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请国师大人再对陛下开口一次吧!」老宰相又深深地弯下腰。「再者,陛下已经到达适婚年龄很久了,后位始终悬空让臣民都很不安,如果能够拥有一个王后,陛下的个性是否也能够略有收敛……」
罗达赶忙再一次把宰相扶起,低声叹道:「我明白了,我会与陛下谈一谈。」
立后……是吗,也该面对这个问题了啊,毕竟是一国之君……
罗达在坎特斯的寝室外等了很久,才等到侍从进去收拾东西,抬出来的五个女子里,两个已经断气,另外三个也在垂死边缘。
侍从对罗达轻声道:「国师大人,陛下可以接见您了。」
罗达蹙着眉点了点头。「谢谢你。」起身走进寝室。
萨维亚王的寝室里,凌乱的痕迹虽已收拾干净,淫靡的气氛却没有散掉,满室情欲的气味和浓重的麝香,让罗达一时感到有些晕眩。
坎特斯靠坐在床头,身上随意披着一件外衫,腰间的带子没有系紧,可以看到大半泛着汗水光泽的胸膛,修长的双腿随意交迭,隐约可见蛰伏的阳物,君王的表情佣懒,就像刚进食完毕的狩猎者,但那双半眯的黑眸之中,依然闪烁着凌厉的冷光。
罗达走到他身边,低唤道:「陛下。」
坎特斯冷冷瞥他一眼,满足的神情迅速收了起来,罗达如果使用正式的称呼,表示他想要谈正事,而坎特斯一点都不喜欢所谓的「正事」。
罗达稳住情绪,不闪不避地回视坎特斯凛冽的目光。「陛下,如果不是我记错的话,这是这半个月来第十次,我要求见您还必须在门外苦苦等待,而等待的时间足够我把一本天族的传说故事看完。」
坎特斯冷笑了声。「你真的自以为是我的臣子啊,不会算命的星相师……如果你真的是我的臣民,就该明白,从以前到现在,想管束我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罗达以温和的语调道:「我自认为是您的臣子没错,陛下,我的君王只有您一人。」
坎特斯扬了下眉,身上的戾气稍微退去。「又要建议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
「是的,虽然我已经跟陛下说过很多次了……」罗达轻点下头。「陛下,我不会阻止您有正常的情欲发泄,但纵欲无论对您还是对国家而言——」
坎特斯嗤笑了声,打断他的话。「做爱跟打仗,选一个喜欢的让我做吧。」
罗达露出无奈的表情。「陛下两种都可以做,只要节制就好了,陛下自己知道一个月来后宫死了多少人吗?」
坎特斯哈哈大笑。「你以为我会在意吗?」
「陛下是不在意,但我很在意,也许对陛下而言那只是无关的玩物的死去,但对我而言仍是一条人命。」罗达诚恳地看着坎特斯。「陛下,放过那些女子吧,我并没有要陛下不碰她们,但王少请饶过那些可怜的生命吧。」
坎特斯一脸不耐地伸手扒了下汗湿的黑发。「别的君王为何能够忍受星相师的啰嗦?」
罗达笑了笑,老实地道:「别的星相师不像我对君王管束这么多,星相师只负责传递命运的指示,并不关心、也不干涉君王。」
「那我还真倒楣。」坎特斯冷哼着问:「所以你希望我不要临幸那些女人?还是不要把人弄死?」
「在不影响国政的前提下,我不会干涉陛下的正常欲求,我希望的只有陛下手上染的鲜血可以少一些。」罗达立刻回答。
坎特斯又哼了声,满脸的不赞同。
「坎特斯……」罗达低叹:「我不在乎那些人的性命,我只希望你可以跳脱原有的宿命,平安地活下去。」
坎特斯看向他,眸中的暴戾之气已经敛下。「是吗?」略显愉悦的君王耸了下肩,以宽容的语气道:「我不会对你保证,但只要在那种时候还能清醒,我会尽量不把人弄死。」
罗达松了口气,微笑道:「谢谢你,坎特斯。」
「哼。」坎特斯别开视线,扬首道:「没别的事就滚出去吧,我要睡了。」
「啊,还有一件事——」见坎特斯的目光又回到自己身上,罗达不知为何,一瞬间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安,虽然失去预言的能力,但某些时候属于星相师的敏锐预感会忽然发生作用,令他顿住了接下来的话。
坎特斯不耐烦地道:「要说快说,不要发呆。」
「嗯。」罗达回过神来,把要说的事情简单想了一次,确认找不到会惹坎特斯发怒的点,于是努力平复心中的不安,启口道:「陛下,您已经是适婚年龄了,普通的君王在这时候都应该有继承者了,可是您连王后都没有立——」
坎特斯冷着脸举起手掌,让罗达安静下来。「这是你的意思,还是那些臣子的意思?」
察觉到坎特斯冷静表情下的暴怒,罗达惊愕地道:「是我自己的意思。」他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自己的话哪里得罪了坎特斯,但还是立刻决定要包庇可能会被迁怒的宰相。
「好,很好。」坎特斯放下手掌。「你继续说。」
罗达已经很久没有在那双黑眸里看到这么明显的恶意,像是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坎特斯总在思索着怎么样才能羞辱他、打击他、让他感到痛苦,第一次在大殿上,他的面前杀人时,坎特斯就是这种充满恶意的眼神。
罗达心里一阵闷痛,他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让坎特斯对他又起了恨意,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对上这种眼神了,以前他一点也不在乎,可是现在,心好像忽然变得很脆弱,他很茫然,他没有办法了解,为什么一个眼神就能伤害到自己,难道跳下天命之轮后,自己没有变得更坚强吗?
坎特斯哂笑道:「怎么了?继续说啊。」
罗达微微点头,续道:「那些侍寝之中……也有很多好人家的女儿,我不会对王后有什么要求,请陛下挑一个喜欢的结婚吧,让那位女性生下您的子嗣,继承这个国家……」
坎特斯沉默了下,仰首大笑起来。「老天!说得好像你没指示我该娶谁,我应该感激似的!」
罗达咬牙道:「陛下,如果我冒犯了您,我非常抱歉,您要我怎么道歉都可以,但我只是希望您会幸福,希望这个国家可以强盛,您可以得到好结局——」
「哼!」坎特斯又笑了起来。「喔,所以不让我杀人、不让我战争、不让我纵欲,但让我娶我喜欢的女人?要是侍寝之中没有我喜欢的呢?」
「那就请陛下找到一个,无论那个人是谁,只要陛下喜欢,我都会让她做你的王后。」罗达真诚地道:「无论是什么身分、什么种族。」
「真宽松啊!」坎特斯满脸嘲讽地挑了下眉。「是个俘虏或者奴隶也无所谓吗?异族也无所谓了?」
罗达坚定地点头。「只要您喜欢。」
坎特斯冷冷看着他,良久,再一次放声大笑起来。「好,很好!」说完就笑着跳下床,抽起枕边的长剑。
罗达察觉到不妙,连忙拉住他。「你要去哪里?」
「杀人。」坎特斯冷笑着甩开他的手。「你既然不要我纵欲,我现在就去把后宫的女人通通杀掉。」
「等等!」罗达面色一变,伸手又要拉他。
坎特斯翅膀一震腾空而起,旋身飞出寝室。
「坎特斯!我不是那个意思!」罗达赶紧追出去,但他跟不上飞行的速度,坎特斯一下子就消失在他的眼界之内,他只能焦急地往侍寝所居住的地方跑。
远远地就听到恐惧的尖叫声,罗达加紧脚步,一个侍卫冲过来,慌乱地道:「国师大人!请阻止陛下!」
一冲进大门,就见两个女子倒卧在地上,柔软的身躯毫无生气,瞳孔放大,空洞地对着前方,鲜血沾满白石地板,恣意横流,久违的浓重血腥味让罗达一阵反胃。
坎特斯正对一个抱头尖叫的女子挥起长剑,罗达连忙扑过去,紧紧抱住坎特斯的手,大喊道:「坎特斯!冷静一点!」
坎特斯冷笑道:「我很冷静。」
「你到底为什么生气?如果你怪我管太多,我也会退让的!」罗达一边喘着气,一边死命拉住他的手,银色的剑光有些晃眼,更让他感觉疼痛的却是溅在地上的血迹。
死里逃生的女子连滚带爬地往后退。
「你以为我会感谢你的施恩吗,星相师!」坎特斯狠狠把他甩开,长剑划出冷冽的银光,利落地斩下那个女子的头,鲜血喷溅出来,将君王一身沾血的白袍染得更红。
罗达的背脊撞在墙上,一阵钝痛,但他仍是咬着牙再次扑过去,抱住又要对下个人动手的坎特斯,大喊道:「坎特斯!拜托你!如果这是针对我的愤怒,就不要发泄在别人身上!坎特斯,其他臣子是为了这个国家好,但是我很自私,我在乎的只有你啊!」
坎特斯甩动剑上的血花,冷笑着问:「你以为为我好就可以决定我的婚姻吗?喜欢的人,哼,什么女人配得上我坎特斯.萨维亚?」
「不要再杀了,我们好好谈好吗?」罗达忍着肩背的疼痛,以最诚恳的语气道:「我不会逼你的,我知道没有女人配得上你,可是有一天你一定会碰到喜欢的人,到那时候……到那时候……」
「哼,那种女人不会出现的。」坎特斯用左手抓住罗达的领子,把他提到自己眼前,冷声道:「要做我的王后,必须要是能和我并肩的人,这些女人连和我对上视线都怕……」说到这里,他看着罗达坚定而哀伤的目光,忽然一顿,甩手又把罗达扔出去。
「呜……」罗达就像布娃娃一样在地上滚了两圈,再次撞上墙壁,但他立刻摇晃着撑起身体,对君王喊道:「坎特斯……不要再杀了!」
坎特斯定定凝视着罗达,深沉的黑眸翻腾着复杂难解的情绪,半晌他冷笑了声,罗达感觉到强烈的杀意,就在罗达以为下一秒剑尖会指向自己时,他握紧剑柄,甩头往内走去。
罗达扶着墙站起来,跟着冲了过去,见坎特斯举起了剑,他深吸口气扑上前,把那个吓哭的女子压倒在地上。
坎特斯的剑已经挥了下来,他面色一变,但收势不及,锐利的剑锋从罗达的肩胛一直划到后腰,鲜血马上喷了出来,迅速染红他的衣物,伤口很深,痛觉重重刺入脑海,罗达连痛哼都发不出。
坎特斯一瞬间怔住了,直到长剑「锵」地落在地板上,才猛然回神,迅速把他抱过来,微颤着手压住伤口,嘶声吼道:「来人!快来人!」
「坎特斯……我只是……想跟你一起……活到最后……」在痛觉的侵袭下,罗达的意识逐渐薄弱,但他仍是努力地做最后的辩白:「这个国家、世界……怎样都好……只有你……」
「闭嘴!」坎特斯冷声咆哮。「给我撑住,你如果敢再抛下我,罗达.萨维亚,我发誓会让这个世界给你陪葬!」
「我不会的,我会跟你一起活下……」罗达笑着闭上眼。「坎特斯……不要再杀人……」
血液往外流的感觉很奇怪,好像生命都会逐渐流逝净空,但罗达不像在天命之轮那次,感到深刻的绝望和害怕,也许是因为抱着他的这个人,怀抱强而有力又温暖的缘故。
至少,大部分的人命总是保住了吧。
自己果然是很自私的人,不过,恐惧过后不再恐惧,这应该已经靠近真正的坚强了吧。
在男人又咆哮一次「闭嘴」之后,罗达安心地放开被疼痛压迫的意识,晕了过去。
第九章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了这种心情的?是什么契机、什么转折、什么时间点?又为何会变成这样?
「他如果死了,你们就全部跟着死吧。」坎特斯坐在床畔,看着那张惨白却泛着病态嫣红的睑,语气凛冽得结冰。
医官们发抖着跪下,医官长颤声道:「是因为伤口太深引起发烧……只要今天退烧就脱离危险了,只会在背后留下疤痕而已……国师大人是、是地族,不像天族这么脆弱,没有问题的……」
很少人知道强悍的天族其实受重伤很容易死去,反而是地族人虽然看似弱小,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撑过很多劫难。
「哼,地族人吗……」坎特斯冷笑,以低喃的音量道:「还不是只有一半血统……」
医官们当然不会去追问君王的呢喃,只是安静地跪着,等坎特斯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就全都逃跑一般地退下了。
坎特斯轻抚罗达烧红的脸,目光一半凛冽,一半温柔。
这种心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种连自己都感到惧怕的心情。
一开始只是很好奇,地族每个君王都依赖的星相师,到底是什么样子,被预言会成为最伟大星相师的家伙,又是什么样子,所以攻打那个国家之后,就顺便俘虏了星相师。
罗达跟他想像的不一样,他以为星相师全都是一些只会看看星空、说说预言,胆小懦弱、天真愚轰的家伙。
罗达一开始的确天真极了,竟然以为只要一个预言,天族的君王就会停下杀人的剑,所以坎特斯对星相师的印象并没有多少改观。
但逐渐的,罗达就让坎特斯完全改观了,尽管以恭敬的口吻称呼他「陛下」,也摆出了卑微的姿态,这个人的心却那么高傲,高傲到可以以不卑不亢的态度正面与他对视,无论他怎么打压,都用尽一切方法在他手下贯彻自己的理念。
罗达不像他,是一棵高耸的大树,也不像那些女人,是美丽娇弱的花朵,罗达是一棵草,被强风催折就弯下腰,等再次挺起背脊,又是那么生意盎然。
他觉得罗达很有趣,所以就算罗达多次冒犯他,他也没有动手杀人,罗达一直把他的底线把握得很不错,在这方面罗达实在可以说很有天分。
罗达说要去寻找天命之轮,他同意了,没错,有人想要改变他的命运,那不是很有趣吗?真正掌控命运的到底是谁呢?是传说中的命运之神吗?是他瞧不起的星相师吗?还是他自己?
坎特斯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强大的,他习惯在敌人尚未茁壮时,就把对方扼杀,也许因为如此,他一直都很无聊,没错,就跟罗达说的一样无聊。
太无聊了,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太无聊了,如果这么无聊,就用鲜血的颜色把空洞的人生涂满,用千万的人给自己陪葬好了,就算最后的结局跟罗达说的一样,那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没什么好害怕的,这世界上的一切他都毫不在乎,别人的生命、自己的生命,一切都像游戏一样,这是命运之神安排的游戏,他只要享受就好,只要一次又一次用手上的利刃切断别人的呼吸,享受这无聊的游戏就好。
旅途之中,罗达不再喊他「陛下」,「坎特斯」这个名字有多久没人叫唤,他已经忘记了,可是被这么叫的时候,好像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是罗达的朋友,那种微妙的改变,让他就算知道罗达的目的是阻止他杀人,也一次又一次在罗达叫唤他时现身。
是在那时候变得不同的吗?不,不是,是在天命之轮的时候。
罗达跳下天命之轮时,人生中他第一次感觉到——恐惧。
恐惧,庞大的恐惧,像是要撕裂心脏那样的恐惧,他差点就无法呼吸。
他亲自到地族,靠着随影的羁绊找到了罗达,将之带回天族。
他很害怕失去罗达,他的骄傲不愿意让他承认这件事,但他的确害怕了。
那个无所畏惧,连在死亡面前也能大笑的坎特斯.萨维亚,竟然会害怕,多么可笑啊,竟然会怕失去一个人,竟然会怕变成一个人,多么可笑啊。
他恐惧着自己的恐惧,他觉得他不再强大、不再完美、不再没有弱点,就算是在罗达醒后,他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