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他透过父亲,看尽深宫大院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在宫内待得越久,他就越向往江湖上的自由自在。
弃官从商,他也算是朝廷的「异类」,宰相颜面上过不去,声嘶力竭地反对,现在勉强答应了,是由于他出生时,一位著名的天相师说过:「贵公子五行缺金,命里有金,才乃吉祥之照。」
经商后,凭他的聪慧诚信,童叟无欺,各种生意竟皆欣欣向荣。
「子鑫,」武程又道:「你记得我的妹妹倩蓉吗,以前我们一起钓过鱼的?」
「那爱哭的女孩子吗?」欧阳子鑫有些印象。
「呵呵,正是,她如今从老家过来,长居皇城,」武程笑道:「她吵着要见你,我娘笑说这丫头一过了十五岁,就留不住了。」
「呵呵,」欧阳子鑫也笑道:「好啊,我也想去见见她。」
「打扰了,两位大人。」武程才想开口约个日子,一位太监便必恭必敬地来找他:「武副将,武将军让您立刻过去广德殿议事。」
「知道了,父亲真是的,明知我参合不了意见,却还要我站着听他们啰嗦。」要是往日,武程是绝对不会抱怨的,因为能和一班老将同为一席,可是莫大的荣耀。
只是今日,他和欧阳子鑫的会面,又要匆匆结束,觉得很不愉快,不过转念想到妹妹倩蓉来了,子鑫往后说不定会常去武将军府拜访,心里才舒坦些。
「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回去宰相府。」欧阳子鑫看着暗下来的天色道。
「那日后再叙,子鑫,先告辞了。」武程朝欧阳子鑫抱拳告别。
「又是无所事事的一日。」待他们离开后,欧阳子鑫发出一声长叹,在皇帝登基的百日庆典里,他必须陪同父亲大人打点宫廷事务,所以无法去店铺帮忙。
但是他毕竟不是朝廷重臣,在武程热烈地讨论夏国战事,在父亲面对皇帝陛下的时候,欧阳子鑫却像闲人一个,无事可做。
「回去罢。」甩去衣袖上的落叶,欧阳独自回宰相府。
这座由深广护城河,高大城墙所坚固的巨大帝都,富贾一方,容纳着数以万计的百姓,集市商铺也鳞次栉比。
城内以象征权威的皇宫为中心,东西南北朝向的四大座宫门,都延伸出一条专供贵族富人享用的青石御道,宽敞连绵的御道尽头大多是景色优美的官府人家。
入夜,一袭青幔马车从南宫门驶出,朝宰相府直行而去,南宫门的御道是唯一可以看到城内运河的。
欧阳子鑫趴在车窗上,眺望远处河边码头上帆樯林立,舳舻相联,来自五湖四海的各种船舶,在云夜笼罩下,黑压压地连成一片。
他久久地凝望它们,直到产生不该有的念头,一抹狡诘的笑容悄悄地浮上脸庞……。
「欧阳少爷,到了。」不出半个时辰,马车已然停靠在朱门金钉,青琉璃瓦覆顶的建筑前,大门两侧还立着两樽青铜狮子,威武十足。
「欧阳少爷?」赶车的小厮清平,手打着灯笼,有些纳闷车内毫无动静,莫非今日少爷随老爷面见了二十多位官员,所以太累,睡着了?
清平轻撩开车帘往里探视,正所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熏香缭绕的车内,竟空无一人!
「怎、怎么会这样?!」差点没有大喊出声,弄丢了主子,清平吓得浑身哆嗦:「明明看到少爷坐进来的呀!中途也未停车,不行,快去禀报夫人!」
天空像被浓墨渲染似地,月光和几颗星星在乌云的笼罩下,多少有些局促,眼前的河水,亦是如黑色的绸缎,发出幽暗的亮光。
欧阳子鑫蹲在一插入河床的台阶上,凝视着缓缓流动的河水,偶然一声鱼跃,冲破河夜的寂静,接着又陷入无边的静谧。
「武程要出兵北疆的话,说不定会走这条水路,虽说要绕一个弯路,但这是目前到达夏国最安全的法子。」
弯月随浮云的飘移时隐时现,欧阳子鑫端正秀气的面容,也在波光与云影中时隐时现。
「你到底在期盼什么?」欧阳子鑫自我嘲笑地看着倒影道:「你还是不甘心罢,明明都是第一,却难有作为。」
「男儿出征战场,护卫国家,乃天经地义之事,」欧阳子鑫喋喋不休道:「但到了你头上,想都别想!你上有列祖列宗,下有父母高堂……。」
「我到底在做什么?」此刻的举动简直就像犯了错,跪在欧阳祠堂里,高举着荆条背家训。
欧阳子鑫想到这里觉得好笑,更觉得无聊,他站起身,准备回去。
「啊!」哪知双腿蹲的时间过长,早已麻痹不堪,突然的站起,加上脚下湿滑,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的往前冲,竟一头栽入水中!
第二章
耳边哗地一声巨响,口鼻内尽是河水的味道,惊慌之余,欧阳子鑫屏住呼吸扑腾双臂,踢打水浪,凭本能飞快地浮出河面。
「千万不要给人瞧见!」他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以至于动作太过猛烈,连发髻上的玛瑙簪滑脱下来也未察觉。
但事与愿违这四个字,欧阳子鑫这次总算深切地体会到,刚才明明除了自己,什么人也没有的青石阶梯上,竟出现了一双做工精致的黑面白底的靴子。
可以想象,明日一早,有关宰相府的欧阳公子误坠河中的笑话,会怎样如火如荼的传播开去!
「不要管我!我没事!」趁对方未乱喊救命,或出手搭救前,欧阳子鑫就厉声拒绝道。
然而出乎意料的,来人不但没有大呼小叫地引起骚动,更没有救他上岸的意思,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上,平静得就像眼下根本无状况发生。
欧阳子鑫不觉仰起脸,朝上望去——
「啊?」
仿佛有一道激流从心底迅速掠过,产生的震撼与颤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一瞬间,欧阳子鑫简直无法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气势厉害的人!
而一袭简单的黑布长衫,遮掩不了他轩昂伟岸的挺拔姿态,他的脸孔很俊美,犹如鬼斧神工雕琢而成,但那双无比深邃,无比冷酷的眼睛,只给美貌徒增冷意。
那是一股让天地万物都能在瞬间冻结的冷,无情得让人禁不住打起寒战,欧阳子鑫甚至有种身处冰水的感觉,浑身刺痛得难以呼吸。
黑衣人同样打量着落入河中的青年:清雅的脸庞,分明的五宫,一双琥珀石般的眸子很是清澈,散开的长发如这江水般浓黑发亮,并缓缓随水荡漾……。
有钱的贵公子,深夜买醉并失足河道,这种荒唐事在繁华的皇城内可算不上新鲜,显然这位黑衣人也是这么想的。
他继而注意到青年一脸呆然地在水中仰望着自己,终报以极度蔑视和不快的一瞥。
「嗯?」平时就很在乎别人看法的欧阳子鑫,怎么可能看不出对方瞧不起他的眼神,他从震异中清醒,才要爆发怒火,黑衣人已然转身走开。
「你等等!竟敢小瞧我!」双臂一收一压,一股强劲的水柱从河内拔起,欧阳子鑫顺水轻弹而起,稳稳地落定在石阶上。
使出浑身解数,以如此铺张的方式上岸,欧阳子鑫无非是想挫败对方那股骇人的锐气,落下来的河水,咂得码头哗哗直响,沿岸的人家,纷纷亮起油灯,探头窗外,看个究竟,但那黑衣人居然连头都不回一下,继续前行。
「可恶!」欧阳子鑫二话不说,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前去,大喝道:「站住!」
先前不做理睬,但是这回黑衣人却让人难以琢磨地停下脚步,他站在一颗大树下,回首看着欧阳子鑫。
「你不是皇城人?」虽然是问,欧阳子鑫的口气却很肯定,因为像黑衣人这种绝色容貌,不可能不引起城内的流言蜚语。
黑衣人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作答。
「你……嗯?!」欧阳子鑫便踏前一步,却像刺到什么似地,整个人反弹回来!
「呜!」一股看不见的浓烈杀气,如刀锋般包围在他周围,地上的落叶顿旋起一阵狂风!
全身都撕裂开来般的疼痛,欧阳子鑫正苦苦纠缠,无法脱身之际,杀气却突然消失,毫无预兆。
「人呢?」月光皎洁,将青石板街道照得异常清楚,欧阳子鑫瞪着那空无一人的巷道,狠狠地跺了一脚!
距离皇城码头不远,有一家颇具规模的,名为「香彻」的客栈,这座客栈不但提供来往旅客的吃喝住行,也教养了一批美丽的少女,或少年充当陪酒的下人。
越到子夜时分,「香彻」里头就越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白色砖墙围拢起的错落有致的厢房,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级,最好的自然是上房,除了里面的装潢摆设皆为精品外,还有单独的院落。
「雪公子,这桌鲍鱼宴可是我们钰儿姑娘亲自下厨做的,您请尝尝。」涂脂抹粉的老板娘,站在桌边,对一身着华丽锦服的男子热情招呼道。
「只要由钰儿的一双柔夷所做出来的,就算是咸菜苦瓜,本公子也会细细品尝,何劳老板娘辛苦介绍。」男子笑道,并举起酒杯朝琴台前抚弄古筝的少女致意。
雪公子,全名雪无垠,自称二十八岁,一双狭长的眼眸,透出非凡,摄人心魄的气质,在往来如此多的客人当中,是头一个,能让各位红牌姑娘和少年争得互相翻了脸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举止非凡,性情体贴,同那些模样端庄,却行为庸俗的富家子弟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因此花魁钰儿一眼相中了雪公子,并私下买通老板娘,得到今夜相陪的机会。
「公子说的是,老奴不打搅公子的雅兴,先退下了。」老板娘不但收了雪公子的一锭黄金,还收到钰儿的一锭白银,这种只赚不赔的买卖,岂有不乐之理。
「雪公子……」钰儿能与心仪的男子共处一室,原本尝尽人间虚情的她;居然有心揣小鹿般的激动,一不留神,拨错了琴弦。
「钰儿,过来喝杯酒。」雪公子毫不责怪,反倒了杯酒,柔声相邀。
「雪公子,钰儿失礼了。」钰儿有一双桃花眼,此刻更含情脉脉地看着这位贵客,她故作矜持的起身,才迈开步履,走向木桌,厢房门忽地被推开了。
由院落后门直入上等厢房的,是一黑衣青年,他看上去比雪无垠年纪要小,顶多二十出头。
钰儿惊恐地红唇大张,想要叫人来,在下一眼看清来者后,竟又怔然不知所措,来者虽然是一身夜行衣打扮,但是外表冷艳,锐气逼人,绝非泛泛之辈!
黑衣人看到钰儿,一副想叫又不敢叫的表情,倒也没犹豫,转身就要离开。
「毅!」方才还柔情似水的雪无垠,突然大声叫道,他起身上前,一把拉住黑衣人的手臂,挽留之意溢于言表。
黑衣人略微一怔,不得不停下。
「钰儿,麻烦你下去厨房,再烫两壶好酒来。」雪无垠松开手,语气也恢复平和地吩咐道。
「是的,贱婢告退。」好事被搅,钰儿心有不甘,但她更怕和这位冷面公子相处,于是乖乖点头退下。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看着钰儿关门离开后,雪无垠才开口问道。
「皇宫内举行大典,四处都有重兵把手,御书房更是严密,」黑衣青年深邃的眼睛盯着雪无垠道:「在出来的时候,听到两位太监谈天说,收到匿名密报,会有人夜访御书房,所以增派了侍卫。」
「有这等事?」雪无垠微微一笑。
「下次不要做这么无聊的事。」黑衣青年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呵呵,不愧是夏国最令人闻风丧瞻的十六王爷,谢凌毅,那么多御林军都难不倒你。」雪无垠并不否认是自己故意走漏风声,引起皇宫戒严。
谢凌毅不理睬他,径自斟了一杯酒,正打算喝下,对面的雪无垠突然伸过手来。
「这是什么?」白皙的手如风般轻拂过谢凌毅的脸庞,雪无垠的手指变戏法似地夹着一片枯叶。
「叶子。」谢凌毅瞟了一眼道。
「不,我是说很难想象最讨厌脏东西的你,会连头发黏着枯叶都感觉不到。」
谢凌毅喝下手中的酒,「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又没说有事发生。」雪无垠邪气地一笑,树叶飞出他的手中,划破窗纱,掉落在院落中扫拢的落叶堆里。
「一人独酌,多没劲。」雪无垠不等谢凌毅喝下再次斟满的白酒,就擅自拿下他手中的杯子,含住那濡湿的杯口,品尝似地慢慢喝下。
谢凌毅看着他,不加言语,只是另外拿了一个杯子,雪无垠笑了,笑得煞是迷人,恰巧端酒进来的钰儿硬是看愣了神。
◇◆◇
「不可能的!」
欧阳子鑫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他很急躁,因为整整过了五天时间,偌大一个皇城,竟然没有一丁点有关黑衣人的消息。
「凭他的相貌和功夫,入城第一天就会招来百姓的侧目,没可能无人留意到的!」欧阳子鑫咬着嘴唇,心想:「莫非他乔装打扮了一番?」
「还有奇怪的是他当时穿着夜行衣,可是官府那里至今没有任何盗窃或人员伤亡的……」
「欧阳少爷,」小厮清平站在敞开的门外通报:「武将军府的武副将,武倩蓉小姐,在厅堂等候会见。」
「啊?」欧阳子鑫这才想起曾答应武程,去拜访其家人的事,连忙应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富贵人家总喜欢用「淡雅」来装点自己的屋子,宰相府的厅堂更是如此,雕刻精致的木桌木椅,栩栩如生的山水墨画,再加上清新翠绿的文竹,使满堂生辉。
厅堂漂亮大方,但更让武家千金激动的是,从里屋翩然走出来的欧阳子鑫,儿时的子鑫就备受女孩子喜爱,如今是越发俊秀了。
「武程,真不好意思,本打算前日去拜访的,但是事情一多就……」欧阳子鑫边走边道歉。
「兄弟之间还计较这个!」武程笑着打断他:「我也知道你最近很忙,本不想来打扰的,可是倩蓉坚持要见你。」
「哥哥!」武倩蓉的脸颊蓦然涨红,暗推了武程一把。
「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呵呵,」欧阳子鑫笑着看着武倩蓉,「既然来了,就到我新开的绸缎铺看看吧,有很不错的绢丝呢,武程,行吗?」
「当然可以!隔壁不就是月华楼吗?顺道畅饮一番。」武程愉快地说。
在挂着「鑫」字招牌,人头攒动、生意兴隆的绸缎庄,欧阳子鑫尽着地主之谊,带武家兄妹精心挑选上等的绫罗绸缎。
「老板,这两匹水绢已经有客人买下,晚些时候会派人送去。」掌柜刘伯见欧阳子鑫拿着一匹顶级水绢反复地看,以为他想送给武姑娘。
「刘伯,这水绢不是夏国商人送来的样板吗?」欧阳子鑫道:「在其它货物没送到之前,样板应该留在店铺里才是。」
「老奴也是这么和客人讲的,」王伯面露难色地说:「但是对方执意要这匹水绢,您知道,这种薄如禅翼的料子,最适合作夏季衣裳,眼看炎日就要到了……。」
「哎,还有这么不讲理的客人?」武倩蓉听见了,好奇地追问。
「这……也说不上不讲理,说实在的,这店里南来北往的客人不下数百,可就是这位公子,老奴丝毫不敢多言,姑娘您是没看见,他那凌厉的眼神,就像两把刀似的!这种客人老奴可得罪不起。」
欧阳子鑫一震,立刻联想到那位黑衣男子,急问道:「刘伯,你以前有没有见过他?」
「从未见过。」刘伯摇头道。
「那他是否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模样俊逸非凡,穿着也很考究?」欧阳子鑫禁不住激动的心情,语气急切,眼神更因期盼而显得咄咄逼人。
「正是,老板,有何不妥吗?」刘伯从未见过欧阳子鑫在店堂里这般大声地问话,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
「……是他!」欧阳子鑫完全没有听到刘伯的话,也没有注意到武倩蓉讶异的目光,他满脑子都是那天晚上,黑衣人冰艳的容貌,盖世的身手,尔后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幕幕景象,特别是对方冷酷的眼神,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以至于这几天都无法集中精神帮父亲做事。
「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