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照青衫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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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照青衫冷-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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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先他把我赶来沧州,却原来是把你当了一只梨子,非要让给我。”她跟上解释,倒端的是形象万分。
  “可是你根本不是只梨呀!”她左右绕住萧骋打量:“那么我为什么又要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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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故事讲的最烂。总是什么呆子孔融,大梨不吃吃小梨,真正是脑子有病!”
  夜里晏青衫突然梦到锦瑟这句老话,不由的笑了,从梦里即时惊醒。
  想坐起身,却是有些吃力,他拥住被褥,等骨节里寒意稍稍退减。
  半月前吃完了最后一颗定风丸,自此后行动日渐不便。
  那倒真是味好药,虽然会严重败坏肠胃,但至少可以叫他行动自如。
  记得是从那个江湖人手里买来,小小一瓶,却花了千两白银。
  那江湖人还声称自己擅长五行八卦,所谓遁地易容无所不能,口气比天还大。
  于是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考量,以外出买醉为名,考量这定风丸的效用和那人话里真假。
  药效的确不错,虽则副作用很大。真假却是万难确认,虽然听来他在江湖上也略有薄名。
  那么他也只好赌这一记,因为烽火越烧越近。
  三十万两,换那人在梨树之下挖通坑道,最终将萧骋易容运至沧州。
  
  没有人怀疑他在奉署殿唱的那出戏。
  那样绝情绝义一出戏,素心信了,那么贺兰珏就也该信了。
  一切如意料中进行,他所能把控的,也只是亲眼看到棺木落在预定位置而已。
  之后命运便听从天意吧。
  包括萧骋,也包括他自己。
  
  窗外这时已有些微亮,戏班里的花旦最是刻苦,已经在吊嗓练功。
  晏青衫知道该起了,于是拉住窗台缓缓站立。
  今天有出戏,他唱小生,说好了清早大家起来对词。
  仗打了一年又一年,戏班生意萧条,可班主也很难拒绝他这样一个新角。
  每日只要两碗稀粥,肯委身柴房,又唱念俱佳的新角。
  他知道自己颜色正在衰败,和急速萎靡的身体一起。可勾上了脸端起方步,却还是能让看客叫一声好,心甘的往台上掷来几枚铜钱。
  足够了。
  这样贫贱而有尊严的生活,对他而言已是半生未遇的恩典。
  
  “七雪!”
  房外有人拍门叫唤,是班主十岁的女儿小翠。
  今天她声音有些兴奋,在门外一直跺脚:“快快快,爹爹找你有事商量。”
  他理好衣衫去到庭院,果然看到众人齐聚,正引着颈子盼他。
  见到他后班主很是激动,长长伸出了五指。
  “五百两!”他不停比着手势:“居然有人出五百两要你唱出《摘星台》,还真是个阔客呢。”
  晏青衫脊背一凉,隐约里已是猜到这位贵客是谁。
  “不过这出摘星台有些奇怪,说是不唱妲己纣王,要唱先朝君主和那妖孽晏青衫。那么唱词咱们就得重新写过……”
  身后班主的话渐渐飘渺淡出,晏青衫步步后退,倚住棵槐树才能勉强站立。
  众人即刻上来观望,嘘寒问暖语声将他湮没。
  “那么班主你写唱词吧。”他挺直了身子往前步去:“到时候给我看眼便成。”
  回到柴房众人拍门不休,说是要他去正房歇息。
  有人出的起身价,待遇果然也即刻不同。
  “抱歉我不习惯和任何人同住间屋。”晏青衫抵住门角,语声轻飘无力。
  紧接着便退至墙角,贴住泥墙将脊背立直,就这么直直立了一日。
  立到星子升起班主将唱本送来。
  立到跟前稀粥再没有半点热意。
  
  到最后气力全无,肠胃发出轰鸣,他才突然觉得可笑。
  早知道逃脱不了,那么这厢又算是和谁赌气。
  他弯下腰,将那碗稀粥端了,缓缓喝进肚去。
  月色这时突然黯淡,有人推门立在了他跟前,一掌将他手间碗盏拂落。
  “够了!”来人拧着眉怒意燃烧:“我的忍耐也有限度,你现在便跟我回去,这种肮脏东西,也是你该碰该喝吗?”
  晏青衫不曾起身,蹲在原处仰起了头。
  “为什么喝不得?”他冷冷发笑:“我又比别的戏子高贵在哪,为什么旁人喝得我便喝不得?”
  话不曾说完双脚已经离地,来人捉住他腰身,将他恶狠狠顶上后墙,唇齿间吐着炙热的喘息。
  月色如水将双方脸孔照亮,贺兰珏还是贺兰珏,眉目英挺眸光犀利。
  可晏青衫的颜色却已经败去,琉璃色如今凝冻在双目,再没有半点神采华光。
  贺兰珏有些诧异,不自觉双手落下,身体里燥意也退减了几分。
  “跟我回去。”他咬住了牙:“好好的给我补回来。”
  “色衰之后也不过如此是吗?“晏青衫启齿笑了:”那么就请殿下断了念想,由着我腐烂便是。”
  贺兰珏一时失语。
  沉默的瞬间晏青衫已打开了门,就着夜色仰起了头。
  “明日请早。”他道:“您若以为我不肯回去是因为恋恋不忘萧骋,要我唱那曲摘星台来平怒气,那么殿下明日请早。”


曲终散
  早起时班主就特特熬了参汤给晏青衫,说是给他添力。
  晏青衫端起碗盏喝了,他则一直在旁边搓手,央求晏青衫在贵人面前求个情,再宽限几日好将戏码排齐。
  “一日够了。”晏青衫回他:“咱们统共要两个角,唱词我都已经写好,你就让英哥依词按调练他几遍就是。”
  言毕就从怀里掏出唱本,薄薄几张,上面字迹潦草。
  班主拿着那纸到日头底下看了,上面却是只有英哥的唱词曲调,再没有一句晏青衫的对词。
  “调门和摘星台无异,你让英哥练着吧。”晏青衫抬手,拢住被褥干脆闷头睡去。
  这一梦就到了黄昏,班主期艾着踱进门,着急问他客人为什么还是没来。
  “会来的。”晏青衫闻言起身,十二万分确定。
  会来的,因为那个是贺兰珏。
  可以容忍再多人糟践他,却不能容忍他爱上其余任何人的贺兰珏。
  那自诩也曾对他付出过真心,认为他就该一生为他折腰的贺兰珏。
  
  果然,这句断语说了没有片刻,小翠已摸进门来说是有客到。
  “不是原先来过那位客人呢。”她着急补充:“是位很清秀的公子。”
  晏青衫脊背又是一凉,抬眼时发觉来人已站在门楣,眉目清越,正拿种锋利无比的眼神看他。
  这样貌晏青衫在纸上已看过百遍,曾一点点修改描绘,要那人如何再造一个与原先截然不同的萧骋。
  可如今真人就在眼前,他心中却是一突,开始紧一拍慢一拍疯狂跳动。
  
  “这是我亲戚。”他开了口:“班主你们先去,我和他说一会子话就成。”
  班主去了,有些生疑,柴房里只余下两人无言对峙。
  还是晏青衫先开的口,无比艰难三个字:“锦瑟呢?”
  “在沧州,我没许她来。”萧骋回答,眼神益发炙热。
  踏着晏青衫长影他上前一步,眼对眼与他近在咫尺。
  “你亡我赤国,为你燕国立下汗马功劳,到最终就是为了在这柴房委身吗!”他压低了声音喝问,九分怒气里却还是有隐约一分怜惜。
  晏青衫后退一步,一步后又是一步,象是立定心意要退到他的世界开外去。
  “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机关算尽到最后却又要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萧骋步步紧逼,上前一把捉住了他衣袖。
  “我要心安而已。”晏青衫抬了头,挂上冰冷神色:“这世上本多的是我这种人,做了表子却偏偏还要立牌坊……”
  “心安?”萧骋张大了双眼,掌间发力将他左腕紧握:“你这样便能心安?让我失去一切到如今要用别人面皮活着!”
  那一握如此之紧,恍惚里都能听见骨节的脆响。
  晏青衫并没有痛色,可萧骋却即刻收回了手,如触电般收回了手。
  便这时这刻,他也横不下心去难为他。
  那感情已入了骨,无论多大恨意也再难更改。
  
  晏青衫叹了口气,周身那层冰冷的模子在一分分融化,最终也化做了声叹息。
  “活着纵使艰难,也始终是活着。”他道,眼内光芒交织:“活着恨我、恨这世道或者最终原谅,远远离开这些纷争,这肮脏的世道,容不下你这样一个至情至性的人。”
  “那么你随我去!”萧骋又一步上前捉了他手:“看着我怎么恨你,怎么报复你报复这个世道,将失去的一切夺回来!”
  那手掌炙热,经过恨与挣扎,依旧热意不减。
  晏青衫垂下头,觉得一生之中从未如此软弱,软弱到想要泪落。
  “我不配呢七爷。”他道,将手缓缓抽却:“所谓头顶三尺有神明,我觉得自己不配,你萧氏先人会觉得我不配,那些你为你死去的兄弟将士会觉得我不配,你的良心也会觉得我不配。”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骋恍然抬头往后急退,那些血与仇恨复又横亘在了两人中间。
  是啊,就算是他原谅了,那么萧氏先祖呢,那么赤国的亡魂呢?
  他不能如此自私,不能。
  
  于是两人复又静默,从咫尺之近复又退回天涯之远。
  “你走吧。”晏青衫最终抬手:“如果下不去手杀我复仇,那么至少不该再和我扯上任何关系。”
  萧骋看住他,想转身却力不从心。
  “我准备复仇,准备阻止你燕国复国,怎么你不反对吗?”他道,咬牙切齿的不舍。
  “我是快腐烂成泥的人了,还反对什么呢?”晏青衫回道:“虽然我觉着你这等性子未必适合复仇,觉得你该和锦瑟去到关外,但是你绝对有资格坚持自己的主张。”
  “走吧。”他又挥手,快把持不住心酸:“有多远去多远,记住以后善待你自己,莫要再爱上我这等人。”
  言语未竟身子已是一阵摇晃,那渴盼解脱已久的灵魂象是急着要离开身体。
  他倚住墙角,穷尽气力倚住,看着萧骋连同这世界在眼前一起颠倒摇晃。
  恍惚间听见有人脚步临近,小翠在扯住喉咙高喊:“来了来了,来听戏了,这位贵客好大的排场。”
  萧骋的瞳孔即时一缩,隐约间已意识到来人是谁。
  “记住你说过你要复国!”晏青衫疾步拉开房门,往那软轿迎去:“记住如果你想现在和他同归于尽,那么你就是愧对先祖的一个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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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最终还是开唱,虽则晏青衫突然改了主意愿意随贺兰珏回去,可贺兰珏也改了主意。
  月氏女主突然造访洪都,那皇城之内不再安全。
  “不如这样。”他道,语气强硬根本不容辩驳:“你就在这,以后只唱给我一人听,我会差人打理一切。还有我不再逼你唱摘星台了,你爱唱哪曲便哪曲吧。”
  话不曾落地晏青衫就看见萧骋从门外进来,端着茶盅低头越过门槛。
  “还是唱吧。”他道,声音盖住喧嚣:“那前主萧骋是如何亡国,的确是出入戏的好材料。”
  言毕就踏上高台,不曾勾脸更衣就这么甩了衣袖开唱。
  
  第一个长音一出全场静默,贺兰珏居然忘记驱赶萧骋离去,由着他放下杯盏,立在椅侧说是服侍贵客听戏。
  好戏,的确是场好戏。
  所有死去的激|情仿若都在这刻复活,这出戏的精彩,还远远胜过当日萧骋和晏青衫初见。
  那些故去的岁月被一页页摊开,顷刻间扑面而来。
  
  先是初见,在最最黑暗之处的第一眼对视。
  然后萧骋便入了套,伸长颈脖一步步被扣进那个死结。
  长夜孤寒血凝冻,一只胭脂红,换他倾城一怒。
  每一句话都暗藏机心,叫齐楣登不上东宫之位,刻意与齐宣在街头相逢,那样羞辱不过为换得一个堂皇的借口,杀齐宣要萧骋失却良将失却人心。
  旧都赤隍界内射落梁宇,扶梁思上马,督造兖州城关将沟渠暗道彻底外泄。
  华灯大宴之上夺了萧乘风性命,自此赤国再无良将,兵权一步步落入齐氏和梁思手间。
  到最后亡了国,又是如何一杯毒茶了却萧骋性命,寡情冷漠心如蛇蝎。
  
  戏文很长,唱到人人齿冷心寒,晏青衫依旧冷着颜面不肯罢休。
  不过为说一句,来去为这一句。
  自己曾如此无情负他,阴毒卑鄙无所不用其极,根本不值得原谅也不值得挂记。
  诚如方才所说。
  就算萧骋是下不手杀他,那么至少也不该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如果他还是个磊磊男儿,还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愚弄欺骗,那么这刻他就应该转身离去,不回头不犹豫一切从新开始。
  
  这其间的潜台词萧骋自然是懂了,可是他目光灼灼依旧不肯离去。
  “如果真是无心,那么到最终你又为什么留存我性命!”目光里这句质询穿越所有阻隔,一遍遍无声拷问。
  到最终问到晏青衫突然失了声,站在台间久久拖着个尾音。
  为什么,为什么到最终施尽百法要留全他性命。
  为什么就算仇怨得报家国得复,自己却没有半丝欢喜。
  为什么夜夜难寐,心象被文火煎熬。
  为什么要往往复复做那样一个梦,住在月牙湖畔,推窗看湖,和他并肩而立。
  答案就在唇齿之间,可他不敢触碰自觉形秽。
  不配。
  脑间这两个字要掐灭他所有念想。
  象这样一意孤行最终将他家国覆灭,象这样拿爱做刀一片片将他凌迟,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穷究过去,追究什么时候开始恨不再是恨,什么时候在算计阴谋里也有了感情。
  
  “一时都是错,满盘皆遗恨。”
  这句唱词突然到了嘴边,上下不接却象幽魂般从他心间流出。
  是啊,一时都是错,满盘皆遗恨。
  错的太早醒的太晚,自己是如此可笑一枚被爱恨夹攻的棋子。
  恨不够坚定,爱又不敢面对,到最后一无所有只剩遗恨。
  心终于是酸了,酸涩难当如河川泛滥,逼的一口热血上行,满喉都是腥甜。
  他咬住牙,看见贺兰珏察觉到异样,看见萧骋将手探入胸怀,目中杀机陡现。
  台上饰演萧骋的英哥却是不知所谓,只当是戏到了头,连忙将腰挺直朗朗开唱。
  
  “大雨披天落,湿却英雄血,待到神虚轮回重现日,再看这河山可在,亡魂可安,可由的我寸心错付,死生由人!”
  一句词直唱到满座皆惊,唱到萧骋如梦方醒满袖盈风。
  “再看这河山可在,亡魂可安,可由的我寸心错付,死生由人!”
  他痴痴重复,重复一句便退后一步。
  该当是痴人梦醒了,到这时这刻。
  已经爱过他付出一切,已经遭遇背叛叫河山染血祖辈蒙羞。
  该梦醒了,活着担当一切,再不在这爱恨里无休纠缠。
  
  他步步后退,退到身后桌椅之间,强自镇定叫神色自如。
  而不远之处晏青衫俯下身去,突然的鲜血长喷犹如雨落,将狭窄戏台寸寸染红。
  所有人围拢了上去,贺兰珏首当其冲,抱住他拼尽气力摇晃。
  大堂之间就只余下萧骋。
  空落落满世界只余下他迎风而立。
  “走吧。”
  人群之间的缝隙里他看见晏青衫张口,无声之间说的是这两字,说给他听,神色安祥如从炼狱脱难。
  他要他走,这心思再明白不过。
  贺兰珏不会放过他,而他也早知道自己的生命行将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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