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们前面就有一块。”
苏微漫不经心地听着,到这里不由得提起了精神。转头看去,不远处的路边果然有一块石碑,宽三尺,高一丈——说是石碑,不如说是一个翁仲。碑的顶端有人首,低眉垂目,隐藏在滇南苍翠之中,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守护神祇。
石碑的正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石上青苔蔓延,风雨侵蚀,年深日久已经看不清字迹,唯有最底下一枚朱砂印殷红刺目,竟然清晰如新。
她失声惊呼:“迦若?!”
是的,那碑文的最下方,朱砂印盖着的名字,赫然便是迦若!
——这样熟悉的一个名字,在她而言原本只存在于遥远的江湖传说之中,然而到了滇南,竟然成为清晰确凿的存在。
“嘿,姑娘居然也知道迦若大祭司?”莽灼有些吃惊,看着一路延绵不绝的古碑,笑道,“在这云贵两广,拜月教可比皇帝老子还厉害呢……这碑皇帝落不得款,将军镇南王更落不得款,唯有祭司大人可以!”
“为什么?”苏微有些愕然。
莽灼磕了磕烟袋,指了指眼前无穷无尽的苍翠:“这大山莽林里有多少瘴气厉鬼?开通这条路又死了多少人?——没有拜月教大祭司来作法镇住,这条路还能走吗?”
苏微皱了皱眉,看着眼前的坦途:“朗朗乾坤,大路朝天,怎么不能走了?”
“姑娘你是第一次来滇南吧?没亲眼见过,自然是不信。”莽灼看了他一眼,咳嗽了几声,“我爷爷还是当时的百夫长,说起过开山辟路时遇到的奇景——比如车轮大的蛤蟆、会说人话的蛇,石头里封着的红衣美女……”
顿了顿,他又道:“不扯这么多了。话说当年路没有开出来之时,这山里千百年来不曾有人迹,所以开路所到之处,到处都是参天古木,很多都粗得需要数人合围——更有一种树,根系庞大,直径差不多有一里。”
“一里?”苏微愣了一下,不可思议,“那是树林了吧?”
“不,独木成林。你们中原人没见过吧?”莽灼比画了一下,道,“当时调了数百人砍了十天,那树犹自岿然不动,随砍随长,反而是砍树的人纷纷病倒——大家都说那是千年的树妖,后来镇南王不得不亲自去了灵鹫山,请来了当时的拜月教大祭司迦若大人。”
听到那个名字,苏微心中又是一跳,问:“是他过来,斩断了那些巨木吗?”
“不,迦若大祭司没有过来。当时他正在月宫为明河教主的修炼护法。”莽灼却纠正了她,一字一句,“他只是在灵鹫山月宫的祭坛上作法,一道白光从月神像之前射出,越过千山万水,直劈开了一条路,将挡路的树妖一举斩尽!”
“……”她听得摇头,想要反驳却又忍住。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神迹?在数百里外,可以驭气飞剑、直取深山?那不是凡人能做到的,除非是神仙了吧?——不过迦若大祭司在滇南子民眼里已经是神话般的存在,她又何必非要开口反驳,扫了别人的兴致?
耳边听得莽灼又道:“我爷爷当时在场,亲眼看到那些巨大的树木无风自动,纷纷拦腰折断,就像是被无形的刀切过一样!而且,奇怪的是断口上都刺啦一声冒出一道白烟,如同白练直升天空!密密麻麻上百条……太壮观了!当时所有人都看得呆了。后来大家说,那些都是千年树妖的魂魄,迦若大人不愿让其逃逸入阳世祸害世人,所以作法将其吸入了月宫,镇压在圣湖之下。”
圣湖?……圣湖!
苏微心里一动。是的,灵鹫山上的月宫里,曾经有过一片盈盈不见底的湖水,传说那是一个施了法术的牢笼,困住了无数恶灵——而二十年后,迦若大祭司以身殉之,将那些圣湖底下的恶灵渡往彼岸。
向导无意的叙述引起了无数的回忆和向往,她居然暂时忘记了自身危在旦夕,看着路的前方,喃喃:“可惜晚生了几十年,不曾有幸得见迦若大祭司风采……”
“姑娘不必遗憾,如今拜月教的灵均大人,据说也很厉害呢!”莽灼笑道,吸了一口水烟,“姑娘如果有空去一趟灵鹫山,说不定还能在月神祭上看到他。”
“灵均?”苏微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是的,在听雪楼中时,停云曾经提起过这个人。说他是孤光祭司最得意的一个弟子,在孤光远游后执掌着拜月教的事务,已然是教中实际上的祭司。但关于这个人却有着太多的传言,不仅出身经历无人知道,甚至连他的真面目都无从得见。
自己这番中的碧蚕之毒,说不定还和他有点关系呢。
她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道:“是了,在我死之前,少不得要会一会这个高人!”
莽灼却全然不知她这句话背后蕴藏着多大的杀机,只是笑道:“灵均大人一向神出鬼没,行踪无定,还能化身千万——说不定姑娘你半路上就能遇见他呢。”
“是吗?”苏微重新翻身上马,往前驰入一片无边的碧色里,“那我们走吧!”
一路上,不时见到镇魂石,静默地伫立在道路的两侧。滇南潮湿炎热,大多数石碑都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藤萝缠绕包围,脱落斑驳,不见面目——然而令人震惊的是,在所有布满苍苔的石碑上,唯独有一处是醒目耀眼的:那就是迦若祭司的那个朱砂印记。
苍苔不侵,风雨不蚀,永远如新。
她不由得勒住了马,沿着驿道两侧远远望去,心潮起伏。忽然间,耳边听到隐约的声音,如同海潮涨落,悠远而空旷,一声声回荡在耳际。
“什么声音?”她不由得脱口问身边的向导,“这里……难道还有海?”
“是吗?姑娘听到了?”莽灼明显是吃了一惊,侧耳听了一听,却是什么也听不到,顿时放松下来,道,“估计姑娘听到的声音,是从忘川来的。”
“忘川?”苏微不由得愕然。
莽灼顿了顿,道:“是的。有时候,有些人会听得到它。”
“有时候有些人?”她没有明白,皱了皱眉头,又侧耳细听了一回,道,“听声音,是一条很大的河,比怒江和澜沧江还大的样子!”
莽灼也做出侧耳倾听的样子,却摇头,遗憾地叹了口气:“不,我还是听不到——在这条路上走了一辈子了,看来我是怎么也听不到忘川的声音了。”
“什么意思?”苏微愕然看向他。
“这条河,从不存在于阳世。只有某些人才能够听到它的声音。”莽灼磕了磕水烟袋,吸了一口,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那里,明亮耀眼的阳光从枝叶间倾泻而下,露出斑驳湛蓝的天宇,高旷辽远,亘古不变。
“就在那里。”向导抬起手,指了指头顶,“天上之河。”
苏微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刚一抬头却被阳光刺了一下眼,连忙抬起手遮挡。然而就在那一刻,她耳边又响起了那种奇特的回响,如同一条巨大的河流正在头顶流过,呼啸、奔涌,摧枯拉朽般地带走一切。
那声音里有一种魔般的力量,竟然令她听得呆住了。
“传说中这条河,是驿道开通后同时出现的。起初是迦若祭司为了超度那些为了筑路死在深山里的孤魂野鬼,为它们开创了一条通往黄泉的路。”莽灼躲在树影下,喃喃地看着天空,眼神苍茫,“里面流淌着七万人的魂魄啊……九十九块镇魂石,印着凝结祭司灵力的朱砂印,沿途指引着它们的方向。让魂魄奔向彼岸。”
“是吗?”苏微轻声问,这两种虚实交错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令她有一种恍惚,“五十年了,那些孤魂野鬼难道还没有去往彼岸?”
“当然早就已经走了。”莽灼苦笑,指着茫茫大地,“但是这条天上之路一开,其他的鬼魂也闻声而至,争先恐后地沿着这条路去往黄泉——从此,滇南千百万的灵魂都从这里转生,就如汇聚出一条河流,日夜不停地奔流。”
“……”她听得出神,竟没有反驳这种荒谬的说法。
潮水般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如同浪击两岸,汹涌奔腾,风一样地呼啸而去,归于空无的彼岸——而其中隐约真的能听到人的声音,或欢笑、或哭泣,无数的悲喜爱恨,无数的绝望不舍,都夹杂在内,一声声传到耳中,听得人神魂动摇。
忘川之水,滔滔而去,人世的欢乐和痛苦都被洗涤一空。
那一瞬,她几乎心神为之一夺。耳边却听得莽灼道:“姑娘居然能听见忘川的声音,可见是……”说到这里他止住了话头,脸色一变,微微咳嗽了一声,不再说下去。
“可见是什么?”苏微回过神来,蹙眉问。
莽灼摇了摇头,低声:“是老奴胡思乱想了。”
她心思灵活,蓦地明白了过来,脱口:“可见是我也离黄泉不远了?”
莽灼连忙道:“不要乱想,姑娘你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她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藏着袖中的右手臂。手上缠着一圈布条,掩饰着惨碧的肤色。
离开洛阳已经快半个月了,这段时间她孤身漂泊,剧毒在肌肤底下蠢蠢欲动,并沿着血脉向上蔓延——若不是被墨大夫的三十六支银针封住,剧毒早已吞噬了她的整条手臂。只剩下不到半个月了……如果再找不到解药,这一双手,便是彻底废了。
那样,还不如自己做个干脆利落的了断。
苏微忍不住笑了起来——是的,他说得没有错,她是已经离黄泉不远了。
这一路行来,孤身万里,飘摇无助,那些追杀者不知何时现形,身体内的剧毒不知何时发作,一旦倒下,便是随处青山可埋骨。到时候,只怕连一个名字都不会留下来,比那些碑上的孤魂野鬼还不如。
“没关系,”她却大笑起来,一扬鞭,扬长而去,“能死在忘川,也好!——多给你一两银子。到时候记得替我在碑上刻上名字!”
这一路行来,进入滇贵地界后,地势骤然复杂,四月初的气候竟然转为盛夏光景,不得不轻装薄衣。到达大理后,她水陆转换几次,先后渡过了澜沧江和怒江,一路都还顺利。然而,从大理到腾冲的这一路崎岖颠簸,却须经过三日三夜的车马劳顿。
“这腾冲府啊,位于滇西边陲,西边便接着缅甸,是西南丝绸之路的要冲。而腾冲是滇西重镇,在西汉时称滇越,东汉属永昌郡,唐设羁縻州,南诏时设腾冲府,历代都派重兵驻守,被称为‘极边第一城’。”
苏微疲倦地斜在马背上,一边听向导介绍,一边却在走神。
腾冲府不过是路过的一站罢了,她的旅途的终点,却是雾露河。
等到了腾冲,沿着那些荒烟蔓草的古驿道往西再去四百多里,便是缅人的地盘。那一条雾露河穿行在神秘雄奇的大山之中,河里不仅出产珍稀的翡翠玉石,潮湿的荫蔽处,也是碧蚕的产卵之地。
墨大夫说,这些罕见的碧蚕居于不见天日的水边洞穴之中,一年于水中产卵一次,其卵剧毒无比,缅人和滇人多用其配药——而相对,克制碧蚕毒性的龙胆花,就长在雾露河上碧蚕产卵之处。
正在出神,却听得在前头的向导笑道:“姑娘,翻过这座高黎贡山,再走个半日,前面就是腾冲了——今天是十四,明儿还来得及去看赶墟呢。”
“赶墟?”她回过神来,愕然。
“就是你们汉人说的赶集了,”莽灼呵呵地笑,把水烟在马鞍上磕了一磕,“腾冲的‘天光墟’可是滇西南一带出名的大集市啊!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天光刚亮就开墟,附近佤、白、回、傈僳、摆夷、阿昌几个族的人都会来,特别是我们族里的那些小伙子,还会‘上刀山,下火海’,保证令姑娘叹为观止!”
她听得有趣,终于不再一路盯着自己的手看,抬起头问:“那腾冲的集市上,是不是还有翡翠卖?”
“对啊!运气好的话,姑娘还能看到赌石呢!”莽灼唠唠叨叨地介绍着,两眼放光,“听说前几天尹家刚从缅甸嘎子那里运回了一批雾露河出产的原石,也不切,就直接拿到天光墟来赌——这一回来腾冲做翡翠生意的汉人们肯定要蜂拥而至了,好戏连台啊。”
“赌石?”苏微听得好奇。
莽灼说得兴起,吸着水烟,满脸的皱纹一动一动:“赌石嘛,就是把那些从雾露河里挖出来的石头,连着外面的皮子一起拿出来卖——至于切开了里头是上好的满绿翡翠还是一文不值的狗屎底,那就全靠眼力和运气了。赌得好,十两银子的石头一切开立刻翻一百倍,赌不好,上万的石头一切开,连给孩子当弹珠都不要!”
苏微忍不住笑道:“是吗?好大的买卖!”
莽灼咧开嘴笑,露出满口的黄牙:“不怕姑娘笑,别看我如今穷成这样,当年可也是靠着赌石发过一笔呢!我年轻时一共讨了五个老婆——一个傈僳女人,三个苗女,还有一个是你们汉人呢!嘿嘿,说起来我也算是享过福的……可惜后来又败在赌石上,全输光了。”
苏微侧头听着,问:“那么,什么样的翡翠才算是好的?”
“我看姑娘的这一对耳坠,便是好得紧!”莽灼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磕着烟杆,“又绿又透,水头十足,远看还有点像‘绮罗玉’呢——能让我看上一看吗?”
“绮罗玉?”苏微好奇,抬手去摘自己的耳坠,道,“这是我师父在我十五岁生日时送给我的,戴在身上也有许多年了。”
“绮罗玉嘛,在腾冲——不,在整个云贵,可都是大名鼎鼎啊,”莽灼坐在马上,道,“腾冲离缅甸近,凡是翡翠挖出来,都会送到这里来雕刻,号称玉都。所以帝都、苏州、扬州的高手工匠有很多来这里传艺带徒的——而这几十年来最著名的,就是绮罗玉了。”
“绮罗玉是耳坠?”苏微听得有点不耐烦。
“那倒不是。”莽灼笑了起来,依旧是不紧不慢,“绮罗玉,是腾冲绮罗镇人尹文达十年前从雾露河上带回的一块玉——当时他花了大价钱买了这块石头,结果切开一看,里头却乌七八黑的根本不见一丝绿,只好扔在马厩里当压稻草的石头。”
“结果呢,扔了好几年,某一天却被马踩崩下一小片——你猜怎么着?嘿,他拾起来对光看了看,却发现摆在台面虽然黑乎乎的不好看,但这薄薄的小片透光一照,竟然又透明又翠绿!”莽灼拍着大腿,啧啧叹息,“于是,尹文达请了当时腾冲最好的玉雕大师原重楼来雕刻这块料子。因为这料子很奇特,其中的绿色浓如夜,只要厚度超过三分,就会显得太暗,于是原大师冥思苦想了三天,决定把那块石头挖空,用它来做成一盏玲珑透亮的宫灯!”
“宫灯?”苏微愣了一下,道,“倒是个好主意,难为他想得出来!”
“原大师用了一年的时间雕出了那盏灯笼,一重套着一重,居然一共有九重,每一层都只有纸那么薄,简直巧夺天工。”莽灼啧啧了几声,“在正月十五的夜里,他在灯里点上蜡烛,挂到绮罗镇的水映寺——登时满月为之失色,整个寺庙都被映绿了!”
“整个寺庙都被映绿了?”苏微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那盏灯笼轰动了整个滇西。尹文达本来还想将宫灯进贡给皇上讨个封赏,结果才拿到大理,镇南王一看就起了私心,说:‘好是好,不过不成双,进宫恐怕不合适,不如就留在云南吧。’你看,说得多油滑!”莽灼嘿嘿地笑,“不过呢,镇南王从此就把腾冲的翡翠专营权特许给了尹家——这绝世好玉,谁看了都想据为己有啊!”
苏微摘下了耳坠,放在手里看了看:“可是,绮罗玉和这耳坠又有什么关系呢?”
“姑娘莫急,我还没说完呢,”莽灼伸手接过,细细地对光看,继续道,“原大师是绝顶的玉雕高手,自然不会浪费一点料子——做了那盏灯笼后,这块玉的碎料也被他做成了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