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一下,约瑟夫,听我说……”
他的话音被有人从大厅里用力撞开门的声音打断了。
冲进房间的是一个神情惊慌,身上伤痕累累的年轻人,在场的人里只有诺恩认识他。
“卢沃,发生了什么事?”
“队长,您……”这个警卫队的年轻队员疑惑地看了看他被打扮成贵族少年模样的队长,又为地上的遗体吃了一惊。这让他粗粗喘了一大口气之后才说出话来。
“祈福地……祈福地受到了袭击。圣泉可能已经被破坏……”
说完,这个因为赶路而脱力的年轻人就晕了过去,诺恩一个箭步上去扶住他,让他不至于直接倒在地上。
市长脸上的冷汗终于像是融化的冰块一样流淌下他的额头。圣骑士们面面相觑,然后凯尔曼看了看罗宾。
“这里暂时交给你了,让佛洛尔不要玩花样。”
说完,他们就冲了出去。对于这一系列的变故,大厅里的客人们似乎也稍微得到了一些风声,这让外间充满了不安的窃窃私语。诺恩把卢沃扶到一张椅子上,然后关上了门。
这时候约瑟夫终于挣开佛洛尔的手臂,扑倒在红衣主教的遗体上,失声痛哭起来。他对自己老师的感情看上去不容置疑,这也是留在房间里的罗宾、佛洛尔和诺恩的最大难题。
“这该死的到底是怎么了?”
罗宾摇摇头,然后忧虑地望向窗外。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大片厚重的乌云遮住了。
一位红衣主教在斯佛兰被谋杀也许要再过几天才能引起市民的议论,但是在祈福地发生的异动,却在一瞬间把不安传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人们匆匆收起狂欢的热情,纷纷躲回自己的住宅,只在街头留下了一地空酒瓶和吃剩下的食物。那些虔诚的市民一回到家里就马上收拾起为狂欢准备的华丽服装,在十字架前为自己的沉溺享乐忏悔。而不太虔诚的那些虽然同样也在收拾衣物,却在计划是否要在近期离开这座很可能已经失去神灵庇护的城市。当突然刮起的大风把层层乌云驱赶,再次露出银色的满月的时候,这座城市已经完全陷入了死寂。
依然灯火通明的建筑物,只剩下位于城市中心的市政厅。在这个注定的不眠之夜,亮遍市政厅大楼的灯光,除了冷清以外,还带着一丝不吉利的意味。正在这栋建筑物里忙碌的人都明白,今天发生的两件事有多么严重。即使在这里最位高权重的市长,也随时可能地位不保。甚至……被那些圣骑士送上火刑架,也不一定是用来吓唬自己的妄想。这个悬浮在每个人头顶上的切实的恐惧,让留守的官员们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诺恩在市政厅一楼东侧的一间房间里,聆听他部下巴德的报告。
这两天在警卫队暂代他工作的是第二分队的小队长罗普洛,他也是市长的侄子。诺恩相当认真地考虑过市长是不是有抓紧这个机会撤换掉他然后把自己的侄子扶正为警卫队队长的想法。在他看来自己只是凭借死板的性格在亦步亦趋地工作,论能力,那个各方面都和市长十分相像的年轻人实际上更适合这份工作。但在之前祈福地的巨大变故中,这个年轻人却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而第一分队的小队长是一位年过五旬的老剑士,在狂欢被中断之前,这个没有轮到值班的家伙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医生在检查过他之后断定也许市长的侄子醒过来的时候他还在呼呼大睡。于是听取报告的重任,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恰好正在市政厅的他的头上了。
听取和整理报告并不是诺恩喜欢的工作,但这比和那些圣骑士待在一起好得多。尤其是佛洛尔认为自己可以从约瑟夫那里问出更多的消息,让他们把自己关到暂时成为约瑟夫牢房的那间房间里之后,他更不想和那些圣骑士以及他只叫得出名字的罗宾在一起。
这里的几间房间都被征用为临时的病房。这并非市长的仁慈,而是圣骑士们的要求。当他们提出接管市政厅的要求的时候,市长只差没有把自己的印章双手奉上。这时候没有人会想要和这些脸上燃烧着为异教徒准备的火焰的圣骑士作对。
巴德的半边脑袋都被纱布包裹着,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半张脸。他的双手都被厚纱布缠绕着,一只脚骨折了,被医生用夹板固定后挂在床角上。那位刚怒气冲冲离开去照顾其他人的医生放狠话说巴德需要的是静养而不是被打扮得像贵妇人的玩具一样的队长问长问短,但他已经是除了赶回城里送信的卢沃外伤得最轻的一个,也是唯一神志清醒的一个。
“队长,我需要确认医生刚才给我灌的药水是不是起效了。他说那是他从迷途的森林外围找回来的一种草药,在止痛方面很有效,但是有引发幻觉的副作用。”
一看到诺恩走进房间,巴德的身体就剧烈颤抖起来,诺恩从他脸上怪异的表情推测这并不是因为伤口在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脸被绷带裹得死死的情况下正确地笑出来。
“巴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你没有发现我在给你找台阶下吗?队长?”
“告诉我经过,然后你需要好好休息。”
看到巴德的瞳孔一阵收缩,诺恩知道在祈福地发生的无论是什么,对他来说都不是愉快的回忆。
从舞会上赶赴祈福地支援的圣骑士很快就带着他们受伤的同僚和警卫队队员回到市政厅。他们用掉的时间正好足够骑马一个来回。这只说明一件事,在祈福地已经没有剩下什么要抢救的了。
巴德也明白自己看到的东西的重要性。这个年轻人先是闭上眼睛,握紧了拳头,然后再次睁开眼睛。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不是在做梦……队长。”
“你不是在做梦。”
“那可真糟糕。让我想想……我们只负责在祈福地的外围巡逻,我、卢沃、斯坦和马修斯。另外一只巡逻队是罗普洛带领的。教堂那边聚集了很多信徒在祷告,还有一些特别虔诚的人得到允许进入圣泉。我的妈妈本来也说起要参加,让我想个办法帮她通融 一下,还好我没有答应她。那是在……起风的时候,从圣泉里传来野兽的嘶吼声。”
“野兽?”
“是……野兽。我没见过比野猪更大的野兽,但是那种声音……那种声音绝对只有野兽才能发出。是……非常大的野兽。”
那头巨兽的阴影浮现在巴德的瞳孔中。
在听到那可怕的嘶吼声的时候,巴德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觉得那不过是什么人的恶作剧。
在斯佛兰,年轻人已经不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对祈福地的传承那么虔诚。对很多人来说,既然祭典之夜是一年中胜过新年的狂欢节,那么在首都真正的狂欢节上人们用什么样的手段来找乐子,他们也要试一试。在这座冒险者往来十分频繁的城市,有些年轻人知道的稀奇古怪的取乐办法甚至会让首都生活最糜烂的贵族都汗颜。
作为警卫队的一员,巴德有的时候也和那些玩得过火的家伙打交道。当时他认为说不定是有人从冒险者手上购买了什么野兽带到这里来吓唬那些信徒,事实上在去年就有人那么干过。
实际上巴德甚至觉得那挺有意思的,他同样是对传统有些不以为然的一员。在他看来至少那些整天板着脸的圣骑士确实需要“轻松一下”。
这个念头很快被一阵又一阵让人听了头皮发麻的哀鸣打消了。其中一个特别尖锐的声音像是巴德认识的一位虔诚的妇人。那位妇人在咏唱赞美诗的时候通常就是用这副嗓音和教堂的管风琴平分秋色的。她的尖叫声在一个凄厉的长调之后戛然而止的时候,巴德丝毫不怀疑她已经死了。
对于这四个勇敢的年轻人来说,不管在祈福地发生了什么,这显然已经越过了恶作剧的范畴。巴德当即吹起了号角向罗普洛所在那一队通报,然后冲向了祈福地的教堂。他们都在夜幕中看到了一个漆黑的身影,那东西的影子本身就是邪恶和恐惧的代名词。巴德在冲向教堂的时候不住发抖,他只能咬紧牙关以尊严驱使自己前进。
“……血……到处是血……教堂的门关着,血正不停地从门缝里往外涌。那东西的身体叠在教堂上,它已经吃了很多人了,我看到血和肉……血和肉在它的身体里。它吃了很多人,活生生的……那见鬼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巴德发出一声高昂的尖叫,同时全身痉挛起来。诺恩看着他翻出眼白的眼睛,不得已在他的颈侧一击,让全身冷汗的部下在昏睡中修补已经快要崩裂的神经。
然后他俯身,在他的耳边低语:
“你还没有想起它的名字,那么在梦里也不要想起。”
这是一个很古老的方法,当时的人们相信对于意志坚强的人,这可以让他们在从它的爪下逃生之后,不至于在噩梦中再度落入它的魔爪。那头野兽是最早让人们品尝到恐惧滋味的深渊生物之一,虽然在那里有着胜不胜数的超越人类恐惧的东西存在。然而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存在可以打通与深渊之间的通道,把它们召唤来到地上的人了。
诺恩看了看床头的油灯,最后决定还是让巴德待在明亮一些的地方。
它们的窃窃私语跳进了他的耳朵。
他用锐利的目光扫视房间里的黑暗角落。
一个小东西佝偻着身体瑟缩在门口的一处阴影里。诺恩一开始希望那是一只老鼠,但老鼠显然没有那么大。这是一个更大一些的……小猫大小,有着尖尖犄角的生物。虽然只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轮廓,但看到那轮廓就没有人想看到它的全貌。
“血和肉……召唤士的血……和肉……”
那东西发出哭泣一样的笑声,跑出了房间。
作者的话:发现一个BUG,前面提到过市长的儿子在警卫队工作,后来又写到过市长的独子是一个不认识诺恩的小胖墩……唔……似乎这个错误已经无法挽回(痛苦地扭过头去)。
那么在警卫队工作的是市长的侄子!一定是他的侄子没错!
市政厅上下的忙碌并没有影响到实际上占据了这栋建筑物的主导权的圣骑士们。对他们而言,在祈福地和圣泉发生的事已经无可挽回之后,今夜最重要的事是为死去的红衣主教守灵。遗体被运往不远处的大教堂,十二位圣骑士将和那里的主教一起彻夜为逝者祷告,留下凯尔曼和另外几人在市政厅监督官员们的行为。约瑟夫蒙在一团迷雾中的刺杀行为让这些骑士们仿佛回到了异教徒和死灵法师活动最为猖獗的年代,尤其是其中几位年长的圣骑士经历过当初首都的那场风波的。任何细小的、不太虔诚的行为在他们眼中都能和亵渎挂钩,这让市政厅的气氛更加紧张起来。
罗宾?泽诺为之效力的那位公爵在年轻的时候就是革新派的一员,即使现在上了年纪,也依然是王国中最开明务实的人士之一。在他的熏陶下,罗宾对那些满脑子想着如何推卸责任的官员无法接受;对恨不得马上有一个异教徒跳出来让他们与之恶斗一番后光荣战死,以洗刷没能保护好红衣主教的耻辱的圣骑士也无法体谅。当他和凯尔曼坐在被圣骑士征用的临时会议室的时候,他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的朋友,让年轻的圣骑士苦笑以对。
把圣骑士凯尔曼和佛洛尔对比,会得到有趣的结果。这个年轻人只比佛洛尔大两岁,远不如后者耀眼,但是对于同样认识他们两人的人而言,遇到麻烦而不得不求援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会选择能力稍逊的凯尔曼。他在性格上和张扬的佛洛尔正好相反,是一个低调、朴素且十分诚恳实际的人。在首都,由约瑟夫串联起的人际网里,他和佛洛尔的关系最微妙。佛洛尔表面上针对凯尔曼,在私下里却承认这个人是“可靠的朋友”。凯尔曼则对佛洛尔的口是心非心照不宣,也在私人场合向罗宾表示他对于佛洛尔的才华的赞赏。
“佛洛尔的魔法调查会有结果吗?”
“短时间内你找不到比他对幻术更有研究的魔法师。”
凯尔曼皱起眉头,在发现罗宾一直很严肃的脸上的眉毛纠结得比他更厉害的时候,他坚毅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了一些。
佛洛尔的老师在首都不算出名,但在魔法师自己的领域中却是一位公认的怪才和博学者。作为这样一位魔法师的得意门生,佛洛尔和他的老师一样对任何门类的魔法都充满了兴趣,而他手上掌握的资源又要超过很多德高望重的老魔法师。罗宾说得没错,虽然斯佛兰是一座冒险者十分感兴趣的城市,但这个时候要找到一个比佛洛尔对幻术或是其他灵魂系的魔法更有了解的魔法师是不可能的。
“如果佛洛尔的调查没有结果,你们打算怎么做。”
罗宾的目光透过桌上咖啡杯里升起的热气,落在了凯尔曼的脸上。
他们两人都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但也明白这是他们现在不得不面对的。
维纳特红衣主教是约瑟夫的老师,他们都知道那个年轻人对自己老师的无限忠诚。在世俗世界里会让一个年轻人刺杀自己老师的理由在神职者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而这位凶手又是一个无比虔诚、善良的年亲人。认识他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约瑟夫过去没有犯罪,以后也永远不会和任何犯罪的行径扯上关系。
然而刺杀又是他们在不久前亲眼目睹的。
罗宾和凯尔曼都希望这其中有着魔法的痕迹。他们知道那样约瑟夫即使可以逃脱宗教审判,也会被判定为意志不坚定而永远被逐出教会,但在目前的局面上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如果约瑟夫没有受到任何魔法的蛊惑而犯下这可怕的罪行,无论在感情还是理智上他们都无法接受这种可能。佛洛尔也是如此,所以才会坚持为现在拒绝和任何人说话的约瑟夫进行检查。
“请相信我、以及约瑟夫的虔诚。我会用魔法进行调查,我也对神明发誓,无论得到什么结果,我都会毫无保留地和你们分享,不因为任何原因进行隐瞒和偏袒。”
那是佛洛尔很少使用的严肃语调。凯尔曼原本认为他应当避嫌,但他确实相信自己的朋友。
为了避免这个程序被打断,现在佛洛尔和约瑟夫两个人单独留在房间外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间。另外一位圣骑士坚持在房门和窗户上都施以一种神术,防止外部的打扰,也防止他们可能的逃跑。
接下来在那间房间里发生的事属于魔法师的领域。而现在凯尔曼正在另一个方向寻求罗宾的帮助。
“我们会把约瑟夫带回首都。教宗也许会为我们做出裁决。无论如何我们明天也会启程回到首都。”
罗宾点头。对于这里发生的事,他也必须第一时间赶回首都汇报给他的大人。
“那么暂时寄希望于佛洛尔吧。”
“但愿如此。”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举起咖啡杯,用黑色的苦涩液体去填充嘴巴里的苦涩。
“回到另一个问题吧。你们在圣泉有什么发现?”
“圣泉从内部被破坏了。有一头大个子的野兽从泉眼里爬出来,用爪子摧毁了整个圣泉和半间教堂。我没有想到会用这种方式见到圣泉的泉眼,虽然那里没剩下什么。这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或是听说过的东西。”
想起自己在祈福地见到的凄惨景象,凯尔曼露出了些许哀戚的神色。这些圣骑士在一般人看来是整天板套着铠甲的铁皮罐头,但忠诚、仁慈和关爱才是成为圣骑士的基础。他们会为了信仰挥舞长剑,但不会丢掉自己的仁慈。
这个国家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虔诚的信徒在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