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璇看杨以恩脸都赧红了,猜他是被别人知道这些家务事而难为情。看看手上的菸,他暗叹一口气把菸捻熄,然後对还在叨念往事的老人家露出那种好孩子好学生的笑容,就像他往常在家族长辈面前装出来的样子。
「姨婆,杨以……小杨的好意你就收下啦,反正店里每天都会剩下不少,你不拿的话,最後也都要倒掉,不是很浪费吗?」
「这样啊?」果然听到「浪费」两字老人家就迟疑了。
见状,李璇打蛇随棍上,伸拳轻捶了一下杨以恩的肩:「喂,你就拿这些给你姨婆?怎麽不多拿一点?」
杨以恩愣了一下还反应不过来,姨婆则抓过本来不肯拿的塑胶袋,迭声道:「够了够了,这些行了,再多我老太婆也吃不完。」
「姨婆你别客气,小杨做的蛋糕你吃过没?他的技术很好喔!」
「吃了吃了。」老人家笑起来,脸皱得更厉害。「刚来那会儿他就拿给我吃了。」
这次换李璇愣住了。下意识看向杨以恩,後者垂下眼闪避他的注视,笑容变得有点苦:「……很好吃吧?」
「可好吃了,没想到咱家小恩手这麽巧。对了年轻人,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李璇,璇是玉字边的加一个睿智的睿。」
「不错不错,名字取得好,人也长得好,看上去很结实唉!不像小恩,太瘦了,是不是都没吃饭……」说著说著姨婆又准备一番叨念。
「咳。」这时杨以恩发出了像是清喉咙的单音,手搭在姨婆的背後说:「姨婆,你不是要搭车吗?时间快到了。」
「唉呀,对对对,我都忘了!」老人家反手拍拍他的手臂道:「姨婆自己走去,你快进去。」
「我陪你走去站牌等车。」
「可是……」
李璇也帮腔:「我们休息时间还很长,绝对来得及。」
终於老人家不再推辞让杨以恩陪同,李璇等到两人离开後才收起有点发酸的嘴角,把刚才随手丢在地上的菸蒂捡起来,捏著扁平的东西看了半天,他才打开垃圾桶泄愤似的用力丢进去。
脆弱 12 (完)
12。
晚上杨以恩夜校下课回来的时候,李璇跟他提了隔天女友来玩的事情。
「我们订了一家在外澳的海滨民宿,看照片好像很不错。」言下之意是会在外过夜不回来了。
「那边的海不错,我去冲浪过。」
「喔。」李璇应了一声,觉得好像应该再说些什麽。「可是我来这里的这段时间都没看过你去冲浪。」
「因为……唔!」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的样子让李璇不禁盯著那双透著犹豫的眼,杨以恩半躲开他的注视,声音变得有点低:「跟我一起冲浪的人最近都没找我,就没去了。」
李璇直觉他说的那个人是阿德,不知道为什麽他觉得杨以恩还喜欢著阿德,这时候他就应该放聪明点别再多问,却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都不会不甘心吗?」
「什麽意思?」
「阿德为了结婚抛弃你。」
杨以恩微微睁大眼,李璇心想这下他是会转身就走还是破口大骂,没想到杨以恩却用一种好笑又好气的口吻道:
「是我主动提分手,他没有抛弃我。」
李璇却觉得杨以恩这麽说摆明是不愿意承认事实,不由得更替他抱不平:「不管怎麽说,他就是为了结婚而离开你了嘛!」
明明是gay却跟女人结婚,真是害人害己,李璇对阿德的印象更差了。杨以恩一定很难过,但又因为太喜欢对方才会默默忍受……
「喂,你搞错了。」
杨以恩的声音打断了他脑中的小剧场,他下意识回问:「哪里搞错了?」
「阿德并不想分手,他说结婚是为了给家里一个交代,并不妨碍我们两个在一起。」说到最後那句杨以恩露出一丝别扭。
「不会吧!他要你当小三?」李璇立刻想到最近非常红的连续剧。
「白痴!」杨以恩用力瞪他,「我就跟你说我主动提分手,我早就没跟他来往了。」
也是,眼前看起来一点也不精明的人哪里像「小三」?李璇很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对不起,我不该害你想起这些事情,你一定很伤心。」
被认为伤心的人怔了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也还好。」
杨以恩避重就轻的回答只是让李璇在心里对阿德更是不齿,不禁骂了一句:「真烂耶那个人!」
早知道上次就叫Danny调杯「斯杯秀」的让他拉个一天一夜也好。
看他一脸义愤填膺,杨以恩深深看了他一眼,才垂下视线,嘴角轻扯出不知是哭是笑的弧线。半晌,才轻声道:「对啊。」
李璇清清喉咙,杨以恩又抬起头看他,被看得一阵难为情脸色发热,他说:「杨以恩,你相信我好不好?我上次在饭店说的话不是真心的。」
「什麽话?」
没料到会被这麽反问,他呐呐道:「就是、就是在游泳池那时候……」我叫你不要把跟男人交往的事情讲得那麽顺口自然,这句话李璇怎麽也无法再重复一次。
「喔,我知道了。」杨以恩点点头表示想起来了。
「我很希望能跟你成为朋友。」
「……已经是了啊。」像是没想到他会这麽说,杨以恩也有点措手不及。
「我是说,『好』朋友。」
舔著乾燥的唇,李璇小心翼翼选著适当的词汇。他想,这次再不行那就真的不行了,他要趁著留在这里所剩无几的日子弄清楚杨以恩的想法。
「我知道你不是容易交心的人……我不知道该怎麽说,你不想讲的事情我不会逼你讲,但是我真的很想被你信任。」讲这些话像是费了他毕生的力气,李璇交握的双手都握红了。「所以你不要再说什麽『不要在意』这种场面话,我听了很不舒服。」
说完,李璇紧紧盯著杨以恩的脸,像是要把对方看穿似坚定不移的目光。
「如果你没打算跟我保持友谊就直说,打工结束後我也不会主动跟你联络,这样你就不用为了要应付我而觉得困扰。」
话都说得如此毫无保留了,等於是把心情赤裸裸地摊在杨以恩的视线下任其检视,他其实很怕听到否定的答案,但更怕一直被虚应敷衍,这样他会很不甘心。
瞅著他看了好一会儿,突地杨以恩单手扶上额头,肩膀一抖一抖的,低低的笑声从唇间滑了出来,把李璇都笑傻眼了。
搞什麽──
「我不觉得有什麽好笑的。」李璇忍住气道。
「对、对不起。」杨以恩试著收敛但不是太成功。
「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语毕,李璇起身就要回房间,再待下去他会想揍人。
太好了,他掏心掏肺的剖白根本就被当笑话,答案不言自明,他再对杨以恩有任何期待就是白痴。
「喂,李璇!」杨以恩连忙喊住他,语气十分无奈:「我都还没说,你又知道什麽了?」
「你都表现得这麽明显了,还需要说什麽?」
眼一眯,杨以恩这下也有点动气,笑意完全收起。
「你这个人从以前到现在最大的毛病是什麽你知道吗?就是想太多。」
李璇乍听总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劲,但还没来得及让他细想,杨以恩接下来的话差点没叫他当场挖洞跳下去把自己埋了。
「谁像你一条肠子打十个结,别人的一句话翻来翻去总觉得有其他的意思,你说我不信任你,其实是你根本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我吧?」
被说得哑口无言,李璇一句「我哪有」在嘴边要吐不吐。
「你总是有自己的解释,你说我不容易交心,难道你就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了吗?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事情,不说不代表不信任。」
李璇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一方面为自己的妄下定论感到羞愧,一方面又为杨以恩难得激动的模样感到……他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好像他终於看到对方最真实的一面,所以有点感动。
杨以恩好像也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强烈,坐在沙发上不发一语。本来已经站起身的李璇挪动脚,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杨以恩──」
「干嘛?」
「对不起。」
「……」
「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就是很怕,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所以我很怕伤害到别人,很容易钻牛角尖。」
「……」
「我的朋友不多,真正称得上要好的更少。你说的没错,可能是我无法真正信任人才会这样。」
「……」
「如果我说我会试著去相信你,我们还是朋友吗?」
「白痴。」杨以恩忍不住伸脚踢他的小腿,不轻不重的一下。「就说了我们已经是朋友。」
李璇迎著他坦率的目光,一个怀疑冷不防从心中冒了出来,他脸色突地变得奇怪。
「你刚才说我最大的缺点是想太多。」
「嗯?」
「你说从『以前』到现在。」李璇刻意加重某两个字的读音,只见杨以恩眨了下眼。「你根本就记得我对吧?」
「……嗯。」
果然。
「你从一开始就认出来了?」李璇咬著唇,平摊在大腿上的双掌悄悄握起。
「不是,你外表变满多的,一开始我只觉得名字很耳熟,後来看到你制服名牌写的是玉字边的璇,这个字满少见,然後又看到你戴眼镜的样子,我就想起来了。」
听著杨以恩说得这麽不冷不热、轻描淡写的,李璇不知道是愤怒比较多还是羞耻比较多。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杨以恩皱起眉:「我会什麽要觉得你可笑?」
听他这麽反问,李璇气得连嗓音都发抖:
「因为我国三的时候那样对你啊,明明是我先骂你的,你是因为我连你妈妈一起骂进去才会气得打我,结果我害你被训导处记过,还被迫向我道歉。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你却转学了!」
「那是因为……」
「我没办法忘记这件事情,我从来没这麽後悔过,一直想如果有天遇到你,一定要跟你说『对不起』。结果我真的遇到你了,你却一副不认得我的样子,我觉得好不甘心,我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但你也不会知道,你印象中的李璇永远是一个自私的讨厌鬼。」
「李璇……」
杨以恩一手搭著他发抖的肩,他却好像没发现一样,自顾自地说著。
「然後我发现了在这里打工的机会,我就想那我要让你重新认识我。也不是没想过,搞不好你是故意假装不知道,後来又觉得怎麽可能装得那麽像,一定是真的不记得了,我那时候伤你太深,所以你不想记得吧?」
察觉肩膀上的力道变重了些,李璇侧过脸看他,扯著嘴角,像笑又像哭。
「结果你都记得嘛?但你却不戳破我。」
收回手,杨以恩轻叹了一口气,道:「我觉得没必要。」
什麽意思?
「你这个人真的想太多了,根本就是自找烦恼。」
说完,杨以恩有点烦躁的站起来,抓起茶几上的菸包跟打火机,点了一根菸,抽了几口仍不说话。
被说是自找烦恼的李璇觉得很难堪,就好像在台上自得其乐了半天,才发现原来台下的观众只是把他当小丑看。
感觉沙发的另一端微微下沉,杨以恩又坐了下来,手上燃著的菸飘著淡淡白雾,慢慢将两人包围。
「我当时确实很难过也很生气,但没多久就忘了那件事。」看李璇睁大眼不太相信的样子,杨以恩语气平静的说:「我妈发生车祸去世後,只有姨婆能收养我,转学、搬家、适应新环境……太多事情让我没时间去多想。」
如果生活中每一件难过不快的事情都要搁在心上,那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本来就不是出生在健全无虞的家庭,只是比同龄的人更早尝到人生百态罢了。
李璇这才明白他的意思,鼻子一酸赶紧侧过头,不想让杨以恩看到自己泛红的眼。
「所以你根本不用对我感到愧疚,那些事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因为发生了更糟糕更不幸的事情,在学校被同学出言羞辱而打架也就变得微不足道。
李璇赶紧用手遮住眼睛,指掌间一阵湿意,真丢脸,他心想。在意了那麽久的事情在杨以恩的心里一点空间也不占,只有他自己放在心上念念不忘了那麽多年。
「你根本不欠我什麽。」那人像是安慰似的说道。
杨以恩以为他还是为往事耿耿於怀,一定不知道他自私计较著谁在意的比较多。想到这里,嘴里忍不住发出呜咽声,他拚命咬唇克制,却像困兽一样徒劳无功。
「喂,你、你不要哭了。」用的是不知所措的口吻。
李璇背对着他微蜷身体,不愿意自己一塌糊涂的脸被看到,平添更多难堪而已。很想叫杨以恩别管他,大概太久没哭了,好像全身上下都在叫嚣著要宣泄什麽,然後流出来的只有眼泪。
思绪飘得老远,来到某个秋阳高挂的午後。无风又闷热的健康中心里,竹竿似的少年曾小心翼翼替他上药,笨拙地以为可以吹去伤口上的痛。
他屡次在心中嘲笑少年的愚钝无趣,却又不断在同一个人面前出丑,直到少年流著眼泪的脸再也无法从心中抹去,他才明白什麽叫做後悔。
恍惚间,有只手按在了他的背上轻拍著,是一种熟悉的笨拙,像是安慰一个哭闹不休的孩子般,感受到那宠溺的意味,眼涙流得更凶了。
为什麽呢?在这个人面前总是变得脆弱又易感。
难言 1
1。
他喜欢著一个人,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也不在乎什麽时候结束。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幸福感只在此时,只在此刻。
才走出门一阵冷风刮上脸,杨以恩一手拉紧夹克领口,一手按住差点被吹掉的棒球帽。今天早上出门前看气象预报说有一波强烈冷气团来袭,位於东北部的Y县首当其冲,温度直直往下掉,明明昨天还是穿薄衫的暖和,今天又得翻出厚衣。
诡异的四月天。
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虽然十一点称不上晚,Y县这种没有夜生活娱乐的小城市过了十点就没什麽人出门,店家早就关得差不多,他工作的糕饼坊也是九点半就关门,已经是师傅的他不需要做清理善後的工作,为了即将上市的新品又跟老板讨论了一下才会拖到现在。
他猜一向没耐性的那个人应该等得很不耐烦了。
才这麽想,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喂?」
『你还没下班?怎麽这麽久?』
「刚下班,正在路上。」
『我在你家楼下的7…11,你来这边找我,外面太冷了。』
「喔好,我再五分钟就到了。」他顿了顿,才问:「你要吃东西吗?」
电话那头传了沉吟声,没一会儿就听那人说:『算了,这麽冷,店都关得差不多了。』
收起手机,杨以恩缩著脖子快步往租赁处的方向走去,没一会儿他就看到熟悉的三色招牌,一个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正从自动门後走出来。
他愣了下,小跑步过去,对方也看到他了,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嘿,我在里面远远的就看到你。」
他点点头,看男人虽然面带笑容,眼角却难掩疲惫,再看他手上提著笔电跟公司包,看样子是下班後就直接过来。
「你等多久了?」
「我今天加班,快九点才离开公司,开车过来这边大概十点吧,幸好国道没塞车。」
杨以恩觉得这样未免太累了,大可隔天周六再来就好了,想到男人早前寄来的手机简讯中说有事告诉他,约了晚上碰面谈。
什麽重要的事情这麽急?怀著疑问,他带著男人回到自己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