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不好喔，这附近有尊地藏王菩萨，听说很灵。」
「真的假的？」
「以前这片海域很常出事，才把他请过来救渡亡魂。」
两人沿著岩壁辟出的窄小石梯继续往上爬，找到李璇说的地藏王菩萨所在的岩穴。从外面看不到里头的神龛，一旁的小金炉还烧著，看样子刚刚有人来祭拜过，地上可见没烧尽的金纸跟从金炉飘出来的纸灰，整个气氛肃穆得令人觉得沉重。
杨以恩还在犹豫，李璇拉著他就往岩穴里头钻：
「进去看看！」
不知是天然还是人工造成的洞穴狭长窄小，一个被香薰得看不出原始颜色的小方桌中央端坐地藏王菩萨神像，金身也是薰染得半污半黑。四周壁面凹处点了许多蜡烛，长长短短；还有许多助印的经书跟半开半枯的花束，应该都是信众放的。最里面站了一个中年男子，全神贯注地默念著不知名的经文，彷佛进入了某个世界一般对两人的闯入一点反应也没有。
杨以恩被李璇推到桌前，他看後者闭上眼双掌合十，一脸虔诚恭敬的样子，无奈之下也有样学样。当他闭上眼睛，合掌至胸前时，想起了刚刚那短暂的梦境，想到了李璇告诉他地藏王菩萨能救渡亡魂，他并不知道人死後是否真有灵，生前不争不怨的母亲亡灵是否受苦，不管怎麽样，既然已经站在这里，他默念了十声「阿弥陀佛」，盼望能传达给地下有知之人。
睁开眼後发现李璇无声的凝视，他有种内心所想无所遁形的赤裸感。
「走吧。」
「好。」
走出岩穴，外头又飘起绵密如针的细雨，李璇开了伞把两人纳在同一个弧幅之下，下一刻肩头被松松揽著，杨以恩下意识缩了缩。
「这里太窄了，我们合撑一把。」李璇说著，并没有放手。
杨以恩认为两个大男人共撑一把伞有点滑稽，淋点小雨也没什麽大碍，但很快又觉得不过小事，就不置可否地让李璇半搂半带著循原路下去了。
难言 3
3。
坐在海产店里，杨以恩支肘撑脸研究著菜单上的菜式：三杯透抽、清蒸鲈鱼、海瓜子、烤红喉、酒蒸甜虾……
「呼。」停车回来的李璇一屁股坐下，身上有雨水的味道。「差点找不到地方停，整条马路两边都停满了。」
「最後停哪里？」杨以恩把菜单递给他。
「跟旁边人家借一下门口，所以我们得快一点。」李璇拿了菜单却马上就放一边。「你想好吃什麽了？」
招来服务人员点了五菜一汤，这种公路餐厅为了翻桌率上菜速度都很快，两人等没几分钟第一个菜就上桌。空心菜是Y县特产之一，蒜头豪气拍瓣清炒就非常香甜爽脆，李璇吃得津津有味，杨以恩是肉食主义，夹了几筷子就等著吃海鲜，剩下一大盘空心菜全被李璇扫了。
点的菜陆续上桌，李璇为两人各盛了一碗鱼汤，冷天喝姜丝鱼汤非常驱寒保暖。在Y县这样渔获丰富、自足之外还能外销的城市，食材新鲜正是王道，就算是随便找的一家海产店料理水准都不会差劲到哪里去，几个菜吃下来口味都很好。
杨以恩特别专心对付一大盘散发著米酒香气的甜虾，吃了好几尾才发现李璇光顾著扫其他盘子，就顺手将两尾剥得清洁溜溜的虾子丢进他碗里。
「都我在吃，整盘快被我吃完了。」杨以恩边说，又剥了一尾给他。
「剥完虾子之後手上的味道很可怕，超难洗掉。」李璇也没客气，夹起来就往嘴里放。
「懒惰就说。」没一会儿杨以恩的碗里堆出了虾山，他喜欢全部剥完再慢慢享用。
李璇嚼著香甜的虾肉，略带口齿不清：「我很佩服那种可以用舌头牙齿剥虾壳的，完全不用动到手，你会吗？」
杨以恩摇摇头。反正手都弄脏了，他乾脆不用筷子，捏著虾尾沾一点酱汁就往嘴里塞。
他很爱吃虾子，但小时候家里经济状况不好，最可能吃到的海鲜就是某种鱼的切片，很便宜，冷冻久了也不太会坏。可是这种鱼块腥味重，乾煎之後肉质很差，每次吃都要洒很多胡椒粉。现在虽然工作赚钱了，虾子又不是想吃就买来煮的家常菜色，所以一有像今天这样的机会，他一定会点盘虾子大吃一顿。
李璇一句「不想弄脏手」就不想吃在他看来真是有点可恶，他决定独吞剩下的虾子。
店门口传来一阵喧闹，杨以恩望过去，好几对父母带著孩子，服务人员正给他们带位，看样子是同一家族的，小孩都是四五岁大而已，叽叽喳喳童言童语，随著那一大家子落坐在他们旁边的大圆桌，他认出其中一个父亲模样的人，对方也认出他了，自然而然地露出微笑走了过来，怀中还抱著一个男孩子。
「小恩。」
「嗨。」杨以恩也露出浅浅的笑容。「全家出来玩？」
「对啊，南部来的亲戚听说这里海鲜好，一大早陪他们去渔市抢货。」
「你儿子？几岁？」
「快四岁了。」
杨以恩看著气质变得柔和许多的中年男人，如果不是人就站在眼前，他几乎要忘了自己曾经跟这个人有过极其亲密的时候。
刚跟康至德分手的时候很沮丧，毕竟是自己的初恋也是带他进入厨房的师父，更多的还是失望，康至德婚後还想维持两人的关系，他没办法接受那种违背良心的事情，当个同性恋压力已经很大，当个破坏他人婚姻的同性恋更是超过他能够承受的范围。
康至德的自私让仅存的留恋烟消云散。
不耐烦被抱著的孩子挣扎起来，吵著要跟表兄姐玩，康至德放下儿子，注意到一桌子吃剩的残馀，笑说：
「你还是一样喜欢吃虾。」
杨以恩不喜欢他故做亲腻的语气，只是略微颔首：「嗯。」
「我们今天在渔市买了好几斤甜虾，你喜欢吃就带一点回去。」康至德倒是很懂得借花献佛。
杨以恩正要拒绝，李璇倒是抢在他前面：「这怎麽好意思，还是不用麻烦了。」
彷佛这才注意到李璇似的，康至德虽然惊讶脸上仍然带笑：「小恩，不介绍一下你朋友？」
杨以恩正想说你们见过，李璇又抢先一步说话。
「你好，我是李璇。」只见他笑出白森森的牙说：「你是杨以恩的表舅吗？」
一旁杨以恩微皱起眉，康至德的笑容则扭曲了一下：「不是，我是小恩的朋友。」
「啊？」李璇一副认错人很尴尬的样子。「杨以恩提过住姨婆家时还有两个表舅很照顾他，我听你说要送他虾子还以为……哈哈，真不好意思。」
「哈哈，没关系。」明显敢怒不敢言，康至德叙旧的兴致似乎也没了。「你们要走了吧？那小恩，有机会再聊。」
杨以恩颔首，听到李璇小声嘀咕「你没机会了！」，不禁弯了弯嘴角。
两人来到柜台结帐时，他边掏钱边对李璇说：「高兴了？」
「很高兴。」完全不加掩饰，李璇笑咧了嘴，然後又拉平了唇线，以著很不屑的语气：「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个做作的样子，自以为是。」
杨以恩知道李璇颇为自己抱不平，没想到都过了好几年仍不改对康至德的厌恶，还故意说话刺激对方。康至德向来自负外表比实际年龄年轻，刚刚被李璇那麽一戳肯定很不爽──
不爽就不爽吧，杨以恩发现自己居然也有点爽快感，大概是被李璇的愉悦感染了。
表舅？亏他想得到！
离开海产店前李璇跟店家买了三斤生甜虾，李璇抱著有保冷作用的保丽龙盒，杨以恩只好担任为两人打伞的工作。
回程的路上因为一顿吃喝精神大好，驶经Y县一条远近驰名的小镇老街时李璇提议进去晃晃，结果大失所望，两人一致认为这老街名过於实，都是美食节目跟观光杂志捧出来的。这十年大批大批的观光客从南至北的涌进Y县，追逐频繁在媒体出现的景点跟美食，本地人根本很少去吃风靡观光客所谓的「名产」，真正实惠好吃的就在平日生活的社区里，偏偏现在吃什麽喝什麽都流行排队，凡是大排长龙的店面肯定好吃好喝，杨以恩觉得那叫「无聊」。
自老街败兴而归的李璇一上车就嚷著：「以後不来了，根本没什麽好逛的。」
「我早就跟你说没什麽好逛，你偏要去。」
闻言，李璇饶富兴味地看著他：「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会放马後炮了？」
杨以恩脸一热登时不知道要说什麽，比牙尖嘴利他是比不过李璇，只能拿白眼青他。
「你知道你现在的表情像什麽吗？」
他不说话，跟李璇认识久了就知道接下来肯定还是调侃的话，他才不想自讨没趣。
李璇看他不上当，轻哼一声後就专心著前方路况。
车子在一个路口停下等红灯，杨以恩蜷缩著背贴在门边，半个头埋在手臂里，乍看就像猫科动物似的姿势让他觉得比直挺挺坐著舒服，只见方向盘上的长指轻敲，看著看著自己的心跳好像随著那规律的「咚、咚、咚」落在同一个频率上。
「好了？」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手指停下敲打握住了方向盘，李璇侧过脸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将视线移回去。
「……差不多吧。」
绿灯车流又动了起来。闭闭眼，杨以恩低喃了句「那就好」，冷不防被揉了一脑袋。
车子开至公寓门口，他匆匆道声「拜拜」开了车门，那头李璇也跟著下车。
「等一下。」
杨以恩看他从後车厢拿出保丽龙盒，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这些是要给你的。」
「啊？」
「这里单行道不能停太久，走了。」
李璇硬把虾子塞给他後转身跨进驾驶座，按下车窗，朝他摇摇手喊了句「快上去吧，bye！」便潇洒离去。
三斤的虾子他一个人怎麽吃啊？肚子里还有一堆没消化完哩……杨以恩啼笑皆非地抱著盒子回家。
难言 4
4。
这季新推出的甜点上轨道之後，杨以恩接著投入母亲节蛋糕的制作。几个月前他就跟老板研发好今年的新口味，四月中旬DM发出去後订单比往年多了三成，不知道怎麽口耳相传的，甚至有来自外县市的订单。无奈这家糕饼坊包括他在内只有三个蛋糕师傅，人手实在短缺，为了保障品质，後来的订单老板全推掉。即使如此，三个师傅加上学徒还是没日没夜工作才赶在母亲节前全数交货。
忙了好一段时间，今天杨以恩本想利用排休日好好休息，除了固定星期六放假，他一个月还能有四天的排休，结果Danny的酒吧选在今天开幕，托他做些适合的甜点丰富店里的Menu，於是好好的假期又拿来泡厨房了。
Danny开车来接他时笑得一脸谄媚。
「就知道小杨你最好了，今晚店里的酒随你喝！」
杨以恩才不吃这一套，兀自打著哈欠。
「哭哭，你好冷漠喔。」Danny伸指戳戳他的肩头。
不理会越活越三八的人，杨以恩坐在副手座上闭目养神，耳边Danny的叨絮声不断，先是说店里装潢，又说独家进口了什麽酒类，他一路恍恍惚惚，简直当催眠曲在听。
直到Danny提了一个名字。
「你跟文嘉怎麽样？」
他没睁开眼，迷糊地应了句：「什麽怎麽样？」
「你们不是在交往吗？他跟我说你们好几个礼拜没见面，打电话给你都说忙，啊是怎样你也说清楚嘛！」
杨以恩掀开眼皮，半带茫然跟迷惑的样子。
「谁说我跟他交往了？」
「欸──」Danny拉长了语调，总算发现不对劲。
「林文嘉说的？」
「嗯哼。」
不想说话了，他重又闭上眼。
「喂喂，你不要装死啊！」Danny哇哇叫：「你不想跟他交往就说清楚啊，干嘛玩弄人家的感情！」
「人家是说你吗？」何况他根本没玩弄任何人的感情。
「杨以恩！」
「怎样？」被他吵得也不能睡了，杨以恩索性在椅背上挺直身体。
「文嘉很喜欢你，他也是你喜欢的类型不对吗？要不然我干嘛把他介绍给你！」
「意思是你很想自己上就对了。」
「靠！」Danny被说中心事就爆粗口，涨红了脸叫道：「好友夫不可戏，我没有那麽没品！」
这一瞬间杨以恩理解了口头占上风的痛快感，难怪李璇乐此不疲。
「我不知道林文嘉怎麽跟你说的，但我很确定我跟他没在交往。」言下之意是Danny要的话尽管夹去配。
「唉……」Danny脱力地趴在方向盘上。
「专心啦！」一掌打在他背上。「绿灯了。」
Danny嘴里还在嘟嚷著，杨以恩充耳不闻。
跟康至德分手後杨以恩就没有固定交往的对象，本来就是比较消极被动的个性，性癖不同於一般人更不好找对象，多半是透过朋友或朋友的朋友介绍。像Danny常混迹圈内人会去的场合，要不就是挂在gay板哈拉，不管哪一种方式他都嫌麻烦。偶尔跟Danny去酒吧，看中的对象不是名草有主就是人家有情他无意，两厢情愿的又维持不长，久了也觉得无所谓，反正他不是欲望很强的人，又不擅长经营关系。
但杨以恩这种态度看在浪漫主义者的眼里简直是罪大恶极，Danny一有机会就要给他介绍对象，林文嘉是其中一个。
忙起来这阵子杨以恩确实都没跟林文嘉见面，两人在Danny的生日party上认识，一开始就很明显感觉到寿星的刻意撮合，三十几岁的林文嘉斯文有礼，确实是他喜欢的类型。那天互留联络方式後两人平均一两周会见一次面，就是看电影喝咖啡之类很平常的活动，不知道为什麽对方会认为这样叫做交往。
不过他以忙碌为由拒绝过林文嘉几次邀约，事後又没主动联系对方，说不定就是这样惹得对方不愉快了吧。
所谓的联络感情总让他觉得麻烦，他是属於不擅长这种事情的人，到底是谁规定情侣必须定时定日打电话或见面，为什麽不能写写mail、传个简讯就好，想见对方不可的时候才见面，这样的见面才有意义吧？举例来说，他跟李璇大半年才碰面一次就无损两人关系，交情还比每天见面的同事好。
他跟Danny讲过类似的话，结果Danny笑了半天，最後拍著他的肩说：『情人跟朋友是不一样的。』
到底哪里不一样杨以恩懒得深究，至於要不要联络林文嘉，其实他很想装死，但Danny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在酒吧厨房烤了一下午的酒渍樱桃塔跟布朗尼，送佛送上天，他连布朗尼盛盘时附上的香草冰淇淋都一并做好，乐得Danny直说要挖角他。把答应的事情做完後，他本来不打算留到晚上酒吧开幕，Danny硬拖著不让他走，要他把甜点做法教给店内员工，拖到最後过了七点开幕只好留下来，再看到林文嘉出现也就不意外了。
领著斯文男人过来的Danny还朝他挤眉弄眼，一副留给有情人空间的样子，让杨以恩哭笑不得。
林文嘉穿著浅色格纹衬衫跟牛仔裤，看起来很清爽，见到他显得很高兴的模样。
「Danny说你会来，我一直很期待。」
「喔……好久不见。」杨以恩很老套地挤出一句。
「母亲节那阵子很忙吧？」
「对啊。」
「我刚吃了你做的布朗尼，很好吃。」
「谢谢。」
「你打算待到几点？」
「不知道。」
林文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讲话？」
「不是。」意识到自己过短的回答，杨以恩又道：「忙了一整天，我有点累。」
「这里比较吵，我们到二楼露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