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把是青龙剑,那把剑陪伴了他年少意气的时光,随他在连云山寨抵抗辽兵,和弟兄们征战沙场。然而它断了,断在逆水寒之下,就像预示着后面山寨毁灭、弟兄死尽的悲剧。
第二把是逆水寒,隔着剑鞘也能感觉到它的冰冷犀利,不愧为绝世的神兵。随着自己一路上京,闯过杀机阵阵,罗网重重。神兵染血,而愈发犀利。但自己还是弃了它,像舍弃那些无法回顾的过往。可它终究回来,在那人身边,如同过往无法舍弃。
逆水寒是他和顾惜朝之间的开始,不是为了逆水寒,顾惜朝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连云寨不会毁,他的寨主兄弟们也不会七个只剩一个……也不会有,旗亭一夜。
旗亭一夜,永生难忘。岂止顾惜朝如此,戚少商难道不是无法忘怀?剑舞飒然,琴音旖旎,如晨曦一梦,梦醒,便是寒毒短刀,剑戟相向。
纵然如此……纵然如此!
依然怀念,依然眷恋……
旗亭酒肆……高鸡血已经死了,若有朝一日能回到那里,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当年的模样?
还是往事如烟,不管如何追寻,终究只能梦里相见。
第三把便是他现在带在身边的“痴”。与前两把不同,痴的剑身更为狭长,如皓月白玉一般的色泽让它看起来更像一件供人赏玩赞叹的器物。事实上,此剑染上的血也远比前两把要少得多。但兵者为凶,它既是剑,则当染血,否则,便堕了它的灵性傲气。
那他自己呢?
金风细雨,高楼独坐,他虽已习惯,却不喜欢。明知是困龙之计他依然承诺,轻衣怒马、快意长弓的日子就此一去,满天黄沙飘然远走。
先前尚未察觉,现在静立雨前,这稀疏的雨声竟牵动人心旧事,无端烦扰自生。追命冷血脸上忧色,无情铁手日渐焦虑的目光,无一不在说明国之将倾,小妖在边境只怕越发吃紧。他握紧手边长剑,心绪不安。
戚少商沉浸在思绪里,所以他没有看见转角的阴影里,顾惜朝在看他。
顾惜朝并没有紧逼着焱姬,他可以慢慢磨,反复的折磨当比一次的痛苦要难熬的多。既然焱姬敢侮辱他顾惜朝,就该做好这般准备。
他回到这里时,便看见戚少商站在那里,神思悠远,紧蹙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惜朝想上前,却停步——他带着一种怀念的神色。然而无论戚少商在怀念什么,都足以让他却步。
顾惜朝突然自嘲冷笑,重新踏出收回的脚步——这天下间,没有任何人能让他退却!
“大当家的,你是否后悔了?”后悔来了江南,后悔留在这里,后悔……遇见他。
若不是遇见他,戚少商仍然是自由自在的九现神龙,和他的弟兄纵马长歌,笑傲沙场。但若不是遇见戚少商,顾惜朝想必也大志得成,夫妻和乐。
戚少商转身看向他,表情惊讶:“后悔?我该后悔什么?”看见那人阴晴不定的表情,戚少商知道,他大概误会了些什么。
这人刚说出一辈子,现在又这般论调。过去,当真是永远消失不掉的伤么?
“惜朝,我以为自己和你是同一种人,纵然立场偏颇观念迥异。但,我们都是不会后悔的人。”
只要选了这条路,不走到头,又怎知究竟值不值得,更何来后悔之说……
“你,可曾为千里追杀之事后悔?”
瞳孔紧缩,顾惜朝傲气不改,言语掷地有声:“顾惜朝不会后悔!”后悔是无用之事,他从不做无用之功。
“那么,一年前囚龙之行至今,戚少商,也不悔。”
顾惜朝冷笑,眼神冰凉:“既然如此,我审问焱姬的时候,你为何不来?莫不是顾某脸上的表情太过恐怖,勾起戚大当家什么不好的回忆?”
戚少商,你说我们是知音知己,然而正因为这样,我们之间连一个美丽的谎言都不被允许。
戚少商微愣,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因为太过了解,就能看到自己也未曾注意到的地方么?
“即便如你所言,我也是不悔的。”他已经想得够清楚,过去的总总,他无法原谅,顾惜朝也不需要谁的原谅;然而他杀不了他,看不得他死在自己面前,便只能如此纠缠,总好过失了他,痛苦一辈子。
然而顾惜朝不是息红泪,会为等这一人,空耗女子最美的光阴;戚少商也不是傅晚晴,能得那心思千折百转的人奉若神明。
所以,顾惜朝说:“戚少商,只有这句,我无法信你……”
戚少商看着擦身而过的人,苦笑:“你要如何,方能信我?”
脚步未停,顾惜朝的声音里,有淡淡的疲惫:“我也不知道……”
回屋的顾惜朝,听着戚少商在屋外站立许久才离开,深深叹息。
往事如昨,横在那里,稍一提及,便鲜明依旧,教他如何不想,如何不疑……
戚少商,我顾惜朝不惧厉鬼勾魂、阎罗索魄,不畏刀枪剑戟、阴谋诡计,世间能伤我的,唯你而已。
所以相疑,所以猜忌。
戚少商回了自己的屋子。他不是不知道顾惜朝所想为何,只是在这上面,他无处着力,就像一拳打向空气,被震伤的却是自己。他们的症结在往事里,可惜时光无法逆流。
或者说,即使时光倒回,也改变不了过去。只因他是他,自己是自己。
太过了解,太过纠缠,如刺猬相依,越是靠近,越是鲜血淋漓。
戚少商笑,似乎遇到与顾惜朝有关的事情他总在苦笑,但这次他的笑,像极了那人,七分自信,三分算计。
一年前,囚龙山庄之行由你开始,你说,不甘心我就此忘记。那么这次,便由我布局,无论如何,不许你轻易放弃!
顾惜朝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下,醒来时却是雨后黄昏,窗外云霞如嫣。
待理好衣冠,出门未走几步,便有属下前来汇报。
“楼主,戚楼主已离开七杀楼。”
不可察觉的一震,复归平静。
“知道了,下去做你的事吧。”
不问,不想。
你要走,我不留。
只是太过了解此人,他若如此轻易认输,便不叫戚少商。
顾惜朝笑,眼角眉梢轻挑斜飞,连唇边弯起的弧度都带着挑衅。
你敢来,我接招便是!
戚少商离去后第二天,顾惜朝坐在书房品茗时,接到属下报告。
“楼主,接到五神教拜帖。”伸手递上。
顾惜朝接过,唇角轻挑——好重的大礼。
整个帖子由纯金打造,就连上面的字,也是在打造时便融上去的。据说五神护法皆有所长,看来,这便是金神护法的杰作了。
——明日午时,前来拜会,多有打扰,望楼主海涵。水神天。
铁画银钩,杀气斐然,字形与语气完全不相称。
水神护法么?
调查中,以这个男人最为神秘,凡是派去调查他的,全部失了消息。
顾惜朝想了想,走向囚室。
“焱姬姑娘你想好了吗?是要顾某在你的花容月貌上划几刀,还是和在下合作呢?”
“……”被饿了几日,早就失了威风神气的焱姬依然狠狠地看向顾惜朝。
“姑娘果然硬气。”抚掌而笑,顾惜朝从怀里抽出纯金拜帖,“顾某今日接到一张拜帖,姑娘可知来由?”
焱姬见了那帖子,冷笑:“顾惜朝,我劝你还是将圣物交出来的好,金神护法的琉金帖,不是那么好接的。”一旦下了琉金帖,不达目的,誓不甘休。
“哦?水神护法和金神护法一起前来,倒是顾某的荣幸,就是不知他们会不会看在同教的份上,救一救姑娘你呢?”
顾惜朝话未说完时,焱姬的脸色已变得煞白,双瞳中流露出惊怖之色。顾惜朝细细观察她的神态,回想自己所言。
水神天么……
哼!便让我会上一会!
听过水神天三个字后,焱姬再不曾多言一句。窝在牢房一角,瑟缩颤抖如风中落叶。她心里明白,若是其它护法来也罢,若来的是水神护法……只怕出去了还不如在这牢中。
顾惜朝看着她这般模样,对那水神护法强烈的警戒起来,同时也升起久违的斗心。
心中因戚少商离开产生的些许不适反而被冲淡。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明白,他们二人无论如何纠缠,终是无法分开。
就算是谎言,就算无法信任,那也是维系他们之间的锁。
那是他们之间的孽,也是他们之间的缘。
戚少商其实并没有离七杀楼很远,他去了金风细雨楼离那里最近的据点,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传令给杨无邪,让他调查一个人。白楼内资料无数,相信博闻强识的军师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第二件,是传信给无情,询问边境情况。小妖和老八仍在战场上厮杀,形势如此,不知那二人如何。
第三件,让下属随时注意七杀楼的动向。
等到三件事办完,他静静坐在桌边,才有余裕去想——想那个人。
不是不知道七杀楼此刻危机重重,不是不知道那人面对的敌人是如何强大。只是界线就明明白白地画在两人之间,一个里,一个外,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更不可能将那人拉过来。
惜朝,你说因为太过了解才不能允许谎言的存在。
但是,究竟是因为那真的是谎言,还是因为你不肯去相信……
精明的人往往不肯轻易信人,尤其顾惜朝又是个勾心斗角惯了的人,再加上他们之间实在没有什么足以让人相信的理由——背叛和欺骗倒有不少。
于是顾惜朝亲手画下这道界线,并展现给他看。
面对顾惜朝,他其实没有万全的把握。
——那人心里的壁垒太厚,即使是他,也没有自信能够击穿。
他可以潇洒离开,只是因为他明白再继续留在那里,也不会有任何助力。
那人固执的不想让他插手,倘若自己硬要留下帮忙,也许只会互相拖累,不如从另一方面下手。
——他让杨无邪办的,便是这件事。
至于他们之间的事,信也好不信也罢。
顾惜朝,这一辈子,他绝不放手!
第二日午时将近,顾惜朝站在七杀楼前等待来人。
七杀楼下属装束整齐,站在道路两边,神情肃穆,别带一番萧煞。
说是恭迎,倒不如说是要给来人一个下马威。
远远见那面容清俊的男子走来,脸上和善的微笑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倒不愧是若水之人。柔和,带着不可更改的强势。将其余人等,都排斥在外。
顾惜朝看着来人心底冷笑。这样的表情,让他觉得不舒服。
柔和而强势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戚少商一样,虽然戚少商的笑容里,还带着江湖人难有的天真童稚、赤子之心。不过,戚少商的笑的的确确让他感到温暖,但这个人的笑意,只让他觉得寒意渐生。这种相似又相反的感觉,让他觉得厌恶。
“顾楼主。”嗓音似有如金鸣之声般锐利,只三个字,锋芒尽显。
“水神护法,金神护法。”顾惜朝笑得谦逊。
只是一个招呼而已,现在就短兵相接未免太煞风景。
图穷匕现,那才有趣。
可惜有人不识风雅。
“顾惜朝,把本教的圣物交出来!”金神护法厉声喝道。
看此人倒是个极好懂的人。一身煞气,莽夫一个。
“二位要的东西是什么……”顾惜朝笑道,语意略带嘲讽却不明显,“只怕连你们自己都不知道吧。”
不善言辞的金神凛一时语塞。
水神天温然而笑,接过话道:“顾楼主说笑了。我教圣物乃天地所赐,有不可思议之力,若让他人得知,难保不会有心怀叵测的人觊觎,自然只有教主和圣女才知道。不过,我教叛徒最后接触的人是你。七杀楼主,若非如此,我们又怎会强人所难。”
“贵教叛徒指的是这七杀楼的前楼主?”听到水神天的一番说辞,顾惜朝心思里转了上百个弯。
“正是七杀楼前楼主,我五神教前任火神护法,火神离。”
“你们在他的尸身上没有找到?”
“很遗憾。”
顾惜朝眉间闪过一丝戾气。姑且不论所闻之言是真是假,不管哪一边是对的,他恐怕都被别人给利用了。对方不是五神教,就是欧阳炎!
“我想请问水神护法一句。”顾惜朝看似无心地说,“欧阳炎真的死了么?”
杀气!
顾惜朝微微撇过头,眼角余光看向右边的屋顶。那一瞬间涌现的杀气虽然稍纵即逝,却依然逃不过他的敏锐。
“欧阳炎的尸身是在本教内部被火化。顾楼主此言,难道是对此有疑问么?”水神天一顿,会意般地说,“顾楼主想说,死的不是火神离,而是其它人?”
“顾某从欧阳炎手上得到的,只有这枚云纹戒指,既然此戒是七杀楼的信物,想必是欧阳楼主带入贵教的,自然不可能是贵教圣物。那么,如果不是欧阳炎未死,便是贵教……”后面的话已不用再说。大家都是聪明人,有时候话说得太开,容易“伤感情”。
“这一点倒是本教疏忽了,未曾仔细确认。”水神天看向顾惜朝,目光锐利气势逼人,“若是火神离还活着,以他的脾气,应该不会轻易将七杀楼相让,顾楼主能安稳地在这个位置上近一年,那人想必是真的不在了。”
金神凛始终沉默。就算是他这般急躁的性格也知道水神天和火神离一向不合,从开始当上护法时的争锋相对时刻争吵,一直到后来干脆避而不见、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水火不容在此二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但若说到了解,恐怕除了那个神秘的土神封,就只有水神天对他了解最深。当初火神离叛逃,还是水神天指示教众埋伏截杀,对那人逃离路线的预测竟是分毫不差。若死的真不是火神离,这个温若水清的水神天恐怕会立刻变脸。
“阁下莫不是糊涂了?若是欧阳炎真的拿到了贵教圣物,试问,是七杀楼的吸引力大,还是圣物的吸引力大?若有圣物在手,区区七杀楼,也是想舍便可舍的吧?何况舍了它,还有混淆视听的作用,可谓一举数得。”
水神天一笑:“顾楼主所言有理,不过,我又如何判别,这不是楼主你的一面之词?”
“水神护法如愿意,大可搜搜我七杀楼。”顾惜朝手一挥,摆出个“请”的姿态,面上似笑非笑,一副胸有成足的样子。
“不必了,顾楼主既然如此大方,天也不枉做小人。待到圣女大人圣驾到来,再来拜会。到时还请楼主给个方便。”
“那是自然,护法走好。”
见对方走远,顾惜朝冷了眉眼。
——不管是谁,想要利用顾惜朝,就先称称自己的斤两!
于此同时,水神天神色如冰:“顾惜朝,果然有意思!”一身煞气,令人胆寒。
戚少商一人单骑到了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村子。
一天前,他接到了杨无邪的消息。得到的回讯里提到了这个地方。
——这里是欧阳炎小时候居住的地方。
他让杨总管调查的,正是被认为已经死了的,欧阳炎。
不管怎么说,这一切的事端由欧阳炎而起。堂堂七杀楼少主为何会加入五神教,既然加入了,又为何会背叛。也许这个地方,能给他一个答案。
按照消息中的地址,戚少商找到小镇靠向山林的一个独户人家。
“叩、叩、叩。”敲响对方的门,戚少商想着镇上的人对这户人家的评价。
——这户孙姓人家,不是人,是妖……住在里面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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