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低下了头去,不敢再说一个字。
他一拂袖,道:“你可以退下了。顺便替我再去查看一下湖底那个封印——今日又是满月了,别让那个东西再从地底逃出来惹事。”
胧月颔首:“奴婢立刻去。”
当月光下终于空无一人时,灵均独自坐在高台上,俯瞰着远处月下的圣湖,面具后的眼神变得莫测——湖里没有水,枯竭见底,只有白石纵横,湖底那些森森白骨虽然已经被焚化,但依旧残留着点点的磷光,在月下恍如鬼魅。
他在湖边驻足凝视,面具后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师父……”很久很久,一声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从他嘴里吐出,“你也感觉到了血薇主人的到来了吧,否则,怎么还想突破结界游离出来,进到那个丫头的梦境里通风报信呢?”
“不过,你以为这盘棋下到如今,我还会容许别人来插一手?”灵均在月下大笑起来,带着一丝狂妄,却也带着一丝悲哀,“师父,你还是在这底下暂时休息吧!——等到我完成了大计,再来让你解脱这样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的状态。”
“到时候,我会让一切都有个了结!”
第十八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
在那些已如流水般逝去的日子里、在自己没有遇到他之前,他和这个女子之间也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感情吧?那些过去,定然难以消磨和忘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对他的人生来说,她不过是个半途而至的路人罢了。
※※※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苏微觉得头很痛,昨夜一切恍如一梦。
蜜丹意已经不在身旁,她撑起身,抬头看向窗外。外面已经是大天亮,日光明丽。然而她只看得一眼,便怔在了当地:外面那个圣湖竟然是干涸见底,根本不曾有一滴水!那昨夜看到的万顷波光和凌波而来的人,难道是……
苏微怔怔地看着,忽然觉得有森森的冷意——是做梦了吧?要么,她定然是不知不觉堕入了对方的幻术之中,眼、耳、鼻、舌、身、意都完全被人蒙蔽和掌控,所见所闻均是幻象。那个灵均……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那面具之下的脸,又是怎样?
出神之间,却听到外面有侍女膝行上前,禀告:“苏姑娘醒了?灵均大人吩咐,今日您用过午膳之后,便可以再度去药室探望原大师了。”
“哦。”她应了一声,又问,“蜜丹意呢?”
侍女摇了摇头,道:“一大清早就跑出去了,说要去照顾原大师。”
“这孩子……”苏微摇了摇头,便自顾自地盥洗用餐。不一时用餐完毕,肩舆已经停在了外面,胧月在帘子外盈盈微笑:“苏姑娘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她摇了摇头,忽然道,“我想见灵均。”
胧月微微一怔,旋即笑道:“灵均大人刚完成了三天三夜的大祭仪式,正在休息,等他下午醒了,苏姑娘再去拜访也不迟。”
“好吧。”苏微没有办法,只能点了点头。
从朱雀宫到药室,需要绕行过半个圣湖。
苏微坐在轿子里撩开帘子看着月宫里的一切。日光下,这个神秘的地方仿佛和世间别处也并无太大区别:圆形的宫墙里,鲜花如海,绿荫深处分布着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殿,呈现十字形,围绕着中心干涸的圣湖布置。
离湖最近的地方有一黑一白两座高台,其中玄武岩砌筑的黑色建筑是广寒殿,乃是历代教主祭司修行的所在。而另一座则是汉白玉砌筑的月神殿,是所有建筑群里最高大的一座,位于灵鹫山顶,是月宫里最主要的祭祀所在。
她抬起头,看向广寒殿——原来昨夜的梦里,灵均指给她看的,终究有一处是真实的吗?那么,那座广寒殿里面,是不是真的三十年来幽闭着拜月教主明河?那个传说中的女子,守着她的迦若和别人的青岚,多年来还在苦苦地和宿命抗争,试图扭转生死轮回?
她怔怔地想着,忽地看到最高处的月神殿里走出了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似乎在殿里连夜祈祷,此刻才走下高高的白玉台阶,旋即被底下等待已久的大群仆人簇拥。她坐上了肩舆,沿着湖走了过来。等到距离稍近,苏微看到她容貌甚美,衣饰华丽,意态雍容,眉目如画,仿佛神仙中人。
“这是镇南王的侧妃尹氏,”胧月在旁边微笑,“是来还愿的。”
“还愿?”苏微愕然。
“是啊,尹氏嫁入镇南王府八年,虽得独宠,却一直不曾生育,不免担心,特来月宫求月神保佑。”此刻她们一行已经到了药室门口,胧月望着走过来的贵族女子,微笑低声,“去年她将王府的至宝九曲凝碧灯都献了出来,供奉在月神座前,只想要求个一子半女——如今果然如愿以偿,便回来还愿。”
“啊?”苏微情不自禁地笑了,“没想到灵均他还是送子观音呀……”
一语未毕,她脸上的笑容忽然凝结。尹氏?
此刻,镇南王侧妃的肩舆已经走得很近了。在这样的距离内,她清楚地看到那个女子如花的容颜,还有脸颊旁那一对摇晃着的耳坠——那一对翡翠耳坠是如此夺目,仿佛一滴柔软的春日湖水,映得雪白的耳根隐隐碧绿。
“绮罗玉?!”苏微脱口低呼,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耳垂。
“是啊。姑娘眼力不错。”胧月笑了,“侧妃是腾冲尹家的小姐,身上佩戴的自然都是极好的翡翠——听说光这一对耳坠就价值万两白银呢。”
“她、她就是……”苏微心头大震,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尹春雨?”
胧月不由得看了她一眼,愕然:“姑娘如何得知侧妃的闺名?”
苏微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直地看着那个肩舆上的女子——然而,那个女子却仿佛看到了什么,抬头看着另一个方向,雍容的脸上露出吃惊之色,然后立刻回过神来,用手帕遮住脸,压低声音吩咐仆人快些走。
苏微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由得低呼:“重楼!”
道旁那座白石筑成的药室窗口上,有一个人也在静静地望着这一幕。窗后露出的脸苍白而消瘦,扶在窗棂上的手微微颤抖。那个重伤之人就这样在病榻上坐起,默默看着底下走过来的女子,面无表情,眼睛看不到底。
“重楼!”苏微看到他的眼神,心里陡然一痛。
他看到尹春雨了吧?那一刻,他的心里又是如何?
然而,等她来到室内时,原重楼已不再看窗外,只是低着头拨弄着帐子上的流苏。蜜丹意一大早就来到了这里帮忙照顾病人,此刻看到苏微也来了,不由得欢喜地蹦跳过来。然而她顾不得和这个小丫头打招呼,只是直直地走到他面前看着,想说什么,却只觉得口拙。原重楼也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只是默默望着面前的虚空。
这番生死劫难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她……她已经走了。”许久,苏微才勉强找出一句话来。仿佛知道“她”是谁,病榻上的人微微一震。
“是,”原重楼声音却是平静的,“很多年前,她就已经走了。”
“……”苏微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情不自禁地道,“听说她是来还愿的——她、她有喜了,也很得宠。”
话刚说完,她心里就怔了一下。
一开口就和他说这个,自己的私心里,又是想怎样呢?
“是吗?”他果然震了一下,只是淡淡,“很好……很好。”
然而嘴里虽这样说着,脸色却苍白了下来,手指痉挛地握着窗框,虽然静默无声,指节却用力得微微发白。她看不得他这种样子,忍不住冲口道:“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
“不,我不想见她,正如她也不想见我。”然而原重楼却是不假思索地打断了她,声音冷淡,把头转了回来,再也不看窗外,“她已是人上人,而我不过一介残废。贵贱如云泥,再见也没有任何意义——”
苏微怔怔半晌,道:“可她……她还戴着那一对绮罗玉。”
“那又如何?”他微微震了一下,旋即冷笑起来,“能说明什么呢?雕玉的原大师,也早就已经死了。”
苏微哑口无言,看着他残废的手,忽然间觉得一阵心痛。“都是我不好,”她喃喃,“如果那时候不是我……”
“不,不怪你。”他抬起那只还能动的手,按在她战栗的肩膀上,凝视着她,轻声说,“春雨天生不是那种会选择贫贱生活的女人,嫁入王府才是最适合她的路。而你救了我的命,迦陵频伽——十年前是第一次,十年后是第二次——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已经死了。”
顿了顿,他道:“你很好。”
“……”重伤之人脸色平和宁静,反而是她心里翻覆如沸,沉默了片刻,只是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事了,我早上起来就把脸上的绑带拆了——你看,英俊的容貌丝毫无损!”他故作轻松地抬起手挥了一挥,飞了一个眼神给她,“灵均大人抽空来看过,说我的双腿不会有大碍,只是右手的经络有旧伤,恢复起来会要一点时间。”
“哦。”她道,接着又想不出什么话可以说了。
看到她还是情绪低落,他不由得笑了:“迦陵频伽,你难道是吃醋了?”
她一愣:“谁吃醋了?吃谁的醋?”
“十年前的老陈醋了,吃起来估计酸得很。”原重楼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抓她的手,脸上堆满了笑容。苏微回过神来,明白了他在讽刺自己,不由得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转过身出了外室,在铜盆的热水里拧好手巾,拿了进来:“擦擦脸!”
然而看了一眼,却不由得呆住了。
方才还勉为欢谑、逗自己笑的人,此刻正定定地看着窗外出神,苍白的脸上毫无笑容,眼神宛如一池深潭——那座软轿已经沿着湖离开了,消失在玄武殿,然而他却还是一直看着那个方向,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时空里去。
她怔怔看了半晌,直到手里的手巾彻底冷了,也没有再过去打扰他,只是径自退了出去,关上了门,独自走到了湖边,看着流云发呆。
在那些已如流水般逝去的日子里、在自己没有遇到他之前,他和这个女子之间也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感情吧?那些过去,定然难以消磨和忘记——否则,他也不会从此沉沦,夜夜买醉,从昔年风光无限的大师沦落为一个醉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对他的人生来说,她不过是个半途而至的路人罢了。
玄武殿里,帷幕后坐着衣衫华贵的丽人。
镇南王侧妃薰香而坐,意态端庄雍容,然而眼神却是游移不定,手心里紧紧握着那一对绮罗玉,仿佛想着什么,面色复杂变幻。旁边是她带过来的镇南王府的心腹侍女,看到王妃脸色不好,大气也不敢出,垂手立在一旁。
“灵均大人呢?”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他怎么还没出来?”
侍女低声劝告:“夫人,灵均大人说过晚上才能过来见您。”
“到底在搞什么鬼?这一切不是巧合,是他安排的吧?”侧妃握紧了手,咬牙道,“是他把那个人接进月宫来的吧?——难道不知我费尽心思刚怀上了孩子?王爷得有好几个月不能来我这里留宿,在这个当儿上把那个人接进宫来和我照面,是什么意思?”
“夫人?”侍女莫名其妙,不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不行!我今晚就要离开这里!”侧妃尹氏越想越不对劲,嗖地站了起来,“在这里多留一夜,将来被那几个贱人知道了这件事,多半又会借此兴风作浪——那些心机恶毒的贱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她低低切齿,拂袖站起,脸色变得很难看。
“夫人,您现在不能说走就走呀!”侍女连忙劝阻,低声哀求,“灵均大人说,请夫人留至明日再下山,他还有话要交代。”
“哼,交代?我好歹是镇南王妃,敢这样和我说话!”镇南王侧妃心中更是不快,眸中凝结了寒意,“只是敬他三分而已,难道他还以为自己真的是神?”
“夫人。”侍女连忙拉着她的衣襟,试图止住她的话。
然而侧妃没有留意到侍女焦急的眼神,犹自气恨,然而下一句话未曾说出,忽然间腹中便是一阵剧烈的绞痛!她抬手护住腹部,踉跄跪倒,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在剧烈翻涌,不由得失声惊呼,脸上登时痛得惨白。
“夫……夫人!”侍女不由得吓得跪倒在地,“滑……滑胎了!”
“什么?!”侧妃低下头,眼睁睁地看着有血从裙下流出,殷红刺目,不由得全身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只觉得神魂也随之而去。
“夫人身体不适吗?”忽然间,门外有人淡淡道,“我说过今日时辰不好,夫人不应擅自离开月宫,离开必有灾祸。”
“灵均大人!”侍女失声惊呼,连忙跪倒在地。
侧妃忍痛抬起头,看到一袭白袍静静伫立在门口,逆着日光而立,戴面具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表情。然而那个人投入门槛内的影子却是极淡极淡的,近乎透明。
在看到这个人的瞬间,侧妃尹氏心中忽然漫起了一种奇特的恐惧,捂住腹部,竭尽全力一寸一寸在地上爬了过去,攀住门槛,伸出手去握住了那个人的衣角,嘶声:“灵均……灵均大人……救救我……”
灵均的声音平静,看着地上的女子:“夫人刚怀上龙胎,便擅自动气,实在不妥。”
“是……是。是臣妾……臣妾不对!”她只觉得身体里仿佛有刀子在绞动,眼前一阵阵地发白,连声音都发抖了,“求您、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灵均站在门口,低下头,看着地上辗转挣扎的贵妇,毫无表情地看了片刻,似在面具后笑了一笑,终于俯下身来抬手将她扶起,口中安慰道:“夫人放心,月神既然赐予您这个孩子,只要夫人诚心侍奉,天下便没有什么可以夺去他。”
她全身颤抖,几乎站都站不住。
灵均抬起右手,轻轻按在她的顶心,无声念动咒语。一种奇特的冰凉感觉从头顶注入,镇住了四肢百骸,身体里撕裂般的疼痛登时消失。灵均眼神肃穆而冷酷,右手微微上提——那一刻,她整个人也不由自主地随之而起,悬浮在空中!
停顿了片刻,那种不断注入的力量瞬地消失了,如同攀着的绳索忽然断裂,她一下子摔在地上,筋疲力尽地喘息,脸上全无血色。
“这个孩子将会成为继承王位的世子,还请夫人务必小心。”灵均吩咐侍女将她扶起,淡淡道,“将来尹家不但富甲天下,也将权倾一方,所有一切,均靠此子。”
“你……你说什么?”侧妃尹氏吃了一惊,“世子?”
“是啊,我刚刚在月神前占卜过。神谕说:夫人的这个孩子,将会成为下一任镇南王。”灵均微微地笑,“先在此恭喜夫人了。”
“是吗?”侧妃又惊又喜,一时口不择言,“可是、可是王爷前面已经有了三个孩子,长子是嫡出,都已经十二岁了!难道还能……”
“人有旦夕祸福,”灵均低声,“那几个孩子福泽不够,定会早夭。”
“……”侧妃知道这句话含意重大,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神却亮了起来,“真的?”“夫人一家如此诚心侍奉,月神定然会给予夫人回报。”灵均淡淡地笑,“你看尹家二十年前不过一介商贾,靠百里挑石头贩卖翡翠为生,二十年后已经是富甲天下;而夫人九年前不过是一个商人的女儿,只能成为蓬门小户之糟糠,而如今得王爷独宠多年,快要生下世子,成为云贵最有权力的女人——这一切,都是月神的恩赐,请夫人不要忘记。”
“是。”他语气温文客气,侧妃却不自禁地觉得心生冷意,俯首称是。
“只有尹家上下虔诚侍奉,月神才会保佑你们。”灵均的声音转为冷酷,“切勿说出半句不敬之语,否则神谴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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