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像一团墨,要不是货车的车灯亮着,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
两人喘着气,尽情呼吸,过了好一会儿,艾伦忽然笑起来,麦克也跟着笑了。他们在货车上哈哈大笑,艾伦翻身扑去,把麦克按住用力亲吻。
货车司机听到声音从驾驶室里探出头。艾伦对他喊:“继续开伙计,顺风车。”
司机把脑袋缩了回去,车没有停。
“他人蛮好。”
麦克把艾伦拉回来,继续刚才的吻,从鼻尖吻到下巴。纯洁无暇的吻,开心的吻,死里逃生的吻,什么都不重要了。
艾伦脱掉防弹衣扔向路边,卸下冲锋枪的子弹把空枪扔掉,只留了支手枪。他们要回去了,可不能这样全副武装地出现在有人的地方,麦克也照做。艾伦爬到车顶上猛拍一阵。
“这车去哪?”
“你们怎么上来的?”司机怒吼。
“我们也不知道,大概是奇迹!”
“别他妈胡扯!”司机朝他比了个中指。
运气不错,货车是回城的。两人仰躺在车厢里看着墨水似的天空一角慢慢被点亮。天气还是不好,苍穹没有被染上绚丽的颜色,不过昼夜交替也足够神奇了。
几小时后,司机把他们从车上赶下来,扔在路边的加油站。这个蛮好的人是个六英尺两英寸左右高的彪形大汉,难怪敢在夜路上搭载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且到现在他都没弄明白艾伦和麦克是什么时候上的车。艾伦好奇的则是他怎么能把自己塞进那个狭小的驾驶室,并且一坐就是好几小时。
他们站在加油站门口,发现了一个大问题——信用卡在外套口袋里,外套扔在车上,车已经不知道摔进哪个路边草丛了。两人凑出身上所有的现金,在加油站附近的快餐店吃了一顿饭,结果花光所有零钱还是不够数,只好一起对着女服务生微笑。可爱的姑娘欣然替他们补足了剩下的钱。
走出餐馆,第二个问题随之而来——如何身无分文地回到枪店。虽然不太远,可要是有一辆车就好了。
这辆合适的车停在路边,不是新车,车身上有很多划痕,看上去车的主人并不爱惜它,或者早已经过了蜜月期正在另觅新欢。
麦克挡住门,艾伦把手枪倒转过来,枪把对着车窗敲了一下,玻璃毫无悬念地碎了。
“别忘了记下车牌,查一下车主是谁。”
“也许保险公司赔得更多。”
“那是他该得的。”
艾伦把手伸进去拉开车门,这时迎面开来一辆车,驾驶座上的人朝他们喊了一声:“嘿,你们在干嘛!”
麦克向这个多管闲事的人望了一眼,感叹运气不佳,难得“借用”一次车就遇上警察,而且还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警察。
“你好。警探先生,真巧。”麦克向他挥了挥手,态度从容不迫,像在招呼一个老朋友。
希尔德十分意外,似乎没料到还有机会不期而遇。虽然有一瞬间他露出了微笑,但也还没忘记自己的职责。
他把车停在路边,走过来,看着被艾伦砸破的车窗玻璃。艾伦已经把枪藏了起来,换上了一脸不快说:“倒霉,只不过是吃个饭的功夫就变成这样。”
“是小偷吗?”希尔德问,“上次你们开的不是这辆车。”
“那辆车也是租来的。”
“喔。然后你们又租了一辆,这车很破啊。”
“破车更便宜。”麦克靠着这辆伤痕累累的车子。他和艾伦看起来确实不像有钱人,这样倒也说得过去。
“你们要小心一点,加油站附近总是很多小偷,这辆车没有防盗器?”
“我们租了最便宜的车。”麦克说,当然没有警报,艾伦先猛踢了两脚才动的手,确定破车不会瞎叫唤。
“有没有丢什么东西?要不要我帮忙?如果你们需要做个笔录什么的。”
“幸好没有,这大概是唯一的幸事。”
“车还好吗?”希尔德热心地往驾驶座里看了一眼,艾伦当然不能大摇大摆地坐进去,当着警察的面拉出引擎线搭火发动。
“不太好。”麦克说,“这车一直就不好,下次不能只图便宜。”
“真不走运。”希尔德由衷地说,“你们要不要搭我的车?”
“你要去哪?”
“我刚下班,我可以送你们。”
“干这一行很辛苦。”麦克深有体会,以前他也经常和奥斯卡熬夜到天亮,吃一顿没什么滋味的早餐,回家倒头就睡,几小时后又回到办公桌前埋头苦干。
希尔德满脸疲倦,但看起来精神还算不错,也许遇上一个谈得来的熟人是最好的提神药。
“搭便车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当然不会。我还想顺便去吃个早餐,要是你们愿意可以一起喝杯咖啡。”
麦克看了艾伦一眼,艾伦说:“挺好,喝一杯咖啡,然后再聊聊天,你请客吗?我们可没有钱。”
“当然我请客。这有什么问题?”希尔德说,“局长放了我一天假,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
36。叔父的故事
六个月前,这里还是一个旧货商店,一个七老八十的店主成天摆弄不知从哪里拣来的破烂卖给另外一些捡破烂的人。
三个月前,他被发现死在店里,尸体散发着臭气。
警察来了,没有谋杀,死因是中风。他的邻居——另一家店的店主感到万分内疚,因为连续两天,他都听见从隔壁传来的敲打声。他没有意识到那是老人在求救,出于礼貌,他也没有去指责对方太吵。那是一家旧货店,敲敲打打的声音在所难免。
警方在臭气熏天的旧货店里找到了尸体,死去的老人右手抓着根折断的球棍,不知敲了多久,在渐渐无力中走向死亡。
一个月前,这里变成了一家名叫“瑞贝克和波特里”的餐馆。店主是一对年轻姐弟,从小热爱厨艺精于此道,想找一个廉价店面来完成梦想。
不可思议,如今这家旧日肮脏混乱的旧货店里飘散着咖啡和美味食物的香气,谁会想到它乱糟糟的悲哀过去。
如果希尔德不提,麦克和艾伦也绝不会对这个餐馆的来龙去脉追根究底。
“你总是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聊案子和尸体吗?”
“当然不是。”希尔德尝一口薄煎饼,再喝一口咖啡,看来饿得不轻。“你们要不要再来点别的?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很好吃,好吃到就算你告诉客人柜台那边死过人也没谁会在乎,照样每天客似云来。”
“我们喝咖啡就好。”
“好吧,要是想吃什么,千万别客气。”
艾伦想说话,麦克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他一下。
“你这几天在忙什么?”他问。
“我?”希尔德说,“查案,我只能忙这个。你们呢?一直在这里逛来逛去?”
“是啊,逛来逛去。”
“干什么?”
艾伦见缝插针地说:“我们打算在这附近买间房子。”
“真的?这里的房子不便宜。”希尔德好心提醒他,但显然对这种随口闲聊的话题兴致不高。他转头看着麦克:“上次说的那本书我没带着,不过我车上有一套布朗神父探案集。”
“我看过。”
“太棒了是不是?”
“是的。”
“我好爱切斯特顿的描写。”
“我也好爱。”艾伦说,“跟我讲讲这里的房子,你是警察,你肯定到处逛过吧。”
希尔德没有因为他插嘴而不高兴,认真想了一会儿说:“你们要买多大的房子?”
“要有个花园,靠近湖边,三层高,五千平方英尺左右。”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希尔德吃惊地问,注意力立刻被他的大夸海口吸引过去,“抱歉,我不是故意用这种语气,可是……”
“可是我看起来不像那么有钱的人对吧。”
“不。”希尔德立刻否认,但麦克看出他多少有些违心,毕竟此刻他俩的样子实在和有钱、富裕这样的词不搭边。刻薄一点说,他们甚至还有些狼狈,开一辆伤痕累累的破车,在加油站旁的廉价快餐店用餐。要不是刚借用餐馆的洗手间洗了脸,现在大概还风尘仆仆灰头土脸,不遭人怀疑才怪。
“是这样,我最近有个叔父快死了。”艾伦说,“他蛮有钱,又没有儿子继承家产。他那方面有点毛病,反正是一辈子没法有孩子了。”
“所以你就要继承一笔遗产?”
“差不多是这么一回事。”
“对你来说是件好事,不过对你的叔父我只能说好可怜。”希尔德唏嘘地点点头,“说到这个,我也很爱遗产风波这本书。”他再次转头看着麦克。
艾伦又把他扯回来:“你想不想知道我这个叔父的那方面是怎么会出毛病的?”
“……这,毕竟是隐私。”
“他都快死了,还有什么隐私可谈。我跟你说,这里面有一个好惊人的案子。”
“是吗?怎么回事?”说到案子,希尔德终于有了兴趣。
“他以前是个穷光蛋,后来搭上几个有钱女人。我叔父年轻时那方面还非常精神,话怎么说来着,特长。对,就是比别人都更胜一筹。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专靠让女人开心来过日子。”
“我懂。”希尔德狐疑地问,“几个有钱女人?到底是几个?”
“反正他胡搞过挺长一段时间,到处拈花惹草。后来那几个有钱女人的丈夫碰起了头,搞了一个联合会。”
“听起来很滑稽,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联合起来,选出其中一个人的妻子充当诱饵。”
“等等,他们是怎么选的?投票吗?还是抽签?这很离谱啊伙计。”
“我也觉得,不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们选了一个代表,设计把我叔父约出来,地点定在一个郊外度假别墅里。”
“他们打了他?”
“他们先把他扒个精光,把他的丑态拍了一本影集,然后再轮流打他。”艾伦皱着眉,严肃地说,“从那以后他就不行了。”
“不行了。”
“对,没法再让女人开心了。”
“他没有报警?”
“当然没有,他得罪的人都很有钱,这年头有钱能办到的事太多了,更何况他还有一本影集在别人手里。对方不找他麻烦就该偷笑了不是吗?”艾伦说,“何必报警让警察来羞辱自己呢?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对警察没有偏见。”
“我知道。”希尔德诚恳地说,“那他那一大笔财产又是哪来的?”
“他用以前积累下来吃软饭的钱开了个公司,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发财了。难以置信。男人在那方面的烦恼没有了,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事业上,因祸得福。”
艾伦说完瞥了麦克一眼,后者正忍俊不禁地搅着咖啡笑。
“你笑什么?这不是事实吗?要早一点让他去做药物去势,这会儿我能拿到的遗产该去比华利山买豪宅。”
“我没有笑。”麦克忍着笑说。
“你的叔父得了什么病?”
“说不清,是那种要命的病。你也知道医生说的大部分话都不怎么好懂,反正是活不长了,这个月,最多下个月就要去见上帝。”
“喔。节哀。”
“他还没死呢。不过算了,我又不难过,谁让他没儿子呢,只能把钱都给我。”
希尔德被这一大串离奇的聊天搞得晕头转向,忘了刚才想和麦克说什么。他努力回忆,艾伦又和他漫无边际地胡扯个没完。麦克看不下去了,问他:“那个街头枪杀案有眉目了吗?”
“什么枪杀案?哪个?”
“就是那个被一枪爆头的枪杀案。”
“还没有。”希尔德无奈地说,“我在忙别的案子。”
“一点线索都没有?”
“是的,一直都没有进展,也没有对得上号的受害者资料,所以只能算作悬案。”
希尔德似乎不太想谈这个案子,也许是一个破不了的悬案会让他感到失职。麦克很清楚警方如何处理悬案,尤其是这种凶手和死者都身份不明的悬案,先归入存档,等到有新线索和证据出现时再调取出来。他熟悉整个流程,除非是公众十分关注的大案子,否则没有任何警探会在一个毫无头绪的案子上花费太多精力。他想到了警局的档案室,堆积如山的陈年旧案,犯罪率一直在上升,人手总是不够。希尔德说到案子破不了时的无奈与羞愧,令麦克对他产生了更多好感。
“别太沮丧,这种事常有。”他真诚地安慰这位年轻警探。
“我明白。最近真有不少更棘手的案子,而且还见了报。上头觉得上了报纸和电视的案子可以插队。”
“最近。”麦克说,“是不是那个慈善家被烧死的事情,前几天报纸上登了好大一篇,新闻上也有。”他没有提皮尔逊·墨菲的名字,不过指的是谁人人心里有数。
“还有那个黑帮老大的家也被炸了,是不是有个炸弹狂魔在乱杀人?”艾伦问,他想听听警方对这两个案子的看法。
“不至于,你们不用担心。”
“那就是说,还是有针对的杀人了?”
“一个是慈善家,一个是黑手党,谁会同时要杀这样两个人?”
希尔德招架不住了,看起来他是很想找人聊聊案情,讨论一下报纸新闻上没有公布的细节。可案子毕竟是案子,是真实事件并非小说情节,内幕不能对外人说。瑞普利告诫过他,不要和同事以外的人聊案子,有的人就是喜欢在闲聊中设套,一不留神你就中计了, 在不知不觉中泄漏了重要秘密。
希尔德喝了一大口咖啡,艾伦看出他学乖了,没像上次那样说漏嘴。实际上这两个案件的内幕他们比眼前这个经验尚浅的警探知道得更多,但总归会有遗漏,比如说匆忙从皮尔逊·墨菲的别墅离开后发生的事,关于那个神秘杀手在现场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他们都有兴趣知道。这场生死较量中,只有获得更多线索,揭开神秘杀手的真面目才能扭转劣势。
希尔德对手头的案子守口如瓶,但多亏这个话题终结了艾伦那位“了不起的叔父”的故事,他终于又想起刚才想和麦克聊的侦探小说。
可这时艾伦却说:“我们得走了,多谢你载我们回来。”
“你们有急事吗?”
“是有一点。”
“喔。”希尔德有点失望,“那我也该走了。”
“你看起来很累,应该回去好好睡一觉。”麦克说。
“我可以顺路送你们去想去的地方。”
“我们想在附近逛一逛。”
“好吧。”希尔德只好去结账。
三个人一起走出去。餐馆在一条小巷里,通向对面停车场的路有点不好走,一个醉醺醺的酒鬼在角落里两眼发直地瞪着他们。
希尔德掏出手帕捂住鼻子,酒鬼脚边有一大滩内容不详的呕吐物,正散发着恶心的臭气。
“这味道不好闻。”他皱着眉。
“是有一点。”麦克说,“这样也还是挡不住回头客,这里的咖啡真的很好喝,谢谢你请我们喝咖啡。”
“别客气,这种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巷子太窄了,只能两个人并肩走。麦克和希尔德走在前面,艾伦若无其事地跟在后头,墙角边的酒鬼举着个空酒瓶朝他嚷嚷:“嘿嘿先生,请我喝一杯!”
他们走到外面,互相道别。第二次见面,可以算是关系亲近的朋友了。
“他是个挺不错的人。”艾伦说。
“这话真心吗?”麦克看着希尔德的车消失在街口问。
“要是他看你的眼神没那么专注,这话要多真心有多真心。”
“这是前提条件?”麦克勾搭着他的肩膀低声说,“男人在那方面的烦恼没有了,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事业上。这话可别让露比知道。”
“他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还会付诸行动?”
“搞不好他真的会。”
艾伦愣愣地想了一会儿说:“别让他知道。”
“我不会告诉他,不过你真会编故事。”
“这不算什么。有次我去杀一个黑道大姐头,那个故事才精彩。他走运了,通常听我编故事的对象都活不了太久。”
一滴水从天空落下,麦克抬头看了看。
“下雨了。”
路上的行人都仿佛没有察觉,冬天的雨不是那么猛烈,细密的雨点要过很久才能把地面弄湿。艾伦往路的中央看去,这里距离内丽小姐枪店不远,只隔着三条街。
他说:“走吧,我们回去了。”
37。黑暗之王
他徒步走向小巷深处,巷子里仍然充斥着一股难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