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那个弱点,在最后一刻摧毁了他。
他当年若是能在楼中大局已定、称霸江湖的时候断然杀掉舒靖容,或者在拜月教之战后除掉这个功高震主又不能驯服的女人,也就不会让仇敌有机可乘,挑拨离间,让自己在最后被最信任的人所杀。
停云,听着,我不想让你重蹈他的覆辙。要知道贪恋温暖是人的天性,但玩火者,必自焚。那些火,你可以借来温暖一夕,却永远不要过度靠近火源——记住,不要过度依赖另一个人,也永远不要为失去任何一个人而心智受乱。
否则,你的毁灭也只在旦夕之间。
……
夕阳下,那个女子对着孩童时的他俯下身来,谆谆叮嘱,将案上那一幅染血的白绢放到他手里——他第一次看到了师父在窗前书写的东西,那是一篇用簪花小楷写出的佛偈: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
初尝滋味,已近割舌。
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
烦恼自生,清凉不再。
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师父……”十多年后,在空荡荡的神兵阁里,他微微地叹息。
作为雪谷老人最小的弟子、昔年楼主唯一的师妹,你的一生也堪称传奇。你曾经和听雪楼主青梅竹马并肩长大,几乎成为他的妻子。然而,因为那个绯衣女子的出现,你顿时失去了所有——从那个时候开始,怨恨的种子就在你内心种下了吧?
在那个人活着时,你不曾得到他的爱,也不曾得到他的恨,竭尽全力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一生之困。在那个人死去后,你独居于此,心如止水,日日夜夜回顾往昔,仿佛看透了所有——可是,师父,你是真的解脱了看透了吗?
你说世人求爱如刀口舐蜜,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不管刀锋如何锐利,你是否宁可割舌,也不惜求得那一瞬的甜意?当你在决定让我成为夕影刀真正主人的时候,是否一早也预见到了我今日的困境?
如今,血薇和夕影面临再度分离,我又该怎么办?
萧停云在神兵阁里独自沉吟,直到外面斜阳透过窗棂,斑驳地映照在他的脸上。许久,他长叹一声,似是暗自下了什么决心,将玉笛搁在架子上,转头看向了供奉血薇夕影的空位,低声:“或许……这样也不错?”
忽然,他听到身后有人开口:“什么也不错?”
斜阳下,无声无息地映照出四个人的影子。碧落红尘,黄泉紫陌。那是久居于北邙山的四大护法,联袂出现在这座久未有人来的神兵阁。
“拜见四位师长。”萧停云回过身行礼,当他抬起头的时候,重瞳深湛宁静,“一时心乱无主,竟惊动了诸位护法下了北邙山,停云惶恐。”
四护法之首的碧落摇了摇头,道:“血薇主人要离开听雪楼,我们都无法坐视不管。”然而看了他片刻,叹息,“不过,如今看来,你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是。”他静静地答道,“弟子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午,已经想清楚了。”
他一字一顿地道:“为了听雪楼,弟子可以牺牲一切。”
四大护法相互对望了一眼,面上表情各异。黄泉似乎想要脱口说什么,却被紫陌按住。红尘只是微微冷笑了一声,并没有说话。
“好,”只有最年长的碧落神色不动,淡淡开口,“只要你想清楚了就好——如有什么需要,派人来北邙山找我。”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没有丝毫停留。萧停云嘴角动了动,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却终究沉默——是的,他才是听雪楼如今的主人。无论多么艰难困顿,所有的决定,到最后还是要自己来做。
他的手在袖中渐渐握紧,眼里有杀气横溢。
听到苏微想要出城的消息时,已经是黄昏时分。
外面还在下着冷雨,春寒料峭,紫金炉里有龙涎香萦绕。听到下属来报,正在批阅宗卷的萧停云长身而起,直接奔下白楼,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号令开门。赵冰洁听到了响动,走到窗边看着,暗淡无光的眼睛里有着一丝异样的目光。
侍从追上来,高喊:“楼主,外面下雨呢!”
然而马蹄嘚嘚,萧停云早已去得远了。
“终于是下决心了吗?”赵冰洁喃喃,侧耳听着蹄声远去,语气里莫测喜怒,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白日里听说停云在神兵阁待了一整天,她便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此刻再看到这样的情状,便明白他心里应该已是有了决定。
他应该是一早就想好了的吧?只是,没想到苏微在今日便要离开,如此仓促,打乱了所有步骤——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
她知道血薇的主人是爱慕他的,只要他开口,她就不会拒绝——谁会拒绝停云这样的男子呢?既然他已经明白了不能失去血薇,那就让他去吧……血薇的主人,天生就要和夕影的主人在一起。
这几乎是注定的事情。
赵冰洁掩上了窗户,只觉得指尖冰凉,身体内的剧痛再度袭来。她脸色苍白,痉挛地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那里,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抠着,几乎疼痛得令她想把这双眼睛生生地抠出来!
是……是那种沉淀在身体里的余毒,又一次发作了吗?自己的眼睛里,是不是又在流出骇人的鲜血来?可不能让人看到了……
她恍惚地想着,扶着墙慢慢地往回走。然而神志模糊,平日记熟了的路线便忘了,不等摸索着回到床上,脚下忽地绊倒了一叠书——孤独的女子摔倒在空无一人的岚雪阁里,周围的古书倒塌下来,雪崩一样掩埋了单薄的人。
她无声无息地失去了知觉。
萧停云策马出了朱雀大街,一路疾行,好容易才在洛阳的东门截住了苏微。
苏微正在雨里步行着,朝着城外的方向走去,垂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她没有骑马,也没有撑伞,乌黑的发梢上沾满了雨水,显出一股平日难得的鲜活明亮气息来——他只看了一眼,忽然间就微微一恍惚。
这个样子的她,恍如十年前风陵渡月下的初遇。
“怎么不回楼里?”他跳下马,语气有些急促,“这几天,你都去哪里了?”
“来得这么快?果然,你派探子监视我了吧?”她却只是淡淡地冷笑,抬头看了他一眼,“既然如此,那你自然也知道我最近几天哪里也没去,喝完了这家喝那家——洛阳所有的酒馆,只怕都已经被我喝了个遍。”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敌意和戒备,令他有些愕然。
“那你现在打算去哪儿?洛水旁的那家酒馆吗?”萧停云笑了一笑,试图让气氛融洽一些,“你不是很爱他家的冷香酿吗?我陪你一起去喝一杯如何?”
“今日这么有空?”苏微淡淡地看了看他,冷笑,“你不是一贯都很忙吗?”
这一个月来,她没有回去,他也没有来找她。两个人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对峙。她猜测着他这一个月安然不动,却在今日忽然来找自己的缘故,然而他的眸子是深黑色的,重瞳之下仿佛藏了另一个人。
“我很久没陪你喝酒了,也该陪你去坐坐。”萧停云只是笑了笑,道,“放心,我绝不是为了再求你去出手杀人才来献这个殷勤。我有一些话要和你说。”
她终于点了点头:“那好,一起去吧——我也正有话对你说。”
时下已经是深冬,天黑得特别早,不等到洛水旁,已经是掌灯时分。
洛水开阔,密雨斜风,官道上寂静无人,远远看去四野一片漆黑,只有那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还露着一点暖黄色的灯。苏微远远望着那一点光,唇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酒馆里生意还是一样不好,只有一个看似是过路旅人的客人在角落独坐,背对着他们,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寂寂无声。
掌柜正准备打烊,看到进来的一对男女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个女子,不正是前段时间天天来这里买醉的吗?还欠着酒馆一大笔债,怎么今日……然而,转眼看到她身边陪伴的贵公子,掌柜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莫非,这位就是听雪楼的楼主?
“一壶冷香酿?”店小二迎上去,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用眼角瞥了一眼她身侧的贵公子——十年未见,那个少女憔悴如斯,可那个男子却依旧似美玉般,更加显得高华内蕴。果然,还是男人耐老啊……啧啧。
“先拿两壶。”萧停云坐下,“小菜拣干净爽口的来。”
“是……是。”店小二还是第一次和传说中的听雪楼主近距离说话,不由得声音都颤了,连忙奔回了厨下。
两人挑了一个靠里安静的位置坐了下来。酒很快就上了,清澈、冷冽,有馥郁的香气。她却仿佛默然想着什么事情,眉头轻轻蹙起来,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唯有耳畔两滴翠绿盈盈晃动。萧停云看了她一眼,眼神一暗,手指无声捏紧了酒杯。
阿微在想什么?她要和他说什么?
这次他和赵冰洁去岭南一趟,前后不过一个多月,但回来后却发现苏微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不一样——以前那个明亮清浅得一眼可以看到底的眼睛,已经变得令他不能捉摸。
“梅家最后的那个男丁,梅子湘,是我杀的第二百个人。”苏微低头看着面前的酒杯,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今天是他的七七,我本来打算去城外的白马寺为他超度。”
“……”萧停云愣了一下,忽地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原来,她今日离城,并不是打算和他决裂。
“这些年,每杀一个人,我都会在庙里为他们设立牌位,找高僧超度。”苏微低着头,看着酒杯里淡碧色的美酒,微微苦笑,“我入江湖已经十年,到如今,这些牌位已经密立如林,如果再不开辟另一块地儿,只怕就摆不下了。”
萧停云沉默了片刻,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杀人。但到了如今,该杀的人都杀完了,连梅景浩都死了,接下来,你会得到安宁的。”
“梅景浩?”说到那个名字,苏微猛然一震,抬起头直视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一把剑在慢慢凝聚,“不……我永远也不会安宁!”
十年前那一场追杀,是她加入听雪楼之后遇到的第一次大行动。
当时天道盟的势力极盛,暗中集结了所有江湖反对力量,屡屡挑战听雪楼的权威,大有取而代之之势——就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她被萧停云接回洛阳,开始拔剑,为楼中杀人。
在血薇归来后的第三个月,她于洞庭之上大开杀戒,震慑天下。
第四个月,名为“斩龙”的行动正式开始。
这个极其机密的行动,是由赵冰洁一手安排的。这个盲眼的女子根据所获得的秘密情报,得知天道盟盟主当时将在长安出现,召集七大帮派里的精英商议对付听雪楼的策略,停留一夜后即走。她和萧停云商议后,为了斩杀贼首,决定冒险突袭,只带极少数的精锐直奔而去,一夜疾奔一百多里,轻骑斩敌首而返还。
那一夜,听雪楼倾尽了全部精锐,从洛阳奇袭长安。领头的是萧停云和苏微,其余只有十一名吹花小筑的顶尖杀手,于月夜下疾驰而去,并不带任何后援。
那一战之惨烈,令十年后身经百战的她也不忍回顾。
显然没想到那么机密的事情会被敌手得知,天道盟对此毫无准备,猝然遇袭。但他们的反击却依旧迅速断然,为了保护盟主撤离,所有下属都不顾一切地血战,有些人甚至组成了人盾,用血肉之躯阻挡了听雪楼的人——天亮之前,他们带去的人诛灭了天道盟的主力,然而,盟主梅景浩却在下属的力战之下得以逃脱。
于是,那一场追杀延伸到了千里之外。
萧停云没有犹豫,直接带着她疾追而去,只怕停得一刻便会让这个最大对头再度失去踪影——他们两人联袂奔袭,迢迢万里,三次截获天道盟主,又三次被其逃脱。
天道盟主不顾一切地狂奔,穿山越岭,竟然出了中原,直奔苗疆而去。萧停云带着她日夜兼程,翻过了哀牢山,渡过了澜沧江……等到了腾冲境内时,她已经疲累得不知方向,萧停云却依旧如绷紧了的弓,丝毫不曾懈怠。
当猎手几近崩溃的时候,他们终于追上了猎物。
仿佛也已经被附骨之蛆一般的追杀逼得接近崩溃,当天道盟的盟主重新出现在他们视野里时,已经全身褴褛,须发皆白,身上负伤十几处,伤口来不及包扎,已经开始腐烂——那种困兽般绝望憎恨的目光,竟然令她心里猛然颤抖了一下。
满山青翠,天高云淡,然而她知道血腥却即将弥漫。
被截获的那一刻,天道盟主正靠在路边的一座亭子里休息,似已经疲倦到了极点。在看到他们两人追来时,他想要从椅子上站起,然而重伤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竟然打了一个趔趄,从台阶上滚落——那一瞬,这个五十多岁的枭雄穷途末路,狼狈不堪,竟完全不像是一个叱咤风云的江湖霸主。
看到老人跌倒,她居然在那一刻迟疑了一下。
就在她微微迟疑的瞬间,萧停云已经毫不犹豫地出刀!
千里追杀,日夜无休,萧停云想来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然而控制力极强的他表面却是丝毫不显露,依然是一身白衣如雪、气定神闲——只有在拔刀瞬间爆发出的杀气,才表明他内心积累的烦躁和怒意已经濒临决堤。
天道盟主勉强躲过了那一刀,然而手里的剑却被一刀截断,一声大喝,提起了最后的一口真气,拼命搏杀。而她已经回过了神,血薇如同一道流光,唰地掠来,疾刺对方右路。
面对着夕影血薇的双重劫杀,心里已经知道这一次在劫难逃,天道盟主不顾一切地避开了他们,居然扔掉了断剑,满身是血地转头夺路而逃,势如疯虎。
——路边是一片茶园,再远处就是集市,有一个背着行囊的路人正好路过,看到这满身是血的人迎面扑过来,忍不住失声惊呼,吓得瘫软。
“别让他逃了!”萧停云低喝。
她应声上前,血薇如电,斩入对方的膝盖!双膝唰地断裂,天道盟主踉跄跌倒,身体往前扑出,在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血痕,然而,却用双手撑着地,极力地又前行了几丈,似乎还想拖着半截身体继续逃脱。
那种疯狂的困兽之势令她悚然,竟无法再下手斩断这个人的头颅。
然而,当她再次略微犹豫的时候,夕影刀已经带着一抹淡淡的碧色,如鬼魅一般逼近了梅景浩,悄然划落。那一刀毫不留情地追上了猎物的后颈,斩断血脉。
“啊啊——”在路人的惊呼声里,一刀斩落,头颅冲天飞起。
然而令人惊骇的是,那个头颅在被割下后,居然还在狂笑!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天道盟盟主的头颅凌空飞起,睁着眼睛看着他们两个人,开合着嘴唇,厉声诅咒,“听着……听雪楼,必将在你们手里灭亡!”
头颅落地,滚了几滚,声音逐渐停止,然而那双眼睛却一直睁着。那一刻,苏微忽然觉得前所未有地恐惧和恶心,往后踉跄退了一步。
“他……他居然还在说话!”她失声惊呼,“他还在说话!”
“不要怕,”萧停云却是毫不畏惧,一脚将那个人头踢到了一边,眼神冷定,“来自被斩下了头颅的敌人的诅咒,也只能等来世再去实现了——怕什么?我们赢了!”
说到这里,他眼神微微一动,看到旁边那个路人。
那人还不到二十的年纪,背着个藤箧匆匆而来,骤然撞见这一幕,已经吓得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跑向村子,一边惊呼:“杀人……杀人了!快来人啊!这里——”
最后一个字,停顿在了咽喉里。
那一瞬间刀气凛冽,逼人而来,硬生生把他的话语冻结。
萧停云的刀锋如电,便要将这个目击者当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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