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手冢国光出道五年来让人不可思议地没有传过任何绯闻,在网坛上的成绩长期保持着优秀,一直以来是公众眼中几近完美的明星,连冰冷的个性和不断换经纪人等古怪的行为也被接受,甚至被美化。但等到她真正面对节目的观众时,还是为他们对散发出的针对自己的敌意而小小吃惊了一下。
更令安泽失望的是,节目主持人比起给她提供一个倾述的平台,甚至比起探索事件真相,实际上更感兴趣地是去挖掘手冢国光不为人知的一面。当她第三次极其委婉又极富暗示性地问起他当晚具体的行动和“技巧”时,安泽终于爆发了。
“技巧?什么技巧?!他根本连动都懒得动!”
话音还没落,她就意识到,自己酝酿了那么久的复仇计划此刻已成泡影。
主持人一脸讶异地看着她,而场下的观众则是一片哗然,嘈杂中有个尖锐的女声响起:“既然他没动,那是怎么强X你的?”
她无言以对,苍白着脸色站起来,转身走出了摄像机的范围。
第二天的报纸上,除了对那次访谈节目的报导,还收录了两条决定性的信息:警方求助国外的尖端技术,得以将被刻意销毁的当晚酒店的电梯录像复原,确认了安泽裕子于11点25分抵达手冢国光所住的楼层,而另一部电梯的录像显示,11点33分时手冢就乘电梯下楼了,安泽报案的时间是凌晨12:20分左右,她的证词提到那时候手冢才离开了不到10分钟,显然是在说谎,另外警方根据手冢的经纪人后来提供的指模,发现那与安泽手腕上的手指勒痕并不匹配。
至此,这位年轻的网球明星的“丑闻”正式落下帷幕,但具体的真相依旧是猜测的对象,例如他为什么会在她的衣物上留下指纹,为什么没辩解,为什么会承认碰过她……
“我们可以提起诉讼,控告她诽谤。”事件解决后的某个晴朗的午后,手冢国光现任的经纪人站在他的书房里对他说。
手冢摇了摇头。
“你难道还要袒护那种人吗!”经纪人质问道。还是说,你真的对她做了什么?他飞快地咽下这个不止一次浮出的疑问,告诉自己证据已经证明自己的客户确实没有做什么。
手冢像是没听见,只是出神地看着窗外。好半天,当经纪人以为他不会作出回答了的时候,突然听见他断续地低喃道:“眼睛的颜色……那种浅灰……很像——”
话音截然而止。
经纪人诧异地看着他,忍不住追问:“很像什么?还是说,很像谁?”
金棕发色的男子抬起头对上经纪人的目光,语气中微微泛着冷意。“你明天可以不用来了,合同违约金我会支付的。”
有一瞬间,经纪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在分辨出男子漠然表情中的坚决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被解雇了。
经纪人很不解,也有些委屈。我这究竟是做错什么了?明明已经为他工作了将近两年了,明明已经严格抑制了好奇心,谨慎地没有去过问他的那些“怪癖”了。还以为自己会和他以前那几个经纪人不同,结果也只是为他工作的时间长了一点而已。
他认识的人里,有谁的眼睛是浅灰色的吗?最后一次踏出手冢国光住宅的大门时,经纪人终究是忍不住继续寻思。没有。就算有,自己对此也没有任何印象。
莫非这个有着浅灰眼睛的人,就是传闻中他一直在等待的那个?
没来由地,经纪人就是很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丑闻事件尘埃落定不久,就传出网球明星时隔一年零9个月后再次解雇经纪人的消息,一时间各大娱乐媒体都找到了新的报导方向,娱乐记者们也都跃跃欲试。在众多的请求中,手冢国光最后只接受了一个,而且还破例地提出在自己家里进行会面。
觉得疑惑的被拒者们稍一调查就立即发现了缘由。这唯一被批准的请求来自一个名为不二亚熙的记者,而她的专长通常都是政治和经济类的新闻,此次之前从未报导过娱乐消息,但最为不寻常的一点就是她是手冢国光高中的同校,而且曾在他手下担任学生会书记。
亚熙其实是被迫去做这次采访的。前段时间“丑闻”盛行,她有一次实在看不下去某同事对手冢的怀疑,在为他辩护时无意说出了他们高中时的这层联系,还很不凑巧地被顶头上司听见了,于是被暂时借给了报刊娱乐版面的负责人。她起初说什么都不肯,一再强调说他们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这点倒是半真半假,她的丈夫一直跟手冢保持着密切联系,但是她却经常刻意地不去参加他们的聚会。
因为她知道,每次见到对方时,他们两人便都会想到,当年学生会三人中的另一人早已不在了。
亚熙的反对在上司的威胁和利诱哄骗之下逐渐变得薄弱,最后她答应了去做采访,但前提是她在文章正式登报前保留最后修改的权利。
采访的当日,她站在手冢住宅的门口好半天没动,门却突然被打开了,屋主出现在她面前。“进来吧,朝——不二桑。”
年轻女子忽而释怀,“噗”地笑了。“叫我亚熙吧,手冢。”笑过之后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阵的疼痛。
他会想像以前那样唤她“朝日”,但她却不会想要唤他“会长”。
不是她健忘,只是现在的他和记忆中的那个学生会长实在差得太远了。
刚才的手冢国光在见到她的时候,虽然明明面无表情,却让她明确感到扑面而来的浓烈悲伤,让她下意识地就想移开视线。
亚熙跟着手冢进入他的书房,在他的示意下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她看着他泡了茶,倒出两杯端过来,一时间竟有些发愣。
以前总是她来泡茶的,也是只需要泡两杯的,除了高等部二年级时会长和副会长吵架的那几周……
手冢将茶杯放在亚熙面前,随后绕到桌子的另一边。亚熙敏锐地发现他在那张扶手椅上坐下后,身子似乎是习惯性地稍微向右倾斜了一下。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深灰发色的男生坐在他右边的扶手上的情景,突然意识到,如果那人就在此处,手冢便刚好能碰到他。
亚熙禁不住鼻子一酸,从包里拿出纸笔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像是没发现她的情绪波动,男子端起自己的杯子,轻抿一口后放回托盘,然后像是做了千百次一样,熟练地勾过桌角的一个小瓷罐打开,从中拣出雪白的方糖,投入杯子里。
一块,两块。
亚熙的泪水也随之落下,掉进她面前的茶杯里,溅起浅色的波纹,一圈圈荡漾开去。
然后她听见他几乎可以称作平静的声音。“做我的经纪人吧,亚熙。”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仍是大力地点了点头。第二天,她就去辞了报社的工作,而不二周助对此没有提出任何的疑问。
之前每个经纪人在发现他的种种奇怪表现后都忍不住要探究,每次他一旦发现就果断地换人,唯有这次的经纪人不会那样。这次的经纪人已经知道这一切的原因了,所以她不会问,更不会企图劝说他什么,只会站在他身边,默默地陪着他。
就像是五年前她和她现在的丈夫所做的那样。
重逢
“这场比赛的结果不但会决定本次网球公开赛的冠军得主,还将会直接影响到选手的排名,因此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一次对决。”
凌澈听见手机的闹钟醒来,从床上坐起来,有一瞬间没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但紧接着便看见同行的李律师换好了衣服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友好地招呼道:“醒啦?你昨晚那么晚才回来,还以为今天会起不来呢。快些准备吧,的士马上就到了。”
“他们都是世界级的优秀选手,泽斯出道更早,相应的资历也更深,但手冢和他的排名不相上下。这是他们第三次对上,前两次都是各自险胜对方,所以这次究竟会如何,很让人期待。”
倾述果然是一种有效的疗法,他是第一次对别人说起在另一个世界的经历,说完后当晚睡得特别好,到现在整个人还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像是除去了一直肩负的什么重担一般。过安检的时候,凌澈这么想道。
“……泽斯再拿一分,获得局点。这个发球虽然速度很快,攻势也很猛,但其实是泽斯比较惯用的一种打法,而手冢在已经有相应的比赛经验之后还是出现了接球失误,只能说他今天的状态有些不佳。”
他这是怎么了?再这样下去的话形势会很不利的。正在场边观看的亚熙有些焦急地站起来。然后她忽地想到了什么,顿时停止了踱步,重新坐回位置,随即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这么重要的比赛,怎么就偏偏落在这个日期上了呢?
今天是离开他刚好满六年的日子。凌澈在登上由京都返回中国的飞机时,突然想起。原来自己还记得,虽然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
飞机离开跑道,飞行的高度逐渐攀升,凌澈靠进座位里,想起这几年间的种种情形,想起一年前遇到的那个异常努力想要证明自己比他好的男孩,然后不知道多少次地,回忆起他的样子。
他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呢?记忆中的他一直都停留在十六七岁少年的形象上,成熟稳重,严谨肃然,偶尔也会在自己面前表露出青春与热血的一面,让人敬佩,让人喜爱,让人疼惜……自己将他当做小辈宠溺着,同时又作为对等的爱人眷恋着,任他依赖,同时也依赖着他。
手冢国光的存在对凌澈来说,一直都很清晰,大概是因为总是在不停地回顾,珍惜着过去的一点一滴不曾放手的缘故。整整六年过去了,他的形象依旧清晰,唯有真实感在一天比一天减少。
凌澈不止一次怀疑,像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丧失理智。
“发球触网!虽然难以相信这是在说认真对待每场比赛乃至训练的手冢,但我还是觉得,他今天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相对地,泽斯正全身心地投入,在连连领先的状况之下更是气势锐不可当。”
他不会希望看到这样的你。将矿泉水递过去的时候,亚熙没有开口,但眼神抑制不住地传递出这样的信息。
金棕发色的男子看向自己经纪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一瞬间竟露出一种近似于委屈的神情。
可是我还是好想他。亚熙从镜片后的茶色眼眸中读出了这样的想法,禁不住捏紧了水瓶。她突然意识到,每年的这一天,手冢国光对外的防御就会变得尤其像冰,坚硬,却又易碎。
凌澈注视着窗外湛蓝湛蓝的天空以及白云筑成的城堡,眼神渐渐有些涣散。
希望他比自己过得好,希望他没有像自己这般难过。虽然是真切地如此祈盼着的,但其实还是无法真正地let go。明明知道执着于过去只会像伤害自己这样深深伤害到他,但还是希望他也一直记得自己,像自己一直没法放开他一样没法放开自己。
但做出承诺的是自己,说不会放手的是自己,他没有被任何东西束缚着,他是自由的。
我和你认识了四年,在一起只有短短的两年,但我愿意用之后的所有时间去永远地记住这两年。除了记忆和语言能力,我什么也没能从你的世界里带走,于是唯有以这种方式去纪念我们曾拥有的一切。
凌澈想起高等部二年级的寒假时他们一起去看的那部法国电影,忽地微笑了。那时候他们在影院前的人潮之中相拥亲吻,而他说那样还不算疯狂,那么若是问他,现在的我是不是也接近电影里两人的疯狂程度,他会怎么回答呢?
“……除非手冢能及时回复到平常的状态,否则支持他的观众就该失望了。”
“本台刚刚收到消息,从日本京都飞往国内的XX航班由于突发的零件故障,在海面上紧急迫降,据搜救队统计,机长和数名乘客在迫降过程中受到碰撞而轻伤,另有一人失踪。失踪者现已证实为中国公民……”
两天后,电视台在对此次事故的跟进中公布了失踪者的身份和照片,并报导说搜救队没能寻回遗体。
看到那则新闻的时候,楚云辉正在一间公寓里为朋友庆祝生日。他在身边几人诧异的注视下猛地站起来,走到阳台上背对着众人。
那个男人明明伤自己伤得那么深,但自己还是忍不住为他流泪了。
现在他明白了,那人是真的没有办法去爱除了那个前恋人之外的人,自己只是太不好运碰巧遇上了他罢了。他那时候的坚决的拒绝其实也是一种温柔,如果给自己一丁点希望,自己恐怕会无法舍弃。
原来那种专情到极致的感情是存在的。
身后的玻璃门被拉开,原本坐在身边的女生离了一小段距离看着他,神情担忧,却体贴地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地等待。
楚云辉突然间觉得很感动,迈出几步到女生身边,伸出手臂轻轻拥住她,像是在从她身上汲取力量。
从一年前的那次巨大打击中恢复后,他明白了哪怕会受伤,有时候还是需要真心去付出。自那以后,他不再是狩猎者,而只是一个普通的渴望着去爱与被爱的男生。他相信自己会找到幸福,所以希望那个人无论到了哪里,也要幸福。
场内突然极诡异地刮起了一阵大风,猛烈的程度让高速行进中的网球也偏离了轨道。紧接着,场边的一张巨幅宣传画从斜上方飘下,将场地上的一角缓缓覆盖起来。
如果只是那样,倒没什么特别的,但那特制的纸张落地后竟然在偏中心的地方隆起,隐约凸显出一个人形。现场目睹这一幕的不少观众们均是目瞪口呆,胆子稍小的忍不住尖叫起来。
一阵剧烈的眩晕。凌澈难受地皱起眉头,在感受到些许重量时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没太费力地掀开了盖在身上的不明物体。
然后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像预料中的那样产生窒息,事实上,比起茫茫大海,他现在更像是踩在陆地上。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四周张望着。不管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未免也太吵了吧?
片刻后模糊的视线稍微清晰,凌澈立即辨认出自己是在网球场上,顿时苦笑起来。搞什么,连死了都不让我解脱么?
绿色的小球从手冢国光的身边擦过去,观众们看见他呆立当场,网球拍从左手中滑落,砸到地上再无声地弹起。
下一瞬间,他突然拼命向对面的场地跑去,直接越过球网的阻拦,经过被吓了一大跳的对手身边,冲向凭空出现的一身黑色西服的男人。
凌澈还没来得及充分理解视觉传导的信息,就感觉到记忆中无比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将自己包围,随即身子被紧紧抱住,力气大得似乎连骨头都要碎了。
然后他意识到,这迟来的窒息感并非起源于溺水,而是出自炽烈的深吻。
感官瞬间被淹没,他再也听不见周围的吵嚷,眼前只有一片强烈的白光。
这肯定是天堂吧。凌澈这样想着,抬起双臂搂住对方的腰,开始作出同样激烈的回应。
全场哗然,没反应过来的观众们僵在原地,反应过来的则是纷纷涌向球场的一角,现场状况陡然混乱起来。
一片嘈杂中,场边的经纪人从包里掏出手机,按下了一个快捷拨号键。“喂,周助?你是不是跟我一样看见了无法想象的事情?”
“亚熙你也看见了?我还以为是电视台开的恶劣玩笑呢。”
线路另一端也很吵,背景里的电视声响与现场比赛评论员结结巴巴的声音重合着。“那、那个……场上突然发生了,咳,让人难以相信的变故……”
“咦?那个人貌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