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这一句,方严不知说的是陆正擎和于飞,还是于天麟和自己。
白天想得多了,夜里就睡不好。有一次他梦到于天麟,两人一同趟过一条急流,上岸后,他听见于天麟在背后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说了一声“再见”……他猛地一惊,着急回头去找男人的身影,就醒了。醒来后只觉得心口疼得厉害,就像黑夜里无端伸出一双手紧紧地攫住心脏,那一刻,他眼里全是泪。
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只能翻来覆去在床上煎鱼,望着天花板发呆,细思前事。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地回想过自己的前半生,有时那些难忘的片段就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一幕幕掠过,然后惊慌地发现,这些片段里几乎都有于天麟的身影。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男人竟然占据了他迄今为止生命的绝大部分, 而眼下的情景又像回到了七年前于天麟出国的前夕,当时自己满脑子怒火,还有一腔无处发泄的焦虑,就像……现在。
其实,自己由始至终恋慕到不能自拨的,始终都是同一个人。
此时,辰辉俱乐部办公室。
“天麟,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忧心忡忡的声音自门内传来。
说话的女子面容清丽,神情严肃,正是许久不见的安晴。
“这是唯一的办法。”坐在一侧的男人缓缓道。
“非得走到这种程度吗?你这是在赌博!”
“即使我不走这一步,结局还有差吗?”于天麟不以为意地笑笑,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情绪,“至少,还可以成全阿飞。”
“如果……他不来呢?”安晴追问。这世上没有万全的法子。
于天麟没有说话,只是一只手插到裤袋里,慢慢踱到窗边,看向阴霾天空下依旧热火朝天的训练场。
“他会来的。”良久,他才回答。语气却不似刚才那么笃定。
“你舍得放下现在拥有的一切?”
“不过是功名富贵而已,没有舍,哪来的得?”
那样的语气竟像是参悟世事,颇有些悲怆的意思,安晴一时语塞,只觉得有些感慨。这样的男人,只要他想要,何愁没有美眷相伴,却偏偏对一个傻小子放不下执念。
她忍不住站起来,走到于天麟身边,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还没碰到,指尖瑟缩了一下,又收了回来,舒开眉尖,轻声说:“好吧,我会打点妥当,消息最迟后天就能见报。”
第98章 第 98 章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虽然只是寻常感冒,但时值季节交替,温差明显,加上忧思过度,方严足足在家里修养了一周才恢复如常。在此期间,方母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顾着,生怕有个风吹雨冻的,端汤送水,嘘寒问暖,慈母之情,较平时更加周全。而方父也似乎打定主意让方严快点接手家族事务,养病期间,公司的资料也不见少送,一堆堆地放在案头,看得他叫苦不迭。
这天傍晚,连着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的方严终于挪了挪臀,抻着因伏案过度有些酸痛的胳膊有些惫懒地下楼。
楼下大厅里空无一人,安静得出奇,只有厨房里浓汤翻滚的咕嘟咕嘟声,妹妹方颜在庭前小院的走廊上小声地煲电话粥。早上才下过一场冻雨,天空阴云密布,窗户页被风吹得哧啦哧啦响,今冬第一场大雪呼之欲出。
落地窗旁是一株硕大的圣诞树,蓝莹莹的挂满红绿饰物,顶端一颗亮晶晶的五芒星,分外耀眼。
方严忽然记起今晚是平安夜,又觉得没什么意思,长抒了一口气,直到肺部被冰凉的气体充塞,随即三两步走到帘幕飞舞的窗前准备拉上窗页,却不经意看到庭外墙角下一株老梅吐了一些花苞出来,仅绽一点微红,将露未露的样子,十分可爱。
如果是从前,他是绝对不会对这些墙角枝头上的东西起心,但最近像是多了一副愁肠,心绪不似以往,这凋零冬景里的一点灿烂反勾起了他的许多心事,站在风口,呆呆看了好半晌。
贪看之际,只听林间又是一声低啸,一阵寒风呼啦一下刮过来,方严猛地回过神来,迅速将窗页拉上,哪晓得余风一扫,一张报纸挟着划破空气的声音顿时覆上脸庞。
眼前一黑,手忙脚乱扯下报纸,正准备折好,却骤然被视线所及的那一面夺去了心神。
报纸的头版赫然登载着陆正擎和于天麟握手的照片,占据了几乎三分之二的版面,标题只有简单利落八个字:辰辉易主,新帅掌权。
轰地一下,脑海里像有什么爆炸了!
他哆嗦着抓紧手中的报纸,又仔细看过那八个醒目的黑体字,确认了一遍,耐着性子迅速读完下面不长的文字,眼里尽是不敢置信,双腿一软,整个人顿时跌坐在冰凉的地上。
转让股权彻底退出辰辉管理,他设想过无数种于天麟抽身离开的途径,却没想到他会选择最彻底的这一种。
猝不及防的伤心像病毒一样迅速蔓延全身,方严像木偶似地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他很想立即跑过去质问他,质问他为什么要做得这样绝诀,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立场和姿态。伤心挟裹着愤怒在身体里乱窜却找不到可供宣泄的出口,对他而言,辰辉就像最后的家园,见证他们携手奋斗的曾经,只要辰辉在,那份情就在,而现在,那个人竟然也能如此毫不留恋地结束一切。
但谁说这又不是最好的选择呢?从此陆正擎不必再受制于一纸合约,和阿飞的关系已成定局,于老爷子就算翻天也奈何不得他,而于天麟也借此龙游入海,如他过去所说,跳出了这种早已安排好的命运,夺回人生主动权。
原来到最后,活得身不由已从没想过努力争取的只有自己。
自嘲地拾起被揉成一团的报纸,颤着手展开,报纸的日期正是今天,也就是说,数日之前,这桩交易就已经尘埃落定。
力气尽失,颤抖的双手颓然落地。
想来也是,这么大的事,酝酿肯定不只一天两天,也就是说一周之前,于天麟赴家宴那晚,这件事已经在筹谋之中。想起那晚他不动声色的温柔,以为他也像自己一样痛苦纠结。原来,从那时候起,他就没有准备留下。
是啊,他怎么会留下呢?那个人一向杀伐果断,在自己身上耗掷多年感情已属不易,又怎么会为他一再等候?
他叹了口气,攥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就这样,结束了吗?
第99章 第 99 章
颓然之际,方颜像小旋风一样冲了进来,急冲冲将手里的电话伸到面前:“找你的,安晴姐。”
安晴?方严心中一凛,伸手接过来,凑到耳边:“喂……”
还没来得及多说,就听到电话那边劈头盖脸一阵好骂:“你这几天跑哪里去了?找人找不到,手机也不接,辰辉出这么大的事你不过问就算了,天麟今晚九点飞翡城的飞机,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他一个人走?”
耳膜被一连串有如重磅炸弹的质问轰得有些嗡嗡响,听到最后一句时,呼吸瞬变得异常激动起来:“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辰辉……”
“最后一句!”
“天麟今晚九点飞翡城……”
飞快抬腕看了一眼表盘,时针正稳稳地指向六点。
电话刹时被丢回方颜手里,方严白着一张脸几乎是一跃而起,冲向门外。
看着哥哥一阵风似的背影,方颜露出计谋得逞的笑容,在背后比了个V字手势,慢条斯理地将电话重新放回嘴边:“安晴姐,计划顺利进行,他已经去机场截人了……嗯嗯,放心,这边有我在,于大哥那边就交给你了。”
不料电话刚挂,就看见方严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急冲冲地问:“小颜,门口那几个保镖怎么回事?”
方颜神色微变,正欲张口。
“是我安排的。”平和温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妈。”二人齐喊。眼前的母亲面色平静,看不出端睨。
“您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弄几个黑超在外头干嘛?”见母亲神色有异,方严觉得奇怪,上前几步问道。
“最近外面不太平,贼闹得厉害,妈请了几个安保公司的人过来守着。”
“您这是防贼还是防我啊?他们怎么堵在门口不让我出去?”方严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就要开饭了,这个点你要去哪?”方母眼睛落在脚边被揉成一团的报纸,原本平静的脸色微变,声音有些颤抖。
“我出去办点事,你们不用等我了。”心一沉,不好的预感袭来。
“阿严”,方母急忙攥住方严的手,几乎是哀求道:“听妈的,今晚哪都别去,留下来陪爸妈好好吃顿饭,好吗?”
说完,眼波微澜,似乎要落下泪来。
方严急了,正要再说,一旁的方颜暗中忙扯了他一把,跟着帮腔:“是啊是啊,哥,我和阿飞早就约好了外面吃,今晚平安夜,你也难得在家,就留下来陪陪妈吧,有什么事容后再说。”说完,一个劲地朝方严使眼色。
瞬间方严就明白了!他和于天麟这点事还是没能瞒过母亲的眼睛。
难怪那天早上母亲会言辞恳切地要他回来住,难怪最近手机一直找不着,加上门口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分明是怕他和于天麟私奔的架势,恐怕就是那天夜里漏的风。照眼下的情势,父亲应该还不知情,不然自己早就被关了禁闭,或者加急送到某个大洲,绝不是弄几个保镖在门口盯着就完事。不过,这样发展下去,父亲知道也是早早晚晚的事,两家又是世交,不消多久,人尽皆知。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方严忽然觉得如释重负,长久以来盘桓在胸口的乌云瞬时散去了不少,原本混沌不堪的脑子也明晰起来,一直以来那些墙坚垒固的死守忽然没有了意义。退也不过如此,又何必一退再退?
看着母亲哀求的眼睛,方严没有时间再去细想,他知道硬闯是不可能的,母亲今晚是决计不会放他离开,不说破是照拂到可能还有转寰的余地,如果一意孤行硬闯,一会父亲回来了,就更不可能有脱身的机会。
时日方长,一边是血缘至亲,一边是心魂所系,实在是没有必要把眼下的状况逼向死局。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于天麟啊于天麟,我这辈子算栽你手里了。
想到这里,方严落定主意,收敛锐气,放软和了姿态,低低了应了一声“嗯”,在欣喜的目光中搂住母亲的肩头,朝餐厅走去。
第100章 第 100 章
晚饭后,方严借口身体不适回房。天色已黑,借着灯光从二楼窗口向下望去,方宅四面人影绰绰,都布了暗哨监控,墙头窗上要是有点动静,下面的人立马就能一拥而上,用老话说,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更别说自己这么个大活人了。就算侥幸跑了出去,车都锁在库里,又是人烟罕至的城郊,不出几步就能被逮回来。
眼看离飞机起飞不到一小时,自己还被困在这里像无头苍蝇不知所措。
心急如焚之时,门轴转动,轻巧地闪进一个人影来。
方严细看来人,有些吃惊:“小颜?不是出去吃饭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时间多说了,快换上。”方颜边说边迅速从纸袋里掏出一件衣服塞到方严手中。
方严低头一看,手中是一件女性白色单肩雪纺礼服,和方颜身上穿的那件相比,除了尺码稍大,其它并无二致。
“你搞什么鬼?”他皱了皱眉,有些急躁地说。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冲上来,他捉住妹妹正从纸袋里掏东西的手,试探性地问,“你……知道了?”
“安晴姐都告诉我了,”方颜俏皮地眨眨眼睛,豪气干云地拍了拍方严的手,“哥,放心,这回换我来救你。”
十分钟后。
方严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镜中人,心情复杂。
相似的场景,却是不同的心境,一年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因为一念之差,会演变成今天的局面。
情之所至,一念起,而万缘生。
后悔吗?回想前事种种,舍生忘死,爱恨交缠,竟觉得甘之如怡。
世上事,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总抵不过一个情字。这情字若是到了,凭它什么身份家世,男女性别,纵使万水千山,也能飞奔而去。
“好了,大功告成,啧啧,美得冒泡……”方颜满意地将假发套了上去,不住端详眼前身材高挑眉宇不失英气的漂亮女郎,将垂落的发丝捊好,叮嘱道,“我方才跟妈说回来取东西,不能耽搁太久,一会你下楼的时候直接去门口,那里有辆白色小车,你直接上去,司机会送你去机场。”
“小颜……”方严喊了一声妹妹,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喉头有些哽。
“快去吧。时间不多了,这里有我替你挡着。”方颜用力拍了一下哥哥的肩头,肖似的脸庞带着柔美的笑意。
心头一暖,方严揉了揉妹妹的头发,有些不舍地抱了一下,转身离开。
刚打开门,就听见方颜快步上前,喊了一句:“哥,等等,”随后,一条羊毛披肩围了上来,“要幸福哦。”
方严脚步一滞,小声地“嗯”了一声,没有回头,疾步向楼梯走去。
……
白色小轿车疾驰在开往机场的公路上,离平安夜满城的灯火越来越远。
车窗外开始还能偶见几家住户的灯光,到后来便只剩下两旁黑黢黢的山丘和不断延伸的公路。
风呜呜地在旷里里吹着,不时有雪粒撞在挡风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即使是在开着空调的车厢内,也有种奇异的寒冷,一场大雪迫在眉睫。
“再快一点。”方严不断催促一旁的司机,心里鼓鼓胀胀的,就像缠了一团乱麻,恨不得飞起来才舒坦。
尽管车速并不慢,但他的心早就以200迈的时速狂飙着。
从来没有觉得时间流逝竟是这样迅速,车载表盘的时间闪烁在八点三十分,离飞机起飞只有三十分钟,再不快些就迟了。
也是应了急中生错这句话,一个急速转弯后,灯火辉煌的机场在前方可见轮廓,不料耳边“澎“地一声,车厢猛地颠簸了一下,小车慢慢停了下来,滑到一边,不动了。
我草!方严暗骂了一声,赶紧推开车门,一个箭步冲下来查看。
车门一开,寒风就猛地灌了进来,透过单薄的礼服打在身上,有种入骨的冷。他不禁微微打了个冷战,借着车厢内的灯光一看,右后轮果然瘪瘪地塌在路面上,显然是爆胎了。
“还有备用胎吗?”心中升腾起不好的预感。
“这个就是备……备用胎。”司机缩着脖子,哭丧着脸。
“我操!”方严再也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顾不上别的,果断从车厢里抄起羊毛披肩,提起裙子就往前跑。
“少……少爷!要下大雪了,带上伞!”司机赶忙从后备厢拿出一把伞,追在后边喊。
“滚!”怒吼夹着细细的雪粒从风中传来,前面的人影很快就在黑暗中消失成一个白点。
灯火通明的机场在前面浓重的夜色中隐约泛着光,目测不会有太远的脚程,只能拼一拼了,如果侥幸还能搭上过路车,应该可以赶到。
第101章 第 101 章
越来越密的雪粒夹着凛冽的风打在脸上生疼,双腿似乎已经麻木掉了。今晚是平安夜,路上车辆一瞬间全部销声匿迹,只有高速公路两边蓝荧荧的灯光一直延伸到远方。
搭过路车看来是不可能了……
肺部仿佛要爆炸了,耳旁只听得到自己越发放大的喘气声,忽然啪地一声,脚下一扭,鞋跟似乎是断了,方严不禁爆了声粗口,顾不得许多,脱下高跟鞋,一手拎起断底的鞋子,赤脚踩在已铺了一层薄薄雪粒的公路上,撒开脚丫子继续向前跑。
妈的,这样才够劲!
这一生中,他从未这样害怕,即使是在命悬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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