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如果当时她没有拦住萧停云那一刀,那么,眼前这个人就会作为路人被瞬间灭口,以后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再有——如果命运的转轮停止在那一刻,如今她的命运会如何?听雪楼的命运,又该如何?
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因为一切都在那一日毁灭,包括他自己。
眼睁睁看着父亲在咫尺的距离被斩首,紧接着,失去了右手,失去了谋生技能,失去了恋人,失去了母亲和妹妹……穷途末路的他,在毁去了原重楼那个无忧无虑的身份之后,这些年来,又是以怎样的心态活下来的呢?
这一切,他从没有和人说过,哪怕是自己的师父孤光。
他只是戴上了面具,全心全意地跟随着拜月教的大祭司学习术法,夜以继日,进境神速,被誉为三百年来唯一可以和迦若祭司媲美的天才。
可没有人知道,从那以后,他的心也已经戴上了面具。
十年啊……那样漫长的日子里,几乎每一夜,他都梦见父亲被一刀斩下的人头在空中旋舞着,嘴唇开合,吐出最后的话语——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似诅咒,也似是最后的嘱托。
可悲的是,即便在梦里,他都在竭力克制着自己,拼命不让自己喊出声来……直到全身颤抖着在噩梦中醒来,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也依旧不敢哭泣,只是咬紧了牙关,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要报仇!
可是,面前的仇人太强大。那两个人来自天下最强大的听雪楼,刀剑的联盟牢不可破。即便他一生苦苦修习,也不可能胜过他们两个人的联手。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刀和剑指向彼此,自相残杀!
在十九岁那年,他便默默地在内心设定了这个计划,并为此赌上了一生。这条路是那么长,那么暗,一路行来,终于到了这里。
“你……到底是谁呢?”她喃喃。
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他是神秘高贵的灵均;再后来,他是落魄尖酸的玉雕师原重楼;到最后,却是以黑暗复仇者的梅家遗孤作为收尾!这三个人,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他看着窗外的雨,笑了一笑,“你最喜欢哪一个?”
她几乎想脱口回答,却又硬生生忍住。然而,原重楼似乎也没指望她会回答,只是淡淡地苦笑着,喝了一杯酒,低声道:“但我知道的是,当我是‘原重楼’的时候,我过得最快活——可能是一辈子里最快活的时候。”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将一声微弱不可闻的话吞了回去。
是的,那,也是她这一辈子里最快活的时候。
只可惜,却如同烟花一般刹那消散。
“刚开始的时候,只是想引你上钩。你也很蠢,一步步都按照我算计好的走。”他望着外面的雨,喃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孟康那个竹楼里吃了那一顿饭,听着你说话,忽然之间,竟觉得自己很嫉妒洛阳的那个人……”
“竟然一时昏了头,忘了要一步步来,就对你动了歹念。”他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摇了摇头,“然后你一掌就把我打飞了——呵,当时我还不能反抗,不能还手。因为我得装作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他扬了扬酒杯,笑得复杂而意味深长。她在一边怔怔地听着,心中只是翻江倒海,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事情就悄然改变了吧?”原重楼喃喃,眼神变得有些茫然起来,“再后来,你不惜用自己的命换我一命,把我从蟒蛇口里救出来……唉。我设法把你弄到了月宫,让你见到听雪楼的使者,本来也是想试探一下你当时心里的想法。”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你去见了石玉,回来却和我说你选择留下来——我对你说,你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他看了她一眼,道:“那句话,我是认真的。”
她听他在一边慢悠悠地说着,手指绞紧,指节几乎苍白——是的,或许在那一刻,他原本以为他们的人生将在那一点上转折。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命运早已给他们安排了另一个结局。
“那个洞窟的最深处,真的有蛇吗?”她终于开口,问了一句,“还是……还是你造出来的幻境?那一路上,到底有多少事情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幻觉?”
“你说呢?”原重楼笑了笑,“将来你自己再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沉默了下去,咬着嘴唇。
“心里还有什么疑问,都说出来吧。”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原重楼抬起头,眼眸平静,“过了今天,你就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想问什么,却终于还是克制住。
“算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她低下了头去,握紧了手里的血薇,声音虚弱地叹息,“事已至此,再问什么也不会有所改变。”
“不,你知道吗?”然而他却看着她,忽然道,“除了被你拦住的那一刀之外,本来还有第二个机会,可以让一切都和现在不一样。”
她看向他,眼里充满了疑虑。
原重楼看着手边的夕影刀,忽然冷冷地笑了起来:“我一直在想:如果萧停云在洛水上真的被炸死了,那就好了……”
“你!”苏微愤然变了脸色。
然而,他没有理会她,径直把话说了下去:“原本听雪楼主死了,我也打算就此作罢。接下来,我会找个机会让‘灵均’这个身份死去,再放我师父出来,抹去此事和我相关的任何痕迹,从此以原重楼这个身份活着——这样一来,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只可惜……”
说到后面,他停住了话语,摇了摇头。是的,只可惜赵冰洁不顾自己性命,背叛了他的指令,而萧停云也没有死在洛水底下,反而来了一个奇袭,直接杀入了滇南!
他的对手,远远比原先预想得强悍不服输。
这些日子以来,他用尽了所有手段,只想把她和听雪楼永远地切割开来,把她永远留在滇南这个世外桃源里,成为他的迦陵频伽——可是,当婚宴之上,血薇如白虹贯日,从天而降的瞬间,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当苏微扯下红盖头,看着那把剑时,她的眼睛重新燃烧。
那种光芒,是他十年前才在她眼里见过的!
“在婚宴上,你扔下了我,选择了听雪楼。迦陵频伽,你不知道当时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开口求你不要去的……我这一生里,从没有这样害怕,也从没有这样哀求过一个人。”他的声音轻而冷,似乎凝结了寒意,“可是你走了,头也不回。”
“我只是去一趟看看而已。”到了如今,她却居然还不由自主地分辩了一句,“我说过会回来的!事实上,我也回来了!”
“那有什么用呢?他还是找到了你,你还是选择了他……我曾经竭尽全力要把你和你的过去割裂,可是,我失败了。”他微微摇头,眼眸黯淡,“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你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我的迦陵频伽!我试图拥有的那种生活,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
他顿了一顿,忽地恶狠狠冷笑起来,用酒杯敲打着桌面,一字一句:“既然如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那一瞬,他的眼眸也变得冷彻狠毒,宛如魔鬼——是的,在看着她拔剑远去的背影时,在那个被撇在喜堂上的新郎心里,被禁锢的魔鬼又重新脱缰而出!
就在那一刻,他做了再也无法挽回的决定。
——他要重新推动原来的计划,把这血海深仇一口气报完!以杀止杀,以血还血!
——而后面的一切发展,全部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唰的一声,苏微把碗里的汤泼到了他脸上,怒视着他:“卑鄙!”
“为了报仇,我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卑鄙又算什么?”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她发怒的样子,忽地笑了一声:“好了,吃完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苏微警惕地握紧了血薇,厉声:“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他不作声地笑了一笑,笑容却很温和,“我说过,先把恩怨放一边吧!就这十二个时辰。等时间到了,我自然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然后,我们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如何?”
他不作声地抬起手,闪电般地扣住了她的腰上大穴,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忍不住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她走进了雨里。
外面的雨已经转小了,细蒙蒙的如同牛毛,粘在人的发丝上,如同三春柳絮那么烦人。原重楼抱着她,沿着水映寺的小路走去,一直走向了后山。
寺庙的后面是一座断崖,壁立千仞。
他抱着她,沿着那条冷落已久的小路前行,一路穿过葱郁的草木,不作声地走了很久,直到小径隐没在乱草里,前面没有了路。他站住身,腾出了一只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奇特而繁复的符号,然后平举起手掌,轻轻在空中敲了一敲。
喀啦一声轻响,雨幕居然凭空裂开了!
那一瞬间苏微失声惊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出现了一片全新的景象。那是一片平整的土地,方圆不过十丈,地上青草萋萋,当中立着经幢和碑文,看起来似乎是一座墓园。外面在下雨,然而这里却是整洁而干燥,似乎和整个时空都割裂了开来。
“这里是个结界。”原重楼轻声道,“只有我一个人能找到的地方。”
他抱着她走进去,雨幕在他身后重新闭合,两人仿佛就这样凭空消失在天风崖下。他走过去,直到那面碑面前才停下来,弯下身将她放到一边的空地上,抬手将碑上的蔓生的杂草拨开,沉默了片刻,忽然道:“父亲,母亲,妹妹,我来看你们了。”
苏微猛然一震,抬头看了过去。
——是的,那一块墓碑上,赫然用暗红色的字写着一个名字:梅景浩。而在旁边,是另外两座坟墓,分别写着他母亲和妹妹的名字。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之前他为什么反对自己来天风崖采药。
原来,一切的细节,都有原因。
原重楼跪在墓碑前,轻轻抚摩着上面的字,低声对她道:“那一年,在你们走后,我收殓了父亲的无头尸体,葬在了这里。后来,我又从吹花小筑的手里将母亲和妹妹的七零八落的尸体偷了回来,拼凑在了一起——这三座坟,上面的字都是我用血写上去的。”
她没法说话,脸色微微发白。
“每一年我都会来扫墓,用自己的血将上面的字描上一遍。”他抚摸着墓碑,声音低而冷。苏微在一边听着,咬着嘴唇,没有开口——是的,这就是仇恨的力量,不随时间逝去,反而在重复地叠加。如同碑上的血,一层层地沉淀下来,令人窒息。
她身体不能挪动,只是微微弯下了腰,对着墓碑行了一礼。
死者为大。即便是曾经有过多少的刻骨恩怨,此刻对于沉睡在这地底下的人,她也只有满心的歉疚。
他没有回头,却似乎知道了她的举动,忽然道:“我知道,你在洛阳的白马寺替我父亲立了一个灵位,对吗?”他的声音平静,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难道你心里也有愧吗?——是不是就算我不用计谋挑拨,你也迟早会离开洛阳?”
她没有回答,只觉心中凛然。
原来,哪怕尚在洛阳,她的一举一动他也早已暗中注意多时。
“父亲,你知道吗,今日,我终于替你报仇了。”他对着墓碑喃喃,脸色苍白而平静,唯有眼里有火焰燃烧,一字一句,“就算梅家只剩下最后一个人,我也终于报了这个仇!萧停云死了,听雪楼也要灭了,你和母亲、妹妹在九泉之下……”
他的声音低沉,有竭力克制的微微战栗,到最后却化为喑哑,再也说不下去,手指痉挛着没入了泥土。从后面看去,只见肩膀剧烈地起伏,却没有丝毫声音。
她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冰火交煎。
“本来,我是想要用萧停云的人头来祭奠父亲的。”他在父母的墓前倾诉完了话语,回过身,看了一眼她,语气森然,“可是,我答应了你要归还他的遗体,也就算了——过来,见一见我父母亲吧。”
他转过身,不容她反抗,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来到了墓前。
她吃惊地看着他,想要挣脱,然而他一手扣住了她的双臂,制止了她的反抗,抱着她在碑前缓缓跪了下去,低声:“父亲,看到了吗?这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的腹中,还有梅家的骨血。”
“所以,请您原谅我不能杀了她替你们报仇。”
她震惊地看着他,嘴唇颤抖了一下,说不出一个字。
他跪在荒野里,对着坟墓喃喃低语,雨水沾染了眼角眉梢,整张脸似是从水墨里浮出,苍白得令人心惊,唯有眼眸深沉,黑得不见底。
他抱着她,深深地叩首三次,然后站了起来。
她从头到尾都静默地待在他怀里,没有出声,怔怔地看着他。原重楼祭拜完先人,便抱着她走向了来时的路,再也不回头。
那样深的仇恨,似乎在这三拜之后,彻底地了断尘封。
当他走出那片虚空之后,外面的雨重新落下,细细打在了他们身上,微凉——那一刻,苏微才从方才的恍惚和震惊里惊醒过来。
“你不杀我,我也一定会杀你!”她咬着牙,手里握着血薇,“这个孩子我也绝不会留,你们梅家,注定断子绝孙!”
“别说这样的狠话,迦陵频伽。”他没有被她激怒,抱着她走向了水映寺,只是冷冷道,“这只会激得我毁弃诺言,把你囚禁在身边,直到孩子生下来为止!”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沉默了下来。
“呵,看把你吓的……”他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又笑了起来,“你觉得我是这种拖泥带水、把人不明不白关一辈子的人吗?我说过只要一天一夜就让你走,自然说到做到——现在还有点时间,不如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她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却无可奈何。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忽然道:“今天是月圆之夜,晚上可不要下雨才好。”
苏微一愣,七月十五,不就是中元吗?传说中的鬼节?这一刻到来时,黄泉洞开,百鬼夜行。滇南几乎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生怕日落后走在路上,一个不小心便会撞了邪。
“你听到那种声音了吗?”原重楼抬起头,看着天空,语气里居然充满了憧憬,“今天晚上,那条忘川应该会很拥挤吧?”
她抬起头,却什么也没听见,不由得问:“那是真的吗?”
“什么?”他怔了一下,问。
“忘川是真的吗?还是你编造出来骗我的?那个叫莽灼的向导,本身也是你雇来的人,对吧?”苏微看着他,眼里已经没有好奇,只有麻木——被欺骗的次数太多,她几乎都已经无法确定,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有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原重楼眼里的神色变幻了一下,蹙眉:“那当然是真的。”
他看着她,眼神深沉而静默,许久,才低声道:“这些日子以来,你所见到的、所听到的,的确很多是假的,但,还有很多却是真的——从这里离开后,你可以慢慢去追忆。终有一天你会明白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她冷笑了一声:“我才不会去想。”
是的,事到如今,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去追忆的呢?所有的真和假掺杂在一起,如同孪生的藤蔓一样生长,交缠着勒入血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无法分辨。
血泪交错,到最后唯一最真切的,便只有刻骨的仇恨!
她握紧血薇,默默运气,试图冲开被封住的穴道。然而原重楼封穴的手法和中原武林迥异,她竟然丝毫不能动——她没有说话,他便也没有开口,看着天空,似乎有些出神,竟没有觉察她暗地里的异动。
天空渐渐暗淡下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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