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佐摇头,痛苦地闭上眼,「陆绚,你不懂……」说完这句话,他潸然泪下。
陆绚从未见这个人哭过,今天,对方的泪水却像决了堤一样汹涌。
「没有了游浩,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个身体……」他抬起手放在胸口,那里的心跳是属于另一个人的,他的弟弟,他最后的亲人。「他说想再见你一面。」
陆绚一震,蓦地放开手。
「但他没办法等到你,他撑不了了。」游佐扬起嘴角苦笑。他第一次见到陆绚的时候是笑着,所以这最后一面,他也要笑。「两人共用一个身体是无法长久的,游浩知道却坚持这么做,他要我多活一点时间,我没办法阻止他,根本阻止不了。」被外力逼迫着将魂附到肉体上,他根本没办法反抗。
叹了口气,游佐伸手抚上陆绚的脸,笑着流泪。「不过这样也好,我代他回来见你,他就不用受那么多苦了……」
「……游佐,告诉我,是谁告诉你们这个办法的?」游浩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是谁?」
陆绚用力抓着游佐的手,但是后者给他的感觉开始变得奇怪,令他的心莫名失速狂跳,就像刚才看到流火时一样。
「陆绚,我们……都是那个男人的实验品。」说话的时候,血蓦地从游佐嘴里流了出来,刚开始只是一点点,但等他说完一句话,血就像是呕吐一样不断涌出。
两个灵魂共用一副身体,是逆天,肉身不但要承受两倍损耗,连精神也要承受异常大的压力,像是一种摧毁,分享一人的生命,也要分享那人的痛苦。
游佐不再说话,眼神渐渐涣散起来,最后整个人往后倒。
「游佐!」陆绚伸出手,却没有来得及在最后一刻抓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重重倒在地上,整个人很快被血浸透。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视线内全都是红色的,那是他同伴的血,是他的朋友的血……
他愣愣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游佐,很久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无论是哭泣还是嘶喊,就像失去了知觉一样,完全没有办法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见过这样安静的血腥场面了,不知过了多久,第一滴泪水涌出来的时候,他才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接着,泪水迅速放肆奔流。
耳边,他依稀听见先前游浩对他说:「陆绚,对不起。」
还有游佐笑着对他说:「谢谢你照顾游浩。」
可是其实他并没有兑现任何承诺,只能看着他们死在他面前,看着他们血肉模糊的样子——
他步履蹒跚的往前走了一步,想靠近游佐,但是下一秒,后者周围产生了奇怪的变化。
只见从游佐身上流出来的血像是有生命一样,一点一点地蠕动起来,然后缓缓朝树的方向流了过去。
看着这诡异的画面,陆绚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什么?!
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那棵树,游佐的血从地面一直流到树底下,然后消失。
他怔住了。
那棵树在吸血!
得到了鲜血,整棵树像是活了起来一样,原本血红的颜色更加鲜艳刺目,树叶还像是在风中一样抖动,沙沙作响。
陆绚伸手想要把游佐抱起来——
「住手。」
动作一僵,他停了下来,慢慢转头看向身后的人。
「不要碰他。」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只是静静看着一切,面无表情地说。
「这是怎么回事?」陆绚忍不住对他咆哮。
但是森没有回答,径自从他面前走过,来到树下,抬头看了一眼红得诡异的树,然后慢慢别开视线,好像已经习惯。
因为他太过平静,所以陆绚不明白地望着他,「森?」
「它在进食。」又往前走了两步,森转过身看着陆绚说:「它需要能量活下去,所以要进食,直到找到种子圆满它的生命。」
「……你在说什么?」陆绚往前走了几步,语无伦次的丢出一连串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流火死了、游佐也死了,为什么?这棵树到底是什么?!」
面对他的质问,森异常冷静,只是看着他因为愤怒无措而不停起伏的胸口半晌,才说:「你的右眼,是这棵树的种子。」
◇
沈川突地想起以前的事,这是很少有的,毕竟他的记忆太多、太复杂,像是一本厚得永远不可能翻完的书,所以能让他不时想起的,可说是少之又少。
但陆绚是个例外。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陆绚时,后者躲在角落里的模样,瘦小的身体瑟缩发抖,身上穿着宽大的白色病人服,像个小精神病患。
因为拥有控制人精神的能力,所以小时候的陆绚自己的精神就有些不稳定,一直被人当成是自闭症,没有父母和亲人的他,在社福机构里接受着偶尔的、不抱希望的治疗。
一开始,他并不觉得这个孩子有什么特别,在数个拥有特殊能力的孩子中,陆绚的能力并不显眼。
将陆绚带走的时候,那孩子只有六岁多一点。
十二月底的寒冷天气,呼出来的热气瞬间就凝结成白色水雾,他牵着陆绚小小的、连他半个手掌都不到的手,怀疑如果让他继续待在育幼院里,他能不能活得过今年。
他不觉得自己救了陆绚,他从不自诩为救世主,因为他只是需要对方的能力而已。
两人走在街上,四周陌生的一切让小小的陆绚像是掉进异世界的人,害怕却又好奇,打着哆嗦地躲在他身后,紧紧抓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偷偷四处张望。
这样的孩子让人觉得心酸得可爱,虽然他并不是个有同情心的人,但是也不代表他不温柔。
轻轻握了握小陆绚的手,像是种无声的安慰,他感觉到他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然后抬起头看他。
他扬起嘴角,朝他笑了笑。
对望了几秒之后,陆绚哭了,豆大的泪水像是断了线一样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像是忍了很久,泛着泪光的明亮双眼纯净得能控制人心。
那一瞬间,沈川仿佛听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绽开的声音,就那么一点点的感觉稍纵即逝,却似曾相识。
亲情、友情、爱情——总会有点什么留在人生中,他想,这个孩子可能会把他当成依靠,也许那样没有什么不好。
然而几个月之后,陆绚却逃跑了。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逃,在组织里,他吃得好穿得好,可以学习任何他感兴趣的事,他给他的新生活很优沃,跟育幼院比起来说是天堂都不为过,除了每天固定要进行的检查,但那也是他最终的目的。
那个下雪天,陆绚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没有靠任何人,自己跑了出去,然而,一个六岁的孩子终究走不了多远。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他就在漫天白雪中找到那个缩在树下的小小身影,他觉得那时的陆绚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正安静地等待死亡降临。
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他走过去站在陆绚面前,问:「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冷吗?」
过了很久,陆绚才轻轻摇头,虽然他的身体在发抖,耳朵和手指已经冻得通红。
「你怕我吗?」
这次,几乎没有迟疑,陆绚仍然摇头。
不想追究他为什么要逃,也不想责备什么,他只是伸出手,「走吧,我们回去。」
陆绚没有动,也许是在雪里待太久,冻僵了,他嗫嚅着,小声哈气。
弯下腰,他想伸手去拉他,却听到陆绚小声地问:「等我长大,你是不是就不在了?」
他的手蓦然停住,不知道这样的问题意味着什么,但是陆绚的话却自此永远留在他脑中。
雪将一切覆盖仅剩雪白,最后,他将陆绚抱在怀里,告诉他,「你的眼睛很漂亮,就叫绚吧——」
那天回去之后,他就停止研究,解散了研究室,把训练异能者与指派他们任务的工作交给森,最后,离开。
时至今日,他依然不能肯定当初自己停止研究的原因是什么,虽然那个实验可以说是失败了,但是对他来说失败并不意味着结束,他有时间重新开始,直到成功的那一天。
现在想来,他想他可能是害怕了,因为那些孩子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陆绚也会知道等他长大后,自己非但不会死,反而会比他活得更久的事。
「吃饭了!」一个开门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回忆。
祁少阳端着盘子,连门也不敲就走进来,盘子里是淋着肉酱的面条,散发着浓郁香气。
沈川没有动,仍然闭着眼,而祁少阳似乎也习惯他这样的不理不睬,撇了撇嘴后,把面放到沈川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坐到一旁。
两人虽然不说话,气氛倒也算不上尴尬,只是无聊时祁少阳会偷偷地打量沈川几次,猜测着眼前男人的身份还有和陆绚的关系。
「有问题?」闭着眼,沈川突然开口。
觉得他的语气还算轻松,祁少阳想了想,一脸好奇的发问。「你真的和陆绚是那种关系?」
沈川慢慢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哪种关系?」
装蒜!「你喜欢他?」
扬起嘴角,沈川并不否认。
「陆绚也喜欢你?」
沈川依旧没有开口,但是他笃定的表情让祁少阳很不爽,忍不住冲口而出,「你知不知道,陆绚曾经喜欢——」话说到一半,他又咽了回去。
「喜欢谁?」沈川像是颇感兴趣。
没有回答,祁少阳只是低下头看自己的脚趾。身为偶像,身上每一个细节都要完美,所以他的脚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泛着健康的光泽。
他不想提起祁少武,虽然他一直说陆绚根本不爱祁少武,但是他自己也没有把握那是不是真的,因为那两个人的事,别人不会知道。
虽然现在祁少武在他身体里,他们已经是同一个人,祁少武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但是总有一点什么,他永远也得不到。
而那一点缺憾,让他永远也不完整。
不再说话,祁少阳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胡乱换了几个频道之后,停在一个画面上。
那是他自己的音乐录影带,唱的是一首翻唱的英文老歌,昏暗的画面里,整首歌都是他坐在麦克风前低头吟唱的样子,除了变换角度之外,中间没有别的场景。
看着电视里的人,他仿佛是一个单纯的观众,看得出神,直到画面上又出现一个美丽的女人背影,她站了一会儿后离开,然后萤幕中的自己低头苦涩一笑,他才瞬间有种那个人不是自己的错觉。
一股酸楚像是要涌出胸口一样,他蓦地关上电视、甩开遥控器,整个人倒到床上缩成一团。
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沈川看在眼里,焦躁、不安,甚至是后悔和醒悟。
「喂——」背对着他,祁少阳闷闷出声。
沈川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你真的能帮我?」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很多遍,像小孩子一样不安,但沈川可以理解。
「只要你不后悔。」他说。
祁少阳满不在乎的扯了扯嘴角。最后悔的事他已经做了,他连命都是别人给的,还有什么能后悔?还有什么可以后悔?
看着眼前的祁少阳,沈川突然觉得他比自己强,因为,他后悔了。
低下头,他闭上眼继续回忆着过去。
也许是活得太久,有一阵子他莫名渴望死亡,然后又从那种念头里挣扎出来。
他一直是一个人,没有选择任何人跟他一起生存,因为他知道,人有一天终究会厌恶这种生活。
而离开组织之后许久再次遇到陆绚,看似巧合其实却是命中注定,已经长大的陆绚跟他记忆中的影像重叠,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那是一种奇妙的兴奋感,所以他不想再放弃陆绚。这个孩子曾趴在他怀里哭,担忧着他的死亡,这样的人他不想放开,哪怕是用最极端的方法。
所以,他让陆绚喝了他的血,永远保持最佳的年龄和样貌,和他一起活下去。
对他来说,死,其实不是不可以,但是他更想顺其自然。
考虑再三,他还是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陆绚,反正比起这个,他做过更过分的事,但是当初的错误,势必要由他亲手解决,所以——
「怎么了?」祁少阳正好起身,被沈川一脸的严肃吓了一跳。
四周一片宁静,没有任何可疑的声音,沈川抬起头看向窗外,缓缓皱起眉。
只见远处的天边弥漫着淡淡绯色,宛若一抹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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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6
当侦探,困难的抉择应该可以拒绝作答吧!
「十几年以前,沈川找到一批拥有特殊能力的孩子,把他们带到这里,当成实验品一样进行研究,目的是想以人工的方式培育出拥有特殊能力的人。」森慢慢的说出他所知道的一切。
「这听来像是天方夜谭,好像人不是被生育而是被制造出来的,但这对沈川来说确实不是问题,他可以用他的智慧和财力创造新的生命,只是实验最后失败了,后来沈川解散了研究所,停止研究,但是——」他抬起手,用拇指指向身后的树,「他却留下了这棵树,一个半成品。」
陆绚怔怔地抬起头看着那棵红色的树,说是树,他觉得那更像一个怪物,甚至能感觉到它在呼吸,正用诡异的眼神看着他们。
右眼突然又开始躁动起来,忍住一阵一阵的抽痛,他咬着牙看着森。「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森耸了耸肩,像是在为他解说一样,平板的说:「我们所有人的基因都在它身上,它可以说是凝聚了我们力量的结晶,虽然无法孕育出新的异能者,却和我们这些提供基因的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森转过身,慢慢地一边走一边说,走到树下之后突然回过身盯着陆绚,讽刺地扬起嘴角,「也因为如此,要是树活不下去了,它就会让我们死,以我们的血短暂延续它的生命,而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
陆绚呆呆地看着他。
「不相信我说的?」
也许是森太过冷静,或者他说的事情太过荒诞,所以无论陆绚相信或不相信,他都不知道要有怎样的表情。
「那你可以再靠近一点——」像是引诱,森对他伸出手,「来,看看真正的、属于我们的『生命』。」
没有半秒的犹豫,陆绚过去了,因为他必须知道事情的真相,游浩、游佐、流火、云初阳、关俊言——还有任何一个组织的人,他们的死都必须要有一个真相!
靠近之后看,那棵通体鲜红的树变得更加诡异,虽然外表除了颜色比较奇怪,其他看起来都很普通,但是仔细看就能发现树干上有着像血管一样的脉络,蜿蜒地伸展至每一根树枝,叶子则是巴掌大小,异常繁茂,而且上面还挂着一些同样大小的红色果实。
「看来很神奇对不对?」森讽刺地哼笑,「它可是用血饲养的。」
陆绚抬起头,眯眼看着树上零星的果实,当他发现其中一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的时候,不禁僵了一下。
「那是……」
森无声地笑了,「看到了吗?」
只见隐藏在树叶间看似果实的东西,外面包裹着一层半透明的红色薄膜,里面却有小孩拳头那么大、小得像幼虫一样的婴儿。
像是昆虫一样的深红色眼睛占据了比半张脸还大的范围,四肢依稀可见,但是还未发育完全,说是胚胎似乎较为贴切。青色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偶尔蠕动一下,会发出一声声细小尖锐、类似昆虫般的叫声。
「那是……孩子?」陆绚发誓,他从来没看过这么恶心的画面。尽管以前看过泡在溶液里的婴儿尸体,却完全不能和眼前的这些相比,这些……根本就像活生生的异种生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