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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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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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莫急,我还没说完呢,”莽灼伸手接过,细细地对光看,继续道,“原大师是绝顶的玉雕高手,自然不会浪费一点料子——做了那盏灯笼后,这块玉的碎料也被他做成了九九八十一对耳坠,被滇中的贵族小姐们收藏着,听说戴着能将耳根都映绿呢。”

说到这里,他捏着小小的耳坠对光看了一眼,失声惊呼:“天,我没看走眼,这真的是绮罗玉!你看,背后金扣上还有原大师所用的印记呢——”

“真的吗?”苏微心中一喜,竟在离开洛阳后第一次有了笑容。

然而笑着,忽然间想起送给自己这对耳坠的师父来,不由得又黯然——自从十五岁送了自己这一对耳坠后,师父杳无音讯。那么长的时间里再无声息,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自己如今又是落到这样的境地,也不知道日后是否还有机会活着再见。

“真漂亮……绿得就像一滴水啊!已经十年多了吧?这是我看到的第二对绮罗玉……”莽灼沙哑着嗓子,喃喃,“第一对,还是在蛮莫土司女儿的耳朵上看到的呢——这种绝世的好玉,一雕出来就被有钱人收走了,哪里还留得到我们这些普通百姓看?”

他捏着那一对耳坠,对光看了半天,眼神又是兴奋又是遗憾,竟是不舍得松手。苏微也没好意思催着他归还,便任他拿在手里多看了一会儿。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高黎贡山深处,山路崎岖,两匹马爬到半山腰都已经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抬眼看去,前方便有一座村落,掩映在葱茏树木之间。

莽灼转头介绍道:“姑娘,前头这座寨子叫作芒宽,是摆夷人夏天用来养孔雀的地方。我先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人,如果有,我们不妨去那儿让马歇息一下脚力,喝点水,然后再一鼓作气翻山过去,好不?”

“好。”她不以为意,看着莽灼策马一溜小跑地进了寨子,左转右转,转瞬消失。

马蹄声渐渐远去,寨子里却依旧空无回声。

苏微独自勒马在寨子外等着,忽然皱了皱鼻子——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仿佛是不知何处在燃烧稻草,有浓重的烟熏味,令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奇怪……莽灼进去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回音?

等了一刻钟,前方的寨子还是寂无人声,她终于忍不住起了疑心,小心翼翼地策马上前了一段,踏入了那个寨子——

然而,眼前的一切让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这是一座仿佛被洗劫过的寨子,根本看不到一丝人的气息。寨子的门口挂着一面巨大的旗子,白色的底子上面有一弯淡金色的新月。

——拜月教?那一瞬,苏微心里猛然一惊,唰地抓住了鞍边的短剑。

是的,这面旗帜上的标记,竟然是滇南拜月教!

然而,寨子里却没有一个人。这个位于山谷中的小村子里错落地布置着低矮的房子,每一座都是竹编的墙、茅草的顶,轻巧而简陋,是苗疆常有的景象。然而,每一座房子都大门敞开,地上到处散落着一些衣物家什,似是主人是在匆忙之间离开,甚至来不及携带细软。

她觉得蹊跷,握着短剑,小心翼翼地策马入内,一边叫着向导的名字。然而,莽灼一进入这座寨子就似是消失了,根本不见踪影——寨子里静谧非常,除了凌乱之外并无遭到不测的迹象,也不见有血迹和尸体。

苏微松了一口气,正在纳闷地想整个寨子的人为何仓皇出走,然而耳边忽然听到奇怪的簌簌声,一回头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村子里没有人,却游荡着无数被遗弃的牲畜。

那些动物的反应都非常奇怪,仿佛集体都狂躁不安:一头水牛在村子里狂奔,一路上踏过菜地和篱笆,如入无人之境,仿佛后面有看不见的恶魔正在追赶;一群黑白色的羊在村子里游荡,失去了平日的温驯,显得狂躁而不安;一群鸡鸭待在棚子里,缩成一团挤在一起,反应痴呆,不知所措,面对着盆里满满的苞谷粒,却不肯进食一口。

更奇特的是,她竟然看到有大群的蛇在寨子的大路上游弋!

苏微看到蛇,不由得脱口低呼。然而那些蛇成群结队,行动一致地朝着寨口游动过去,就像是一片水浪沿路淹没过来,旋即掠过了她坐骑的马腿,却没有任何攻击人畜的意图,旋即又无声远去,竟然是毫不停留。

她怔怔坐在马上,觉得莫名惊讶——然而座下的马也开始紧张不安,忽然前蹄扬起,一声惊嘶,苏微一个分神,便被甩下了马背。

她在空中一个转折,伸出手要去重新抓住马缰,然而眼角瞥到了什么,便是一怔——村寨后的小路里,一个人正在迅速地跑下山去,拐了一个弯,一闪不见。

那个人,赫然便是那个向导莽灼!

什么?他……他是带着那一对绮罗玉耳坠跑了吗?

到这时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骗,她不由得失声惊呼。然而回过身去,才发现她的那匹马已经撒开蹄子加入了村寨里狂躁的动物之中,狂奔得无影无踪。

已经是下午,日头开始西斜,眼前群山起伏连绵,一座更比一座高。她一个人在巍峨的高黎贡群山之中奔跑,追着那个向导的踪迹,找到了通向后山的道路,发现那条路上遍布着新旧脚印,显然莽灼和当地村民是从此路离开的。

苏微踏上那条小路,急追而去。

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越来越浓重,令她情不自禁地又打了一个喷嚏。这……这是什么味道?为什么像是到处在焚烧稻草,又像是春节时爆竹燃放?

“唉……”就在那个瞬间,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极其奇怪的响声从群山深处传来,仿佛地底有人苏醒过来,发出了深沉的叹息。

大地之叹息。那一刻,艺高胆大的她也不由得心下一颤。

她再不敢停留,握着短剑,迅速地沿着这条路下山。一路上,不时看到大群的动物在迁徙:地面上布满了蛇类虫蚁,狮虎在山林中愤怒烦躁地咆哮,头顶有一群又一群的飞鸟扑簌簌飞过,就仿佛是一大朵一大朵被疾风吹走的云。

走到半路,又一声叹息,从大山深处传来。

这一次这个声音是如此清晰,几乎近在脚下,伴随着一种明显的战栗。有一种奇特的恐惧从苏微内心深处升起。不……这个地方,肯定有什么不对劲!必须赶快离开!

她顾不得动了真气,拔脚沿着山路往下狂奔。

然而,就在转到刚才莽灼消失的那个山口时,她忽然看到了一片雪花从半空中飘落,正落在她的手背上——她一下子被惊得呆住:苗疆的四月温暖如夏,居然会下雪?这样湿热的莽荒丛林里,竟然会下起了雪!

那一片雪落到了她肌肤上,却并不寒冷,也不融化,仿佛是凝固了。

苏微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抬起手触碰了一下——那朵雪花在她的指尖碎裂,瞬间化为灰白色,簌簌而落。

不……这不是雪,而是……灰烬?

忽然间,仿佛地底下有什么机关忽然打开,大地陡然一震!苏微猛然踉跄了一下,立足不稳。她在半空中一个转折,稳住身形,试图落回山道上——然而刚一站到地面,就发现整座山都在剧烈地颤动,道路仿佛水波一样翻动着,令人根本无法立足!

就在那个瞬间,一道霹雳从天而降。

一声巨响从群山之巅传来,仿佛是地底的叹息终于爆发!

天色忽然暗了,乌云四合,如同刹那从白昼切换入深夜。她惊骇地抬起头,就看到铺天盖地而来的大雪转瞬笼罩了苍茫的群山!

而群山之巅,有一朵巨大的白色云团瞬间升腾而起,仿佛莲花一般盛开——在云下,泻出无数道流光溢彩的火。天在一瞬间黑了下来,电闪雷鸣。

这……这是什么?难道就是拜月教所谓的“末日天劫”吗?

然而那般骇人的景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那朵“莲花”在山巅升起、怒放,然后瞬间凋零。巨大的花瓣四散开来,垂落大地,遮天蔽日。

天地之间转瞬便是一片昏暗,日光被遮蔽在头顶,仿佛一个巨大的盒子忽然合拢,将所有东西都装入了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

空气里的硫黄味道越来越浓重,刺鼻得令人几乎无法呼吸,黑暗里,只听得飞灰簌簌地密集撒落,仿佛一只只炽热的蝴蝶成群结队飞舞而落——是的,那是燃烧着的雪!只要沾上一片,就能将肌肤灼烧溃烂。

苏微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躲避着那些灰烬。闪电撕裂黑夜,不时下击,身边巨大的树木一株接着一株被劈倒,燃烧。整座山都仿佛在崩裂,无数巨石从山上滚落,道路颠簸得令人根本无法行走。路上激流汹涌,那些滚热的泉水,竟然是从裂开的地缝里漫出!

她心下惊骇,顾不得墨大夫说过的忌讳,勉强提起一口真气,在黑暗里听风辨位,迅捷地避让那些坠落的石头,继续往前奔走,希望跑到山下便能避开那些遮天蔽日的飞灰。然而,黑暗里跑出几步,脚下忽然便是一空,掉了下去。

整座大山,居然裂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裂缝凭空出现,阻断了道路。而那一条深深的裂缝里没有漫出水,反而有暗红色的火光涌动,灼热逼人而来。

地火?!

苏微惊呼了一声,沿着那一条裂缝滚落了几丈。背后已经感到剧烈的灼痛。那条裂缝深处不停地涌出火来,那种奇特的红光映照着她的脸,仿佛地狱狰狞的红莲之火,令人窒息。

不……不。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在下落的一瞬间,她脑子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毫不犹豫地拔出短剑,提起一口真气,在剑刃上注入内力,唰的一声插入了裂壁之中!

一剑钉死了下落的趋势,整个人就挂在了深不见底的裂缝边缘。

地狱里的火还在不断蔓延上涨。头顶是漆黑一片,不停有灼热的飞灰如雪落下,伴随着巨石的滚滚雷声。脚下是炼狱,而头顶是劫灰,她竭尽全力,想纵身飞出裂缝,然而刚一提气,眼前便是一黑。

握剑的右手上,十八支银针铮然弹出,被逼出了身体。毒!那种可怕的毒,终于在她激烈地使用内力后脱出了控制,随着内息流遍了她的全身!

苏微的手指转瞬无力,手一松,整个人轻飘飘地落下,仿佛被地底旋涡吸进去一般,向着那一条裂缝深处坠落。

不……不!不能就这样……

她在下坠中,拼命挣开手去抓着一切可以抓的东西,然而,虚空里除了飞灰,什么都没有——速度越来越快,硫黄和火的味道令她窒息。

唰的一声,就在几乎落入地狱的那一瞬间,一只手忽然凭空伸了过来,紧紧地一把拉住了她!

她有短暂的眩晕,仿佛不相信绝处真的可以逢生。直到那只手将她拉出了那条裂缝,抱着她穿行在巨石滚木之间时,还是觉得宛如梦寐。

黑暗里,她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只觉得抓住她的那只手坚定如铁。

“你……是谁?”她微弱地喃喃,竭力维持着自己的清醒。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半扶半抱着她,在飞灰里飞奔,避开不停滚落的石头,向着高处奔去,对这一块的地形仿佛了如指掌。那个人横抱着她一路狂奔,一直奔到了一个河谷旁边,也不见如何用力,微微点足,凌空飞度,便落到了深涧的对面。

黑暗里,河谷里的水还在急速流淌,山那一边的轰鸣还在继续。

她看到黑暗里有一道道红光,仿佛蜿蜒的蛇类一样从山巅裂开的口子里爬出,再从地底漫出,然后沿着山势往低处蜿蜒而来,所到之处一切都毁于一旦——最后,那千百条红色的蛇,都汇聚到了那一道深深的河谷里,渐渐冷却,黯淡。最终再无声音。

只有灼热的感觉还在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她望着这一切,感觉仿佛身处噩梦之中。在头顶阴霾散开的最后的一个瞬间,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出手救她的人的侧脸——那个人的脸上,戴着一个木刻的面具。

“师父?!”她失声惊呼,猛然直起了身体。

然而就在那一刻,手臂上的毒性猛烈发作,她眼前一黑,再也无法维持清醒,头一沉,昏倒在了那个人的怀里。碧蚕毒如同一条青色的蛇,从她的小臂蜿蜒,直钻心脉而去。

“唉……”恍惚中,耳边听到了一声叹息。

等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上密布的飞灰已经稍稍散开,山谷中光线转亮。苏微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青草地上,身上落满了雪白的灰烬,双手被布重新包扎过,每一处松动的穴道都被银针重新封住。那原本已经扩散的惨碧色被逼回了原处,被银针重新钉住,没有进一步蔓延。封穴之人的武功和医术均为当世罕见。

“师父!”她霍地坐起身,然而,身侧已经空荡荡再也没有人。

那个黑暗里的人,悄然地出现,又悄然走了,仿佛是一个幻影。只留下她在河谷对岸醒来,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这……是师父吧?他救了自己,又为自己逼毒疗伤。

可是,为什么不等她醒来,他却又走了?

她吃力地爬起身,四顾呼喊。然而,却再也看不到师父的踪影,也没有人出来回答她。苏微在地上静坐了片刻,只觉得心中一阵茫然,终于撑起身子,筋疲力尽地向着山下走去。

那一场天崩地裂过后,高黎贡山面目全非。

山,坍塌了大半;河,被地火灼干;无数飞灰从天而落,遮蔽了青翠的群山,令山谷一夕尽白。连不远处半山上那一座村寨也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一半掩埋在巨石底下,一半被厚厚的飞灰覆盖。

雄浑的大山依旧静静伫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一缕轻烟从山巅升起,摇曳在那无限蔚蓝的天宇之中。

太阳依旧升起,然而山上山下,已经没有丝毫生命的痕迹。只有不知道何处的鸟儿在轻啼,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清晨,听起来是如此美妙,宛如天籁。

道路早已毁坏,不时有巨大的裂痕横亘前方,或者有数十丈高的巨石压在路中,短短的十几里山路,竟然从日出整整走到了夕阳西斜。

一路上,她看到了许多鸟类兽类的尸体,血肉模糊——有些被巨石砸死,有些被地火烧死。还有更多的是被灼热厚重的飞灰覆盖,挣扎窒息而死。

在其中,她还看到了人的尸体。

一块巨石下,露出了一只抓着烟杆的手臂,姿态狰狞地伸向空气。她看了一眼那个烟杆,认出那赫然便是自己的向导所有,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对方的另一只手尚自保持着蜷曲紧握的姿态,手心里露出青翠欲滴的玉坠。

她俯下身,掰开了他的手指,将紧握在手心的耳坠取了回来。

那一对带血的耳坠,竟是完好无损。

她握在手心里,微微战栗了一下,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个莽灼,为了一对绮罗玉,在深山险境之中扔下雇主独自逃生,却不料还是逃不过这一场天劫。空空的手指扭曲着,伸向天空,似是不甘地祈求。苏微目不忍视,转开了头。

然而没走几步,又看到了一群人的尸体。

她怔了一下,认得那是前面从大理出发的马帮。那一行拒绝过她的客商,竟然也没有逃过这一次大难。人和马交错着叠在一起,被滚落的巨石碾过,血肉模糊不能分辨。茶叶茶砖和丝绸布匹也散落了一地——有几匹马被石头碾坏了后半身,一时还死不掉,在痛苦之中挣扎嘶喊,声音在空谷里回荡,惨烈非常,入耳惊心。

苏微走了几步,不能再听下去,咬了咬牙,回身走回去,站到那几匹痛苦的垂死骏马面前,拿起短剑,俯下身,唰地割断了马的脖子。

血从腔子里急喷而出,染得她一身血红。

热闹了一天,日头西斜,天光墟的人渐渐散去。杂耍的、赌石的、买卖的,都开始收摊,累了一天,各自急着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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