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神情,如同一个操控全盘的棋手,已然胜券在握。
木神玉和戚顾二人走进大殿的时候,只看见邢涛倒在血泊中,双手握着一把花纹旖旎的匕首插于腹中,脸上是平和的笑容,已经没了呼吸。
欧阳炽天神色不明地站在一旁。
顾惜朝扫了一眼殿中情形,带着些许嘲弄道:“惜朝恭喜欧阳公子得尝所愿。”
欧阳炽天猛地抬起头来,眼里充斥着愤怒的火焰。
邢涛最终是自杀而死,到死也没说出圣物的下落和密室的地点!
回想他停止呼吸前双眼瞪着自己,幽幽地笑着说:“我在地狱里等着你……”邢涛奇异的表情让他不寒而栗。
欧阳炽天不明白,邢涛为什么会放弃最后一搏而选择自杀……
戚少商看向地上的老者。就算知道身上的蛊毒无药可解,看着罪魁祸首,心里奇异的并没有憎恨和愤怒。那柄精巧而花纹繁复的匕首一看便知是女子所爱之物,想必是那位不知姓名的圣女赠与他的信物。
纵然此地美景如画,在邢涛看来也许只是一片黑暗,他早已在黑暗中疯狂,而今终于得到安详……
木神玉的视线在邢涛和欧阳炽天身上徘徊,最后化为一叹。
五神教早就已经四散,土神封沉默不管教中事务,金神凛只听命令行事,其他也是不闻不问,她自己也是随性而为,几乎不理教务。这一幕,不过是为五神教画上一个句号而已。
“戚少商,你随我来,我答应顾楼主帮你解蛊。”
戚少商一愣,随即看了顾惜朝一眼,却见那人一抬下巴:“大当家的,还不快去。”
他跟着木神玉向里走去。
“欧阳公子终于达到了目的,看上去却并不开心啊。”顾惜朝笑着说。
“……”欧阳炽天的脸色已然渐渐平复。
“欧阳公子与在下合作时的条件是杀了邢教主,现在教主已死,是否交易达成?”
“当然,五神教的一切尽归顾公子所有。”
“那么,我想问问,五神教的圣物究竟是什么?有何作用?欧阳公子当然是知无不言吧?”
“具体是什么我并不知道,不过……据说是能开启前朝宝藏的钥匙。”
“前朝宝藏?”顾惜朝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戏弄了……然而欧阳炽天说的却很认真。
“不错,当年我的父亲就是因为听说五神教手里有这么一笔宝藏,而让我混入五神教。而且当时五神教的势力正在复苏,不论宝藏的事情是真是假,都要杀了五神教主。”
就算宝藏的事情是真的,只怕五神教经历了百年前的那场大难,也留不得几多财物了。欧阳炽天如何会不清楚……
不过,圣物应该是一把钥匙。至于是什么地方的钥匙,里面有什么……如果没有被丢弃,那么历代圣女的遗骸,应该就在那里吧。最起码,有两个是应该在的。
“欧阳公子对这笔宝藏有兴趣?”本只是试探一问。
“顾公子难道没有兴趣?”这般说法,便是承认了有兴趣。
顾惜朝眼神一冷,而唇间愈发笑意盎然。
若是戚少商在这里,就知道这人是生气了。至于为何要生气,大概也只有戚少商猜得出来。
顾惜朝虽然阴险狡诈两面三刀,然而却是至情之人。他本以为欧阳炽天所做一切皆为了所爱女子,而今看来,却不全然如此。让顾惜朝不禁心生厌恶。
此时,焱姬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看殿内情形,跪坐在地,不敢去看欧阳炽天。
戚少商跟着木神玉走到内里,估计外边的人听不见了,才开口。
“多谢木神护法为我掩饰。”在小径之上,他便是希望木神玉不要将此事告诉顾惜朝。
木神玉神色淡漠:“戚少商还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一点都不将自己放在心上。”她心里虽恨着戚少商,却又对其不爱惜自己的做法感到不快。为何不快,她又说不出来。
她见识过戚少商的剑法,自然知道焱姬不是他的对手。跟顾惜朝打下那个必输之赌,一部分是不愿与顾惜朝交手。另一部分,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几分蒙昧心情。
“就算我帮你掩饰,总有一天顾楼主也会知道的。”
“那是戚某的事。”戚少商一笑,淡然处之。
木神玉扔给他一瓶药丸,转身往回走。
戚少商接过放入怀中,也向外走去。
顾惜朝见欧阳炽天看也不看那边一眼,便走上前扶起焱姬,在她耳边不着痕迹地低语几句,便放开了她。一转头,就看见戚少商从里面出来。对上他的眼,戚少商笑着点点头,顾惜朝方觉心中一块安定下来。
正在此时,大殿突然剧烈摇晃。
戚少商一个起跃飞到顾惜朝身边,脚下地面却突然陷落。他们想要跃起却见大殿顶端笼罩下来,只得左右闪避。
待到震动终于停止,有人点起火折子,发现五人都在,且落入一地道中,上方被堵死,左右和后面都是墙壁。只剩前方可能有出路。
“怎么回事?”欧阳炽天皱眉自语。
“欧阳公子都不知,我们怎么会知道?”顾惜朝冷笑道。
“看来不像是天然洞窟,倒像是人为挖掘凿开的。说到五神教的地道,难道欧阳公子不清楚?”戚少商细细察看了周围一番,转头问欧阳炽天。
欧阳炽天摇头。
却听焱姬说:“刚刚的震动是沧澜奉教主之命做的,五神教大殿在建成时便设有机关,以便在敌人来犯自身不敌时同归于尽。至于这地道,教主曾提过‘密室’二字。”
她说话的时候看着众人,完全没有平时面对欧阳炽天时的胆怯。但却双眼无神,仿若玩偶。
其心已死,便无可畏怖……
“密室?”欧阳炽天眯起眼,神色像是变了个人一般,抓着焱姬的胳膊,“你确定他说的是密室么?”
“是……是的。”
得到确定回答后,欧阳炽天抛开焱姬不顾众人快步向前。顾惜朝对着戚少商使了个眼色,一起追了上去。木神玉静静地看着几人的互动。沉默着扶起焱姬,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也跟了上去。
垂着首的焱姬嘴角勾起绝望的笑容,心中的唯一一点希望终于破碎成残酷。
五人来到一面石墙前。前方已无路可走。然而石墙平滑无缝,看起来厚重无比。
顾惜朝注意到墙上有一个圆环形的嵌槽,自嘲地说:“最后还是要被那老狐狸算计一把。”
欧阳炽天显然也注意到墙上的孔,然后像是想明白什么似的看向顾惜朝。
“云纹戒指!”脸上神情甚是狰狞。
戚少商稍稍向前踏了一步,直面欧阳炽天。对面只觉浩然正气巍然于前,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顾惜朝看了戚少商一眼,将圣物嵌入墙壁上的印记中,厚重的石门发出轰然响声,密室的门扉应声开启。
然而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却不是满目的黄金珠宝……
陈旧的书案床榻,蒙尘的石桌烛台,怎么看,都是一个简陋的避世之所。
“哼,你们苦苦追求的密室,也就只是此间陋室,当真可笑至极。”顾惜朝看了一眼身后的欧阳炽天,嘲讽地讥诮。
点亮烛台环视一眼,突然顿住。
空旷的一面墙上,绘满了层层叠叠的云形纹样,美丽繁复,让人眼花缭乱为之神夺。
“惜朝,你来看。”戚少商指着墙面一处对他说道。
其他四人都看向那边,方形的小孔,下面依稀可以看出是凹进去的云纹——正对应戒指上凸出的纹样。
顾惜朝将戒指立着放进去,最后密闭的门扉终于打开。
呈现在五人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房间。入口处燃着长明不灭的灯火,四周的墙壁上嵌着用来照明的夜明珠。中间放着整齐的两排棺材,这些棺材尽头的高台上,也放着同样的棺材。
众人只觉得身上一阵泛寒,却原来寒气全部出自这些白玉的棺材。
这些棺材都没有盖子,躺在里面的是一个个十六岁的少女。丝丝寒气包围着她们,尸体栩栩如生,仿若随时会醒来。
“竟然用上好的寒玉来做棺材,邢涛真是一个疯子。”顾惜朝淡淡地说,却没有往常的嘲讽。想来高台之上,就是那个让他爱恨不能的无名圣女了。
两边的玉棺排列如天子早朝时朝臣所在位子……竟然用这种法子,来实现那个女子想要的权势么?
欧阳炽天快步跑过一具具玉棺,突然停下。轻轻抚摸着棺内女子的面颊,神情悲痛。
余下四人走到他身旁,想要看一看引发了这一切事件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很清丽的女子,可以让人联想到她的美好。
正在此时,异变陡生,焱姬突然冲上前,将一把短匕插入欧阳炽天的后心!
戚少商和木神玉大吃一惊,欧阳炽天更是没想到焱姬竟然会杀他,何况他方才心绪起伏,根本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这么被一刀毙命。
只有顾惜朝没有丝毫反应,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出手阻止。
欧阳炽天此人爱圣女钰很深,却也仅止于此。就像十年谋划不仅仅只为了报仇一般,他方才固然悲痛欲绝,但是悲痛过后就该想着如何对付他们。
他其实远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么爱那个女子,一直都只是入戏太深,让他自己都如此认为罢了。所以顾惜朝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人,方才五神教大殿上,更觉厌恶。
圣女钰,想必也是看透了这一点。就算侥幸逃脱,与其日后成怨侣,不如结束在美好时刻。
于是顾惜朝冷眼旁观。
“你们走吧。”焱姬拔出短匕抱着欧阳炽天的尸身,红衣被鲜血染的更加红艳,抽刀时溅出的血迹沾到她的脸上、唇边,如同厉鬼。然而她说此话时却甚是平静,双眼也恢复了清亮。如同多年阴霾终于离去一般。
“怎么走?这里不像是有出口的样子。”木神玉从震惊中回过神,
焱姬此时微微一笑,竟如同十七八岁的少女,淡然而甜美,还带着一丝丝狡黠。
“走到高台上,玉棺边的长明灯设有机关,一旦碰落,这里就会被大水所淹,顺着水流自然可以出去。不过是生是死,就要看运气了。”
“你呢?”戚少商皱眉看向她。没想到在枫林中的劝告,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焱姬轻轻将脸贴上亡者的脸颊:“我留在这里,和他一起。”
木神玉第一个向上走去,脸上再无一丝笑容。
戚少商静默一会,也向上走去。
顾惜朝最后,在走过焱姬身边时,停了脚步。
“你得到他了。”
焱姬一笑:“你说的对,‘跪在地上,永远也没办法得到你想要的’。顾惜朝,谢谢你,纵然你不是带着善意说出这番话。我为我第一次见你时说的话道歉。”那时的她,只能用张狂的外表来掩饰千疮百孔的内在。
“你也是,得到了,就不要放手。再告诉你一件事吧……碎心蛊的毒,是无药可解的。”轻轻说出这番话,焱姬吃吃地笑起来。
顾惜朝脸色煞白,猛然抬头看向走在前面的白影,一瞬间,竟有缥缈朦胧之感。
戚少商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回头,看见顾惜朝立在那里不动。于是走回来,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向前走去。
“大当家的。”
握着他温暖的手,顾惜朝压下心头的不安。现在首先要做的,是从这里出去。
大水来得很猛烈,如同开闸的洪水,而且还挟带着泥沙石块,被砸中也是很危险的。
水中,戚少商搂住顾惜朝,尽量为他挡住砸过来的石头,同时奋力向上游去。
等到终于得见天光的时候,戚少商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木神玉已经不知去向,在那汹涌的大水中,也不知是生是死。
万事皆如尘埃落定,顾惜朝看着即使在昏迷中也不忘护着他的戚少商,想着死在那里的两人。
她也总算如愿,同心爱的人死在一起。但生前不能相守,死后同眠又能如何?
将怀里的人搂得紧了些,顾惜朝惘然。
此时,从戚少商的衣襟里滚出一个瓷瓶。顾惜朝拾起,打开一看,里面是满满一瓶药丸,与戚少商这几日服用的一模一样。
脸色于是一点点苍白了下去。
他用力握紧药瓶,却终究还是默默地放回了戚少商的衣襟里。
碎心蛊、碎心蛊,碎的,是两个人的心……
戚少商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坐着的青衣背影,闻到的是野味的香气。
像是感觉到他醒来,顾惜朝回头,微微一笑:“大当家的,你醒了。”
戚少商看着他映着火光的脸,安宁和温暖就这么流进了心里。
一生所求,不过如此……
接过顾惜朝递给他的烤肉,戚少商问:“这里是哪里?”
“不知道是哪里的山上,我们在山上歇息一宿,明早下山想必就知道了。”
“木神玉呢?”
“没看见。”
“是吗?”戚少商叹息一声,“终于结束了……”
“是啊,一切都结束了。”
“我不日就要回金风细雨楼了……”戚少商淡淡地说。
顾惜朝的身子微不可察的一震:“是么?什么时候再来?”
“一年。一年后,金风细雨楼就正式迁到江南,届时当可再聚。”
“好,戚少商。我就等你一年。”顾惜朝说道,淡然的话语里听不出情绪如何。
戚少商笑:“不是说不用等待吗?”
顾惜朝在心底嗤鼻,这人莫不是还在记恨一年前囚龙山庄的事。
“戚少商,一年后的今天我在七杀楼做好杜鹃醉鱼等你来。你若不来……翌日我便带着七杀楼众杀上京城,拆了你的金风细雨楼!”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依稀是那个“天下素缟,今日是也!”的顾惜朝,却又截然不同。
“好!我定然带上炮打灯赴约!”
于是戚少商回了京师,顾惜朝留在江南。
隆冬时节,金风细雨楼迎来一位少女,翠绿色的衣衫,翠绿色的双眼,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
戚少商看着她笑:“原来你没死。”
木神玉看向戚少商。
这个可担天地的大侠消瘦了不少,想来正日被疼痛折磨的。只有一双眼,一如既往的清亮有神,坚定沉稳。
当日水来之时,远远看了焱姬一眼。那个总是怯懦的女子,在水中既不挣扎也不惧怕,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搂住怀里的人,静静的闭上双眼。一身红衣如艳丽的焰火,在水底燃烧绽放,仿佛涅磐。
一生一次的奢华,倾尽生命与情感。
突然就想到白衣淡定的男子,然后恍然惊觉,那个人早已在心底占去了大半的位置。
对顾惜朝惊才绝艳的天人风姿的倾慕是真的,但是却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个人的温和淡定所吸引,不能自拔。
然而这两人是属于彼此的,她也绝对不会像焱姬一样……因为戚少商不是欧阳炽天。
“我来,是为了与顾楼主的赌约——来解你身上的蛊毒。”
“不是说无解么?”戚少商惊讶。
“只要你愿意信我,我便除了你身上的碎心蛊。”
戚少商虽然相信,却觉得事情不会如同木神玉说的一般简单。
然而他还是没有问,便同意木神玉为他医治。
木神玉离开的时候,戚少商还没有醒来。
她是笑着离开的。
那天,金风细雨楼里当值的弟兄都看到了——一个用手捂住心口,仿佛哭泣般笑着的翠衫女子。
碎心蛊,不可解,却能转移。
碎心之痛,原来是这般痛法。
不知此痛,能否忘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