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穆灿应该是快乐的,因为他学业事业都顺利。
然而穆灿仍然不快乐,旁人的艳羡和爱慕改变不了他不快乐的现实。
工作学习之余,他越来越爱弹琴,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音乐,更因为教他钢琴那先生。
先生姓叶,单名一个东,年过不惑却仍孑然一身。叶东的钢琴弹得极好,经常受邀担任各种大小比赛的评委,但令人吃惊的是他的正职却不是钢琴师,而是一名教授。
在叶东的世界,一切都是不露声色的,有种泰山崩于眼前而不乱的淡定,跟他相处得久了,穆灿渐渐也感染了他的平和,身上蕴出了一种名为淡然的气息。如果不是他,也许穆灿早两年就熬不下去了。
穆灿常常想叶东必定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中年男人。
他的身上有一种旁人无法临摹的气质,五官并不能说精致,但却别有一番味道,特别是那双眼睛,当他出神望着远方的时候,总有种形容不出来的夹杂着纯真的深邃与忧郁。这种眼神,其实穆灿也有,所以有时候,林轩经常会在突然间感叹“你们两个好像!不知情的人说不定会以为你们是父子。”
大抵正因为此,两人才会特别的投缘。
那一天午后,穆灿刚好排到了周末休息,同样休息的林轩回到母校看他。当时他正在练琴,叶东独自一人坐在后排的位置上聆听,在他位置前的小板上还放着一壶茶。
林轩跟叶东打过招呼后,就被穆灿要求拉莫扎特的独奏。这首曲子穆灿出奇的喜欢,自从知道林轩也会拉之后,就经常被要求演奏,而穆灿则在一旁以钢琴伴奏。
事实上这曲子难度颇高,以林轩的水平虽说不会拉不下来,但有时候难免会出现几个含含糊糊的音,节奏有时也把握得不太好,而穆灿自己的琴技未必有多高超,耳朵却出奇的灵敏。
其实这首曲子正是陆轩的最爱,初高中那么多年,穆灿早就听得熟的不能再熟了。
“不对,你这里又拉错了。”穆灿停了下来,望着一旁的林轩。
林轩无奈地抹了把汗,这一下午他已经被打断了三、四次了,这曲子他好些日子没拉了,有些生疏,“小灿,这曲子我练得不熟,不然换一首吧。”
穆灿没有再说什么,低下头,自顾自地弹了起来。他从来也不强求别人。
叶东笑了起来,喊林轩过去喝茶。
林轩耸了耸肩,小心翼翼地放下提琴走到叶东的身旁坐下,接过叶东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有些讶异地说:“今天这茶……价值不菲吧,给我这粗人喝,浪费了。”
他虽然不怎么喝茶,可是却也懂得分辨茶的好坏,因为他爷爷是品茶的行家,他从小耳濡目染,自然也知道一些。
叶东有些吃惊:“你倒还懂这个?”
“哪呢,就瞎说说,以前家里爷爷挺爱喝茶。”
叶东看着前面弹琴的那人笑:“刚才那人还嫌这茶难喝,说还不如王老吉。”
“王老吉凉茶?!”林轩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连连摇头,“真是饮牛了,老师您这是浪费啊!”
叶东挺开心地笑了起来,又和林轩聊了些他工作上的事情。
事实上林轩也可以算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穆灿与人相处只在于心,并不因对方身份的高低贵贱有所区别,而林轩则不然,就像他之所以毕业离校了还常常回到学校里来,除了看穆灿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想通过穆灿和叶东多接近一些。叶东此人,不仅钢琴了得,其他方面才更叫人钦佩呢,外面新一代的商界精英有好多都是他的门下!
林轩有时候都想不明白穆灿这么一个词穷语乏、情商极低的家伙是怎么跟叶东套上近乎当了他的钢琴学生的?而且这钢琴课还是免费的!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啊。
所以有时候,他也不得不感叹命运的神奇。
……
……
下了动车,穆灿微微皱了皱眉,这是他实习后第一次回家。
自从上大学后,他也就过年的时候回趟家,读了硕士以后,他还没有回去过。这次之所以在十一月份就回来是因为家里发生了大事。
这原本只是穆老爸跟那个女人的事情,穆灿全无关注的兴趣。可是因为事情闹得太大,大到亲戚们一个接一个的给他打电话,穆灿才不得不回来。
事情的起因是那女人红杏出墙,当了别人的小三,事情败露后被对方原配带了一群人堵在菜市场扒光了衣服毒打。偏偏她时运不济,赶上了全民皆微博的时代,被围观者录了视频放到了网上,很快就传得火了。而她找的那位情夫又是个没担当的,事情的重压一下全落到了她的头上。
穆老爸作为她的丈夫自然更抬不起头来,头上冒绿光的滋味毕竟不好受。
穆灿得知此事后只是冷冷一笑,水性杨花的女人终究是水性杨花的。当年她一个未婚女子都甘当他父母的小三,现在豆腐渣一块自然更不会介意再当别人的小三。
离婚是肯定的事情,但现在的关键在于穆容,她的事情没有摆平之前,穆老爸也没心思理自己的事。原来穆容因为接受不了母亲的丑陋行径,竟然闹出了离家出走!出走过一次被寻回来后,她又玩了一次割腕自杀!
原本是个无忧无虑的花季少女,因为母亲的事情变得极度阴郁,自杀倾向极重,不得已从学校请了长假休学在家。穆老爸整天店门都不敢开,就顾着盯她,可到底仍觉得力不从心,这才决定把穆灿叫回来。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穆灿一直是作为穆容偶像般的存在。
现在她谁的话都不听,但偶像哥哥的话应该会听的。
穆灿回到家里的时候,穆容已经两个多星期没出门了,整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睡觉。
穆灿推门进去的时候,差点没被里面的不新鲜的空气呛出来。学医以后,穆灿有了许多的职业习惯,鼻子对空气的敏感也是一部分。
因为窗帘拉着,房间的光线极暗,穆灿一声不吭地拉开窗帘,推开了窗口,新鲜的空气和冷风一起灌了进来。
“不要拉……”穆容尖叫着从被子里转过身来,待看清来人后硬是把剩下半句话咽在了肚子里,改成带着浓浓委屈腔调的一句“哥,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她坐了起来,背靠着床沿,低着头,有些颓废,有些茫然,有些无措。
穆灿静静看了她一会,微叹了口气。
说实话,穆灿对穆容的感情是有限的,在他的成长岁月中,有太多的仇恨存在,穆容作为他仇恨的一份子,自然也得不了多少好。
但她毕竟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血管中流着的毕竟是跟他同一宗的血液,她是无辜的,就如当年弱小的他一样,都是父母失败婚姻的牺牲品。
☆、第六十八章 出柜
穆灿在床边坐了下来,抽出穆容堆在写字台上的教科书翻了翻,说:“下个学期就要高考了?”语气平淡得好像根本不知道她已经休学了一样。
穆容低声说:“我不要读书了。”
“那你想做什么?”
穆容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想待在这里了……哥,为什么我的命那么苦……”
穆灿轻嗤一声,“有我苦吗?”
穆容惊讶地转头看他,他不是来安慰她的吗?
穆灿却不再说下去了,转了话题道:“如果你想要离开,那也要有离开的能耐,你觉得现在的你,出去能做什么?”
穆容把头埋进了枕头,闷闷地说:“反正我一定要离开,在这里我没脸见人了!”
“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看法?”穆灿放下书望着窗外,“为别人活着,不是很累吗?假如你死了,三个月后除了为你心痛的至亲之外那些曾经议论你诽谤你伤你害你诋毁你的旁人还会有谁会记得你?”既像是问人,又像是自问。
“哥……”穆容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大哥身上弥漫着一层浓浓的忧郁雾气。从来寡言少语的穆灿很少会说这么长的话,穆容有些不习惯。
穆灿转回头来,伸手拂了拂穆容的头发,说:“不要多想,好好读书,把你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你就会发现所谓的议论和孤立,都不算什么……”
“哥……”
穆容的眼泪慢慢流了下来,她一直以为穆灿是很讨厌她的,因为她抢了他完整的家庭,可是现在,这个她崇拜的好久的哥哥竟然没有抛下她,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竟然还会赶回来,温言温语地安慰她。
她毕竟不是一个人,在最灰暗的时候,总还是有人肯站在她的身边。
她又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悲惨了。
发生的事情已然发生,她还有自己的人生要活,不是吗?
当夜穆容就出房吃饭了,没过两天又办好了复学手续,至少从表面看,穆容开始变得正常了。于是穆老爸还是着手准备着和女人的离婚手续,因女人过错明显,对于离婚这件事情她亦早有心理准备,从民政局出来,她就消失在了人海之中,此后许多年里穆容都没有再见过她。
……
……
陆母的生日,陆轩带着礼物准时到达,出现在宴会上的他仍然是那么光彩夺目,任何人都无法同他相比。对于这个儿子,她应该是无可挑剔的,聪明的头脑、英俊的外形、儒雅的性情,无论哪一样都足可以令一个母亲自豪,而他全占了。她挑不出任何不满的理由。
但她仍然担心,虽然这几乎是毫无理由的。
他不常回家,也不常和亲人在一起,但他向来是个体贴周到的人,重要的日子绝不缺席。他所做的事情无需旁人操心,所有的一切他都安排地有条不絮,别人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完成的事情他也许一两年就可以完成。
他可以一边读书拿着全A,一边又把事业经营得风生水起,他是那么的优秀,完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连陆父看他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感叹自己老矣,按理他应该是快乐而知足的,但他偏偏又那么忧伤。
是的,忧伤,且孤独。
但她无法理解他的忧伤,更无法理解他的孤独。他的社交圈不算庞大,但却很稳定,朋友个个是精英,且他又具备遗传自父亲的天生的领导才能,在朋友圈中他是绝对的核心,她想不出任何造成他孤独的理由。
可他的确孤独,更多的时候他都愿意一个人呆着,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他自己。
她问他事业的搭档,问他学习的同窗,可问不出所以然。每个节日他都回家,至少从表面看来,他毫无异常。
可作为一个母亲,她凭直觉感觉到了他的痛苦。
为什么?
她真的无法理解。难道还是为了那个男孩子吗?可是那都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在他身边不是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朋友吗?这是没有道理的,难道他真的是个同性恋吗?她绝不相信。
她那么优秀的儿子怎么可能会是这稀少的百分之十?她绝不相信!
所以她选择等,也许等到他恋爱的那天,一切便都好了。
时间会替她完成一切。
那是一个宁静的午后,暖洋洋的阳光落在后院里,陆母靠着躺椅和女儿陆琪一起边喝着下午茶,边听音乐,儿子陆轩就在她不远的地方拉着小提琴。
毕业后陆轩开始全副心思忙事业,难得回这个城市,但只要回来便必定会把大部分的时间都安排给家人。
她望着她英俊帅气地犹如天上雄鹰一般的儿子,满足地笑。
陆琪笑着说:“妈妈,弟弟是越来越帅了,前两天王伯伯还跟我说要把侄女介绍给他呢。”
陆母露出了骄傲的表情,说:“是啊,你弟弟是一年比一年出色了。”
“妈妈你不知道,上个月弟弟还上了经济杂志的封面呢,什么新一代的领航人……”
母女俩看着陆轩的侧脸琐碎地聊着。
等陆轩一曲拉完,陆母边喝红茶边说:“轩儿,找个女孩子安定下来吧,不要再拖着了。”
陆轩笑:“妈,我还小。”
陆母佯怒地瞪了他一眼,“都二十七、八了,还小!那几岁才算大?你看看你姐姐,儿子都已经十岁了!”
“呵呵,我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事业上,暂时没有时间考虑别的。”
陆琪笑着说:“弟弟,事业虽然重要,可是家庭也不可或缺啊,祖国有句老话不是叫‘成家立业’吗?只有先成家才立业呀。”
“姐,现在时代不一样了……”
“无论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陆母立刻接了一句,接着沉默了会,说,“上次那个蒋伯伯的女儿不是很好吗?才貌、品性、学识,哪一点配不上你,为什么你这么不积极?”
陆轩走过来蹲在她的膝下笑:“好吧,是我配不上人家。”
“又胡说!”陆母笑骂了他一声,“我的儿子就是公主也娶得。”
陆轩站起身哈哈大笑了起来,满院子都是他的声音,可是笑完后,他的背影看上去又安静地令人心疼。
“你个死孩子,每次跟你说到这些事情就一副不正经的样,到底学得谁?隔壁人家十五岁的儿子都已经恋爱了,你呢?”陆母摇了摇头,“你呀,不要这么执迷不悟……轩儿,你老实告诉妈妈,你该不会还是想着那个孩子吧?”
陆轩一惊,但却没动声色,走向一旁佯作欣赏新种的奇珍:“妈妈指的是谁?”
“还有谁?弟弟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啊?”陆琪笑着插了一句话。
陆母观察着他的表情,慢慢地说:“这么多年那孩子没有联系过你吧?人家现在医院里做着医生,整天都有女孩子围着,你看,人家都比你醒悟得快。”
陆轩的心狂跳一下,慢慢地转过脸来,说:“是……小灿?妈妈,你……在调查他?你都知道了?”陆轩的反应能力何其快,只要给他一点点的暗示,他便什么都能明白过来。
陆母慢慢呡了口茶,没有回答。
陆琪说:“弟弟,妈妈是为你好。你是我们凌风实业集团唯一的继承人,担子有多重,你心知肚明。”
陆轩低头看了一会鞋面,突然抬头笑了起来,仿佛自嘲般地说:“妈妈,我错了。”
陆琪欣慰道:“知道错了就好,你不知道妈妈跟我多么担心你。”
陆轩摇摇头,说:“我是说,我错了,我低估了妈妈,又高估了自己。”
陆琪的脸色变了,喝道:“弟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妈妈,那么当年他之所以没有出现在面试场是因为你的关系了?”陆轩想了想,又说,“我好愚蠢,真的好愚蠢,以他的性格,自然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他一向什么都不说。呵呵,胡力君的事情也是你施压的一部分吧?还有什么呢?他的家庭?外公外婆?我的前程?未来?”
“轩儿。”陆母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妈妈,很抱歉让你失望了……”陆轩尽量压低了声音,仿佛怕激怒陆母。
“弟弟!不要再说了!”
但是陆轩仍然说了下去,“是,我是同性恋,我不喜欢女孩子,我就是那不幸的少数人之一,这几年我一直在想着怎么开口告诉你们……我好蠢,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不,弟弟,你不要再胡说了!”
陆轩沉默了几秒钟,捏碎了手里的那朵奇香扑鼻的花,接着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后院,陆母在身后叫住了他:“如果你现在走出这个家门,我就当从来没有你这个儿子。”她的语气仍然毫不激烈,永远都保持着她的优雅,即便是说着如此绝情的话。
“妈妈?”陆琪震惊地看看陆母,又看看陆轩。
陆轩沉默了良久,深吸口气,继续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