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夏行军苍白的神情,心脏骤然抽紧,但我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就会破功,我快说不下去了……
「我这麽认真的在当一个人,为什麽你要这样逼迫我挖开自己的伪装给你看里面根本是包著残渣的生命?你根本不会爱人,你只是自顾自的在爱我而已,喔不,说爱太严重了,你只是自顾自的把你在家庭得不到得关爱,全部投射在我身上而已。」
「为什麽?因为我的长相吧。」
我极力平静的看著夏行军的容颜,好想要抱住他,要他不要哭了,我喜欢你啊,不要这麽难过,可以吗?
「反正只要长相可以看,谁都好吧,身为老师,我还是有必要让你知道,即使皮相再好看,扒开来里面臭气薰天的我,是不可以让你有幻想的。幻灭学生想像也是老师的责任,我有需要让你们体会,什麽是真实。」
「看著你奋不顾身抛弃身为人的表象,渴求展翅高飞,生来就该出众,反观我,苟延残喘的活著这二十几年,每日每夜修补自己毁损的人皮,你知道,你这麽想要抛弃的,却是我最不愿意失去的吗?」
「只能说,考试太简单,分数太好拿,但是做人,太难。」
「这样你够怜悯我了吗?继续哭啊,最好是哭到肝肠寸断,那又和我有什麽关系?你想要抱住我吗?像是你从前一样,对啊,当然,来啊?因为你非常怜悯我嘛。」
我静静的等著夏行军的回应,看著他那愈渐脆弱的神情,我多想要他别哭了,我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他的分毫眼泪流露,他现在只是浪费他的青春在一个毫无意义的人身上而已。
夏行军你知道吗?人生就像火箭出航,沿途丢落一大堆东西,才能达成你的成就,而我只是你人生中的小小段落,因为你生活得太美好了,过份美好了。
从很久之前就已经放弃了争辩人生公平与否,因为人类的诞生自始至终都不曾公平,唯一公平的只有死亡,像我这样残败的人生,还要和他人谈论什麽等值?
你的人生太美好了,一直到了高中,即使身为同性恋,又是有著这麽正直气场的孩子,和所有人争论辩讨吵闹,但他们依然都趋附在你身边,崇敬你的美好。
这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拥有的幸福,至少对我而言就遥不可及,光是看著都觉得渺茫。
这麽幸运,这麽完整的你,即使不美好,也让所有人喜爱的你,和我扯上关系的结果就只是朝著崩坏的悬崖走,没有生路,也没有任何未来的。
因为我的出生就只能蚕食鲸吞他人的幸福,却不是转化成自身的快乐,那一丝一毫於你身上摄取的快乐,最终都只会胀裂我的细胞,撕扯我仅存的良知。
明明不可以啊,怎麽一遇到你,什麽坚持都被摧毁了?
夏行军,我只不过是你美好人生的一个小瑕疵,当你体认到你的爱情只不过是一刹那的感动,海誓山盟,沧海仓田便成了幻梦,当你从这挫折中重新面对明天,你那因为我而稍微黯淡些日子的光辉,就会变得更耀眼。
即使管彦武说为什麽我要为了你的茁壮,化成灰烬,提供你养分,供养你的光芒?但对我而言,这是无所谓的,要是能供给你成长的能量,那是无所谓的。
就当我还是从前无法抗拒童话故事美好结局的小孩子吧,所以当你给了我那麽多的海市蜃楼,我即使知道这是错的,我也放纵了你的错,我可是你歪曲爱恋的罪魁祸首啊。
当作是我的赔罪吧,夏行军。
当作是我这明明活了二十多年,却依然愚蠢,耽溺在幻想爱恋之中的成年人,对自己的学生做的赔罪吧,现在就让你看清我,也好过以後再来解析我的黑暗。
「老师,你也太看轻我了。」夏行军擦了擦自己的眼泪,眼睛红通通的看著我,忽然笑了,「我真他妈的是个白痴,花了这麽多时间在和老师生气,结果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
夏行军缓缓走了过来,按住了我的肩膀,我推开他,但他抓得死紧,我皱著眉头看他。
「其实我没有老师想得那麽正直,也没有老师想得那麽美好,我是个很自卑的人,因为自卑,因为害怕自己的性向被他人揭露,所以自己先公开,因为知道我还算是个有长相的人,所以滥用自己的脸让大家喜欢我,因为就像老师说的,有一些人,因为喜欢你,而接受你的歧异,我就是这样做的。」
「我对那些事情愤怒,因为我知道我说出来的话虽然偏执但还不算漏洞百出,因为我知道很多人喜欢我,就算讨厌我也不会讨厌太久,很阴险对吧?我也觉得我很阴险。」
夏行军轻轻笑了,「但我还是很厌恶那些事情,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我说的话能更有分量而已,如果我说的话不够大声,成绩不够顶尖,不够多人喜欢我,无论我说再多,都不会有人理会我的。」
「所以我碰到老师才会这麽容易失控,明明我这麽努力了,为什麽你会不喜欢我?你会讨厌我?今天我才知道原因,老师你真的太小看我了。」
「我从来没有小看过老师的悲伤,我也知道就是有那麽恐怖的东西逐渐吞食老师的快乐,但不知道是什麽,现在知道了,老师,你觉得我还放得下吗?」
我忍不住笑了,「听不懂?要我再说一次?」
「拜托你闭嘴听我说。」夏行军皱起眉头,用手捂住我的嘴巴,「听我说那些无关痛痒天花乱坠的梦,假如你从不做梦。」
「我希望有天,这世界不再对同性恋有如此深厚的误解,对性别有如此强烈的偏见。我希望有天,群起效尤的校园伤害能不再出现。我希望有天,人与人的相处可以多点宽容与理解……最後,我希望,你能爱上我,以一个男人,爱著另外一个男人的角度爱我,无关那些悲伤的过往,我能负担的,相信我,我可以的。」
夏行军的双眼湿润的看著我,那哀伤的表情让我好想拥抱他,但是真的不可以啊,哪怕是他的情话说得再美,进到我耳朵里面也都变得污秽,怎麽可以玷污这样一个美好的人呢?毁了一个亲戚还不够吗?冯燕安。
多想答应他,但是要是让我父母知道我和这样一个合作企业的小孩有染,他们不知道又会对我做出什麽事情来,更甚的是,不知道会对夏行军做出什麽事情来。
我不怀疑你了,夏行军,但我怀疑我自己。
我回想了他刚刚的语气,露出一个嘲讽似的笑容,「你真他妈的是一个很残忍的家伙。」
残忍的逼迫我正视我的过往,却又是这麽残忍的你,让我想要为了你,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可是来不及了啊。
所以就这样了吧,冯燕安的人生没有幸福可论。
我推开了夏行军,走回了幼稚园,对园长和小朋友道了别,也不管夏行军喊得再大声,也没有再理会他,快速的上了车离开这太光亮的地方。
你知道,为什麽光亮让人这麽惧怕吗?
因为只要有光的地方,悲伤卑微就无处躲藏。
你是不会当人吗 65
回到家中,原本以为心情会很沉重,但却似乎释放了什麽,让我反而异常的平静,平静的异常,有一些心思能够重新看看自己。
我用冷水冲洗了身体,即使无论我如何洗涤都一样肮脏,擦乾了这身体,看著镜子中憔悴的自己,忽然有了一些改变的冲动。
这样下去不行,会死掉的。
於是我整理整理,出了门,到了附近的发廊,要他把我留了这麽久的头发剪短,剪什麽发型?乾脆就和夏行军一样好了。
纪念他的美好。
发型师一刀一刀剪著我的长发,那就像是我这麽多年来的眼泪,被一刻一刻的割掉,不管是管彦武,夏行军,还是什麽其他的,都要放在回忆里头,不再去看了。
冯燕安,不要回顾了。
之所以始终不愿意去面对医生,或许是因为我下意识的认为我还是很清醒,清醒到甚至接近疯子的程度。在经历了这麽多事情,体验了记忆真正会错乱的恐怖过程,我还是这麽平常的,一个人活到了现在。
只是夏行军破坏了这平衡,体内有著想要得到幸福的野兽正在咆哮,但一旦失衡,我恐怕就克制不住我的情绪了。
就当作回忆吧,未来,冯燕安,你还是只能一个人走。
× × ×
过完了一个依然恍惚茫然的假日,除了剪掉自己困扰多年的长发之外,也没有什麽多馀的事情发生。
到办公室的时候看到每个老师桌上都摆了一张公文,上头写著「性别教育」,喔拜托,又来了,哪来的这麽多性别相关教育议题?
要是老师说两句学生就会改变性向或者从恐同变成认同,这世界就不会有学生不读书了不是吗?拼命要学生考第一志愿的老师有多少?真正考上的又有多少?
真是可笑。
不过既然要有所回应,就让学生写作文好了,记得之前才让他们写过关於性别的作文,这一次就让他们写关於异性恋和同性恋的作文好了。
反正只不过是交差。
我揉了揉太阳穴,我现在这是什麽模样?怎麽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明明这麽努力不要让自己朝著这方向走的,怎麽最後,我又随波逐流了呢?
难道顺著教育体制的路走,当真真我的梦想?
可是我又还能拥有什麽梦想?
早就已经没有人会在我疲惫的时候给我安慰,在我遍体鳞伤的时候给我关心,也不会有那麽一个人,明明爱我爱得那麽疼痛,却还是用力的抱著我,请求我不要这样过活。
原来这就是堕落吗?满溢的孤独,原来就是堕落。
不过也无所谓了。
收拾收拾心情,我走出了办公室,迎接新的一天。
「起立,立正,敬礼!」
班长喊著口令,因为我看班上太多人还是睡著的状态,看著他们睡眼惺忪的模样,就让我想到我从前的时光,只可惜我从来都不得好眠。
小老师把作文交给我,这一堂课我安排了考试,於是我有多馀的时间可以改作文,我提醒他们写哪些题目之後,便开始改起了作文。
「老师,你为什麽剪头发啊?」一个学生问道。
「不好看吗?」我抬起头轻笑。
「好看啊!」学生回应,「老师也算是型男!」
「原来我以前很丑吗……」我摇了摇头,笑看著学生们。
「才没有呢!」
「好啦好啦,快写考卷,我不会帮你们加分的。」
说完後,我便低头改起了考卷,一张又一张的短文续写,也算是考验学生的创作能力,但很显然现在学生创意有足能力匮乏,还是很需要磨练的。
这一次的题目,是关於一个希腊神话的续写。
希腊神话里头,有一篇「薛西佛斯」的故事。
薛西佛斯是希腊神话中,以诡计多端闻名的科林斯国王,由於欺骗死神桑纳托斯,而遭宙斯惩罚,被打入地狱的薛西佛斯必须把巨石滚上山顶才可以终止这刑责,然而每当巨石推到山顶,便又会滚落至山脚,於是薛西佛斯只好日复一日、永无止境地推著巨石,执行著他永恒的苦痛。
因为是创作,所以无论中途出现什麽诡异的情境都可以接受,只要有头有尾,但是改了这麽多篇,怎麽每个人的薛西佛斯推著石头最後都会突然碰到哆啦B梦?
快速批改著作文,实在没有几篇能够入眼的,我这一次连作者是谁都没有看,毕竟一个班级里头,要再找到几个新的创作人才,实在太难了,不用看也知道写得比较好的会是哪几个人。
然而可惜的是,就连我认出了白琪惠和蔡亚轩的字迹,那创作也只是中等偏上,可以拿好的分数,但实在没有感动到我。
蔡亚轩比较强项的部分在议论,白琪惠则是单纯的抒情,对创作似乎都有一定程度的涉猎,但虽然不差,感觉起来就是少了那麽点东西。
创作的问题是很难言说的,你看到它,你觉得它少了甚麽,但事实上你根本不知道它少了什麽,你挑了他的标点符号国字注音段落分行情节转折,但要是他照著你的批改去写,写出来的东西难道真的就会更好吗?
创作是从心脏灵魂衍生的东西,你没有办法用你的逻辑去捏造一颗心脏,塞到他的胸腔,型塑一道灵魂,装进他的大脑。
只是究竟有多少人明白这点?创作人才的稀微,却几乎不被重视。
但是也没办法,毕竟能够崭露头角的人多半都是天才,只有半才或许根本不够让人赞赏,这个世界渴求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全人吧。
「那个梦在他的焦距之中淡薄消散,他忘了它。」
才看到第一句就知道是谁写的,这种感觉实在不太妙,毕竟多少会有情绪上的偏颇,自己的老师改作文就会有这种问题。
更何况这麽清秀的字迹,和他根本一模一样啊。
「薛西佛斯有个梦,在他还是柯林斯国王的时候,他曾有过一个梦,那是一个贪婪自大的梦,而那个梦,使得他这百年来都在这充满死亡的地狱里头推著一颗永不终止的惩罚,每当他推著这颗石头,推到了山顶时就会骤然滚落山底。」
「但是他却无法迳自终止这惩罚,不能脱离这寂苦的牢笼,他所感受到的每一寸失望,都在他体内造成缓慢的痛,伴著那无法说出口的梦,凝出他心上的伤口。对他而言,但是对他而言,日复一日的失落,也比不上思及那无法达成,甚至根本烟消云散,不得相见的梦,更来得令人绝望。」
「第一次见到桑纳托斯,是在他年幼时,他那时候并不知道眼前如此瘦弱病态的男人,是甚麽样的身分,他只看到那男人亲吻路旁的王子,忽然,一个淡蓝色的身影就在一旁现行,而王子也倒落在地不醒。在他的惊慌之下,桑纳托斯看了他一眼,就是这样一个回望,他的一生从此改变。」
「第二次见到他时,是在他将要死亡的时候,他慵懒的看著那个依然病态瘦弱的男人,勾了勾手,要他靠近自己,然後迅雷不及掩耳的亲吻了他的双唇,接著对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想要被那个男人记住,这是他第一个,也是最後一个微笑。」
「最後,他因为欺骗死神被天神判处了坠入地狱的刑罚,每一天都推著那石子,在这麽长久的日子以来,他几乎已经忘了为什麽自己会待在这里,为何自己会沦落至此,而又为什麽在这山崖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像他一样推动著永远无法达成的刑判。」
「那一个梦也就在他的孤寂之下逐渐淡薄,但就在又一次石子的滚落,他连忙奔下山崖停住那石头的坠落之时,忽然它就这样停在山坡的中间。他擦了擦汗水,看了那阻止了石子滚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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