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直地瞪着他。
许久,他别开了脸,转身走到我桌前,拨开了上面凌乱的书本和文件,最终露出了那盒被我埋没的烟。他微微一愣,拿起烟,抽出一根,从窗台上找到打火机。
火苗跃出狭窄机身的声音传来,随后是烟雾呼出气道的声音,Kei熟练地坐在我的椅子上抽烟,和以前一样——在睡觉前,他总先点根烟,喷云吐雾一番,再乖乖地躺到我身边。
青色的烟和Kei的眸子一样,嘴唇和过滤嘴的轻触间,轻佻的烟雾扭了出来,我用眼角的余光瞄着他在暗处妖冶的脸——金色的头发和媚蓝的眸子。他满不在乎地抽着烟,那股呛人的味道在两人之间迅速弥散开。
拿起被Kei扔在地上的档案袋,我走回桌旁把它扔在桌上。伸手把窗口推开,微暖的空气冲进来,带着泥土的味道,吹动Kei眼前垂下的刘海和白衬衫的领角。
他的手停止了动作,抬眼看我,微微仰起下巴,最后仰起头直视我,纤细的颈项暴露在风中,白色的衣领在金色的细发旁翻动。
我也抽了根烟,点燃。第一口味道最好,可越到后面越苦涩,和人生一样,一节一节烧完,不让你后悔。呼出一口烟,我回应Kei的视线。他的烟夹在手指里,垂在身边,自下而上飘飘然上升,恰倒好处地迷住了他最迷人的细小表情的闪动。
“你在Yiqai面前也抽烟么?”我问他。
“不。”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我可以看到他仰起的颈项上微微颤动的喉结,他的干脆有些令我意外。
“你爱Yiqai么?”
不知从何开口的我,只有选择这样酸溜溜的开场白。虽然酸,却至少问得直中要害。如果Kei真的是爱上了Yiqai,那我至少也好有个对他死心的理由。
可这次Kei没有回答我,他只是吸了口烟,然后随手把烟扔出了窗外。
火色的流星划了个美丽的弧,消失在我的视线里。Kei总像个向这个世界散播不安火种的神。我希望Kei给我个明确的答案,可他只是在我心中留下了这个不安的疑惑后,接过我手里的烟也扔出了窗外。
烟头落地的声音非常清晰,淡紫色的烟雾在他粉色的唇边缭绕,分外诱人。他突然回头,抱住我,吻我,吻得我都透不过气来,直直向后倒去。倒在床上,大床被压得一阵颤抖,吱吱作响。我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Kei把我死死地摁在床上,冰冷的金发垂到我的脖子里,像水珠滴落般的凉意,微微刺痒。
“Kei……”我在空隙中抽回自己的呼吸,想推开他压在我身上的重量,但手腕被扼住,生生扳到头顶,筋骨扭伤的疼痛令我浑身一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怒火由心头猛然冒起,连日的委屈和愤恨,加上疼痛,在抑制中挣脱了束缚,在心头燃烧起来。
我用力想挣脱Kei的扼制,扭动被压制的身体,可无济于事,Kei由于NRS而拥有传说中吸血鬼的力量,即使我折断手腕也脱不开他的手掌。手腕的疼痛愈演愈烈,它一定已经受伤了,痛得我忍不住抬头呻吟,眼里热辣辣的。
“放开我,Kei!!”
用尽身体里全部的力气一声嘶吼,仿佛可以感觉到有什么纤细的东西在瞬间崩裂,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床停止了它吱吱嘎嘎的挣扎,Kei慢慢松开了摁住我双腕的手。我喘息着慢慢睁开眼,看向坐在自己身上的Kei。背着光,我只能看到光线从他背后透过那件白色衬衫映出了里面纤细单薄的线条。
我在喘,他也在喘,刚才的那一切都很疯狂。我摊开四肢,让刚才被窒息的胸膛好好舒畅一番,而这时,一丝凉凉的触感爬上我的脸,是手指,温柔的手指。
眉弓,眼角,颧骨,鼻尖,嘴唇,下颌,耳垂,停留一会,它滑到了颈侧,掠过锁骨,推开了胸口的衬衫,停在了我的胸膛,随之起伏。
他按着我的心尖,让它在搏动的片刻中感到一丝疼痛,微微地喘着。
轻轻地耸起肩膀,白衬衫从削瘦的肩膀上滑落,一点点露出那对精美诱人的翅膀,它映在我眼中,像烙印般灼人。 Kei弯下纤细的腰,吻着我的胸膛。
Kei的身子是凉的。他趴在我胸口,什么话都没有说,用手掌的触感寻找心脏搏动的位置,然后把脸贴上面,仿佛带着一丝怀念,听着一种久久未闻得的古老声音,闭上眼,仔细倾听。
永生的Kei,他迷恋脆弱的生命与灵魂的短暂。
这样的他让我觉得束手无措,奇怪的举止和莫名其妙的疯狂。当我回神时,两个人已经就这样躺了很久。房间内残存的烟味已经被夜的风带走,时钟走格的声音还在恒古不变地响着。
这些用肢体表达的意义,我不能理解,我还是需要语言的解释,毕竟我不像Kei那样明白何谓“生命本质”,很多东西都做不到他那样看得透彻。他的鼻息喷上我的胸膛,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因为这不是他睡着后的呼吸,有些重,有些乱,似乎有什么东西打乱他,心中有丝解不开的悲。
我伸手,手臂有些麻木了,可我还是清晰地触到了他削瘦微耸的肩膀。上面刻着只有用视觉才能体会的翅膀,张开了跨越了整个上背。我曾经问他为什么要纹这个在自己后背,可Kei说那是他感染NRS后的事情了,所以他遗忘了原因。
会是什么让你决定要在自己背上刻下这样华美惨痛的刻印呢?在你以往丢失的东西中,多少是幸福的?多少是悲伤的?多少是你想留而留不住的?多少是你想忘却忘不掉的?
当我的手掌触及他背后的纹身时我感到他微微一颤,紧贴着心脏的皮肤把这份无助中带着恐惧的颤抖传到了心膜,传到了血液中。
“Kei……我承认我迷恋你……依赖你……别折磨我了,好么……”我闭上眼,“我认输了……”
趴在我胸口的身体撑起身子,我睁看眼,暗光中我看不清Kei的脸,只看到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中闪烁着光芒,它像被海洋吞没的月亮,压抑,忧伤,包含着数不尽年代的历史风尘。
那不是人类所能拥有的眼神,因为人类体会不了这眼神的悲伤。悲天悯人?还是自怜?
Kei轻轻吻着我,在我耳边呢喃着一句我早已听过无数遍的话——仿佛他永远只能用这句话 向我解释所有: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房间里已是空空荡荡,只剩我一个人坐在桌前。
点燃叼在嘴里的烟,它的味道和Kei相近。他已经离开了我的房间,在我身边留下了令我不安疑惑的句子。
一切……都是为了我?
打开灯,我拿起面前的档案袋,它饱满地横在我面前,上面可以看Kei清秀的字体——John。
这就是John档案,我解开它,倒出里面的资料一页页翻阅。
John是在老板刚组建“Mores”的时候就加入组织管理阶层的元老,是老板生前最信赖的人。有一妻一女,住在Mallarpa城东的公寓中,妻子是个普通的百货公司职员,而女儿则在市立大学就读,经济类专业,是个高才生。
我打开饮料冰箱,拿出听饮料,继续看这些连高层人员都不一定知道的详细内幕资料。John的家庭,事业,习惯,脾气,这份资料全部都收集完整。
烟雾在眼前缭绕。缝隙间,我看到了档案袋中有份未被我拿出的纸,只露了个角儿在外面,引起了我的注意。
不同于前面表格报告式的机印文案,这份是手写文案——Kei写的,上面是我最熟悉的秀丽字体。
“John在去年12月25日夜里失踪,没有回家迹象,也没有联系妻女,各种出入境调查表明他并没有离开Mallarpa,在两个月的城市搜索中也没有找到他的人影。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还隐藏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并且有他的党羽支持。
“Syou,我承认我对你撒了谎。John其实对孙非常忠诚,但是他对你却是极危险的存在。你不能有任何差错,所以任何不祥因素都不能存在你的身边。一定要小心提防John,即使他现在不出现在组织里。但如果换个角度去想,当初他不作任何辩解地就从我们面前消失,其实是一个很聪明的选择。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而我知道,他绝对不会放弃孙。现在你周围的危险可想而知,他一定会采取极端的手段向你实施报复行动。
“现在我不能呆在你身边,请你好好照顾自己,提高警惕,让唐呆在身边并好好利用他。我希望他可以成为你的贴身亲信。请好好保重。
——爱你的 Kei ”
我愣愣地看着这张纸,指间的烟灰断了一截又一截,一直到它熄灭。我没有在意烟灰弄脏了地板,也没有在意烟的熄灭。过滤嘴灼烧的味道丝丝蔓延了过来,我回神,扔掉了手里的烟蒂。
捂住嘴,摩挲着有些颤抖的嘴唇,我把目光停留在最后的落款上,字迹非常清晰——爱你的,Kei。
眼睛突然辣辣的。
夜晚,Kei的房间还亮着灯,他最爱这柔和的昏黄灯光,让他有温馨安全的舒适感。我站在窗前,看到他房间的灯光落到对面庭院的地上,一块方方正正的黄暖色,温暖的颜色。感到消失了的回忆依然流连在我的肢体上,一丝丝温暖着。我相信,Kei的爱贯穿了许多时代,许多世界,最终才找到了我。
Kei,当你找到了我。你那天长地久,无法实现的希望,是否在我的胸膛与心跳里,化解了悲凉?
你希望的是什么?害怕的又是什么?
手腕上,Kei冰凉的体温在上面残留着,还有那一丝丝疼到心里的痛。
一年的时间流逝去,很多事都和以前不再一样,没有了那时的自由,潇洒和无拘无束。那时我只想着如何才能和Kei在一起。而现在,我已经意识到和Kei之间面对的道路和人生论点已经不同。
时间对人造成的困扰和顾忌,往往来得突然,没有任何先兆。这是Kei对我说的……
感情,不曾改变,可已然形成的疏远,也无法改变……
痛苦、成熟、犹豫……
这些都是爱给我的成全,使我能洞察自己内心的秘密,并让它成为“生命本质”的一小部分,从此得以学习如何面对人生中所有的挫折。
翌日,醒来时,餐桌上留了熟悉的字条和早饭——面包,果酱和不加糖的牛奶。唐的黑轿车停在门前,我走出门,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
“去John的家。”
唐觉得有些奇怪,但他没有问我,掉转车离开了庭院。
John的家在Mallarpa城东的公寓,车平稳地奔驰在立交桥上,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大楼向连体婴儿一样共享着颜色。我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的景色,车子里回荡着莫扎特的曲子,簧管和提琴的悠扬旋律配合着眼前灰调的景色,令人很容易就想到战后疲惫的国家和难民。莫扎特写这首孤僻的曲子时,可否想到它对不同的后世人的影响呢?
Mallarpa终于老了,被欲望的人拖垮了。什么时候,我能看到上个世纪,按历史曾经写的那样,郁郁葱葱而且和平的世界呢?
“Syou,为什么突然想去John的家?”唐在驾驶座上开声询问。
“我只是想了解他的状况,有些东西Kei的报告上没有写明。”
“你看了那份报告?”
“……”
“你认为可以从他的妻女那里得到什么?”
我没有回答,也许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面对因为自己而失去父亲与丈夫的两个女人,我能做什么?
习惯于不寻常生活的我,面对普通的女人时,又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我想我看不到,因为我看不出眼前女人的眼睛中还有什么,它映不出我的脸和身影,一片眺望远方的茫茫然里,我猜她已经神游天外。
“你很意外吗,先生?”
一个冷冷淡淡的女声从我背后传来。我回头,看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站在我身后,他是John的女儿,叫Matina,有一张小麦色并且精神的脸,乌黑的大眼睛透着凌厉的目光看我。这份凌厉让我想起了Kei,想起他严厉的训斥。
顿时我有些无地自容,立刻闪身让道,让她端着粥坐到失神的母亲身旁。
她留着男孩似的短发,穿牛仔裤,透着阳光的清新。我小心地观察她,觉得她和John长得一点都不相像。
“您来这里做什么?”
她吹了吹勺子中的热粥,递到母亲的嘴边,女人机械地微微张嘴,她便把粥小心地送入母亲口中,然后用手帕擦了擦母亲残余米汤的嘴。她很小心,让我觉得感动。
“Syou先生希望可以了解你们现在的状况。”唐替我的尴尬打圆场,Matina淡淡扫了我们一眼。
“现在都看见了?”她再喂了母亲一口粥,“传言说他已经死了。谣言太多了,人们指指点点,母亲受不了这个打击,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她停了停:“他并不是我的生父,我对他也没什么感情。他的心里,就只有他朋友的小孩,仿佛他们才是自己亲生孩子一样。”
“你是说孙么?”
“他和孙定贤的父亲从很早以前就是好朋友,听说还是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
“那他现在失踪了,走之前有和你们联系么?”
“要是有联系,母亲也就不会这样了。”她放下手中的碗,看着我们,“我不喜欢他,但母亲却很爱他,非常非常爱他。”
爱,这个字,太过沉重。压垮一个人全部的精神,只用它仅有的“思念”二字。
床上的女人突然发疯般了的跳了起来,一把掀翻了Matina手中的热粥,尖声狂叫着要冲出家门,幸而唐及时拦住。她挥舞着双手,长长的指甲一不留神,划伤了他的眉角。
我急忙拉住Matina被热粥烫伤的手,拉着她冲进厨房。
“唐!先摁住她!”
冷水冲刷着已然红肿的手背,Matina的手在微微地抖,显然她被烫得很疼,但是她倔强地不愿意出声,也不愿意流泪。
“好些了么?”我放柔声音问她,她慢慢点了点头,想抽回手,但被我拉住。在她差诧异的目光里,我打开冰箱弄了点冰块,包在从口袋里取出的手帕中,轻轻敷在她的手背上。她怔怔地看着我,我只有笑笑:“以前我烫伤手的时候,我朋友就是这样为我处理的。”
“您朋友真是个温柔的人。”她握着敷上冰块的手,轻轻说。
“啊……是啊……”Kei当然温柔的。对我而言,再严厉的他,也包含着独一无二的温柔。
她转身向门外走去。外面,她可怜的母亲真在饱受煎熬。唐尽可能不碰伤地抱住她,而她仍然在奋力挣扎。
Matina迅速打开床头的药箱,取出一支注射器,抓住母亲的手臂注射了一剂镇定剂,女人的疯狂才逐渐安歇。唐松开手,她帮母亲小心地盖好被子,这突发的一切才算有了个安静的结尾。
“她常这样么?”我小心地问。
“不错,自从John离开以后就这样了。”她停了停,“我只是心疼我的母亲。”
轿车继续在路上奔驰,熟悉的景色倒退着又重放了一遍,车里还是放着莫扎特的曲子。沉闷而忧郁的曲子应和着窗外灰色的天空,在我眼里一点点地攀爬。
我撑着下颌看着开车的唐,他专心致志,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
车子开上立交桥,眼前的景色算是开阔了很多。
“唐。”
“嗯?”他还是专心地开着车。
“你在走神。”
“开车是不能走神的,Syou。”
车转了个弯,驶向中环路。这里车流拥挤,我看了看窗外的车流,瞄了一眼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