忍着,但是我肯定,细心的览已经看出我的身体不适。
说话之间,杜延麟已经捧上一把古琴。那琴古旧,弦却闪着清冷之银色。北帝拨弦,乐声流泻,仅此一声,就有排山倒海之势。
华鉴容取出了那只“野王笛”,也不试音。微笑着,等待北帝起头。北帝对他的从容显然颇为赞许。十指拨动,一曲“夕阳箫鼓”从此雄壮豪迈的帝王手中流淌。
华鉴容和笛,宽大的袍袖迎风飘拂,姿态别致潇洒。这一名曲该是婉而不伤的曲调,果然,北帝琴声细腻如诉,华鉴容的笛子清越如歌。我仿佛看到,那春风和煦,花月交辉,山水相连,渔舟唱晚的江山美景。听者心旷神怡,北帝与华鉴容的演奏也自得其乐。此乐曲,不是激越,不是豪放,而有纯化灵魂,荡涤心灵的神奇。
一曲奏完,余音袅袅,众人如痴如醉。我早已忘记了自己身体的痛苦,不禁回头去看了王览一眼。他也只是心有灵犀的望着我,那目光中似乎洞察一切,包容一切,理解一切,同情一切。
“好。”王览回过神来,带头喝彩。他对北帝笑道:“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一曲夕阳箫鼓,陛下演奏竟然如此达观。今日后生是开眼了。”
北帝笑了,山鹰似锐利的眼峰却不变:“相王,你是天下最知音人。朕多年不习此曲,今日老树逢春,倒是少不了华侍中。”
他亲自斟了杯酒递给华鉴容,亲切的说:“华侍中,你虽然年少,但却是皇亲贵裔,国家重臣。今天见到你的人,听到你的笛子,朕看,洛阳全城的牡丹花也比不上华侍中一个啊。”
华鉴容有点脸红,把酒饮尽。对北帝身后的杜延麟潇洒的亮一亮空空如也的杯底,又是一笑。刚才北国太子的轻慢引起的不快,烟消云散。
离别的时候起了夜雾,北帝挨近我,说:“陛下,虽然南北也许不能永久保持和平。但是,想到朕对陛下的诚意,将来也给朕的人留些情面。”
我点头,只觉得此话听来沉重:“陛下,两次南北和会,朕都看在眼里。无论将来如何,朕不会忘记陛下的好处。”
回到寝室,我按着胸口,再也忍不住,干呕起来。王览抱着我,急传太医。我迷迷糊糊的睡下,太医令史玉隔着屏障,以一根线把了脉。
只听得韦娘在我耳侧问:“陛下,史太医说此脉关系重大。让太医观观气色,行不行?”
我有气无力的说:“准了。”虽说难过,但我一向不相信自己会得什么病症。
年迈的史太医敛容谨慎的仰视了我一会儿,跪下叩头:“恭喜陛下。”
我一怔,但很快明白过来:“太医,是不是朕有喜了?”
“是。臣恭喜陛下。”老太医笑,一把白胡子都动了。当年就是他给母后安胎的。今天又给我把了喜脉,难怪老先生高兴。
我重重拉了韦娘的手一下,韦娘乐弯了腰:“陛下,相王知道了该多快意。”
她这么一说,提醒了我,我赤着脚跃下床,快步走出去。身后只听到韦娘和太医大呼小叫:“陛下保重!”
“览,览!”我跑到外间,王览回过头来,他旁边还站着一个人:华鉴容。
“陛下,怎么啦?”览惊异的问。
华鉴容的目光盯着我,也不躲闪。我衣衫不整,蓬头散发,赤着双足。看到我这个怪样子,他的眼中却意外的柔和,片刻间我错觉得他是傻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在华鉴容面前开口说,迟疑中,韦娘追出来:“陛下,小心身孕。”
王览听了,面上顿时一红,双眸闪亮。他只停顿了霎那,就走过来果断的把我抱起来。
览是那样高大,我在他怀里永远就像个小孩子。我幸福的依偎着他,居高临下。看到华鉴容跪下了,他低下了秀雅高傲的头颅,清清楚楚的说道:“臣恭喜陛下,相王。”
我来不及理睬他,只是用手指若即若离的缠着王览的领口:“大家都有赏吗?”
“当然。”王览小心翼翼的托着我的身体,笑得腼腆而甜美:“太医,群臣,宫人,都有赏。”
他的脸色,平时有些苍白。但快乐的时候,却是有一层粉色的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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