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曹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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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曹征路-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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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花了多少?花了钱不讲,还买的尽是提心吊胆! 
  来喜被骂得灰头土脸,赶紧逃将出来。想想也是,所有这些麻烦不都是因为那天光顾着嘴巴快活吗?那天也是倒霉,怎么刚好碰见杨校长呢?碰见就碰见了,你扯那些鸡巴蛋干吗呀? 
  来到陈家奇的茶社,大家说快来看哈马斯领导人发表声明了。来喜突然冒一句:老天爷给你安这张嘴,是喊你来吃的,不是喊你来讲的!众人一愣,都不看电视了,转而来研究来喜那张脸。那张脸也确实奇特,平时也还松弛,有点四十岁的沧桑感,嘴角还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可这会子全都抻平了,五官向四周发散,好像里面有个无形的绷子。要把他那张脸绷开,绷直,绷成一幅平面的画。 
  众人有点害怕,说这是急火攻心,谁来给他掐掐?然后又是泼冷水又是掐人中,来喜一口气才缓过来。这七手八脚的过程其实他心里都明白,就是口不能言身子不能动,只得由他们摆布。缓过来后想想,自己才四十岁,怎么就成了这副鬼样子?不觉泪就有了,心也掏空似的,陡然一灰。 
  头天帮来喜抓小孩的辩友来了,把情况一说众人才有点明白。大家认为这事绝不能算完,于是又想到了记者,七嘴八舌说,学校就怕记者,老师就怕记者,他们都怕记者。可是省城里现在风头又转了,那记者在电话里说,现在抓行风已经抓完了,上头又在抓商业贿赂了,再说教师节就要到了,你正面宣传她还差不多,保证能发稿。记者的叔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才把侄子教育过来,答应先来采访采访再说。记者讲我吓唬吓唬他们也许还行。 
  记者派头还是有的。开着小吉普,扛机子的背机子的拿话筒的来了好几个。学校也算配合,让老师把上回出来证明的学生一个一个挑出来,接受采访。可出鬼的是,这些孩子一个一个都翻了供,说上回是瞎说的,上回是听别人说他才说的,上回是被记者叔叔吓的,上回他们不敢不那么说。记者又问,你们班是不是有个跟踪团,天天跟踪任敏上下学?他们都笑,说那都是他们自己瞎吹的,哪有什么团? 
  记者脸都青了,说我最后再问你们一次,有没有看到老师拽任敏的红领巾?二十几个小孩面对摄像机镜头,就像经过统一培训过似的,齐声高喊: 
  没——有——! 
  记者有记者的职业道德,他们卷卷电线,跳上吉普就走。他叔叔跟在后头喊,吃过晚饭再走啊?但还是匆匆赶回省城去了。 
  来喜已经在读月酒家定好一桌,此时要退也退不掉了。众辩友还有些不好意思,来喜脖子一梗道,你们把任来喜看成什么人了?喝! 
  喝着,便晓得叹息。叹世风日下,叹扯谎不打草稿。叹这帮小孩明知是在扯谎,还这么理直气壮!讲居然还晓得怎么积极行动怎么迫害别人,才能讨老师欢喜。真是不得了,这帮小孩才八九岁啊!讲他们已经晓得利害关系了,得罪同学与得罪老师,哪样对自己最有利?他们甚至已经无师自通,晓得把握这个向老师表功邀宠的机会,令人汗颜,绝对汗颜!还讲这样的喜报跟华老栓手上的人血馒头简直一模一样,血糊糊的!那元老派端着杯摇头晃脑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名士派便接一句泰山崩乎梁柱摧乎?平民派拍着桌子喊:各位。你们想过没有,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就是法官就是律师,他们就是管理国家的人!众人默然无语。 
  只有来喜,悄悄下楼把账结了,独自往陈家奇的茶社去。此刻他反倒清醒了,心想这事转变得也太离谱,就是有人教,那么多小孩子都能众口一词?走路还要喊一二一呢。他想通过陈家奇做做蔡老板的工作,只要能把那个蔡豆豆的嘴巴撬开,所有的谜底都一目了然。 
  蔡老板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唯唯诺诺,又是让座又是点烟。一般外地来的生意人都是这样,虽是有两个钱,对本地人还是不敢得罪的,但问到小孩子的事就一百个不吱声,也不肯把儿子叫出来。 
  磨到半夜。来喜急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蔡老板你只要把真相告诉我,我保证不出卖你!没想到蔡老板也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然后可怜巴巴地望着陈家奇。陈家奇说,你望我没用哎,凡事都有个因由,你们家教育小孩就这样教育的?扯谎没事?你欢喜他扯谎?那蔡老板吭哧吭哧说。我是个外地人,我敢得罪哪个?别讲不知道什么真相,就是知道。我能叫自己小孩为你作证吗?我找死啊?你们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你们问问自己,换了自己你们会怎么做?你想想自己长这么大,当真没扯过谎吗?当真没害怕过吗’你要真那么纯洁,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活下去! 
  来喜噎了半天,他都要哭出来了:那也要凭良心啊? 
  这时蔡老板老婆不知怎么冲出来,大声喊:良心多少钱一斤?这都什么时代了还凭良心?它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懂事的人我见过,这么不懂事的人还真没见过!滚! 
  他两个一惊,面面相觑,只好滚将出来。 
   
  9 
   
  钱素素有个弟弟叫钱勇,是在外地做陶瓷生意的,从小就是个街油子,在本地也有不少朋友,不知从哪听讲了这件事,就从上海赶回来要为小敏出气。这是他自己这样讲的,因为他宣称是一辈子不讨老婆不成家的,小敏就是他的心头肉。我们小敏给人家欺负成这样,我还能不出手吗?牛逼得很。来喜平日顶看不惯钱勇这一套,但人到了这一步也是没法子。病急乱投医,还真的心存希望。 
  吃着饭,钱素素讲。人就这么个东西,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越吃了亏的越想扳回来。越扳不回就越想扳。结果就越陷越深。 
  来喜讲,你不就是埋怨我嘴臭吗?我承认我嘴臭总可以了吧?是我惹的祸我不赖账,任打任罚都由你。只要有个解决的法子,是泡屎我都把它吞下去! 
  话音刚落小敏就哇地吐起来,吐得泪流满面昏天黑地。好容易才把她劝止住,一餐饭已吃不成了,钱勇又趁机大吹一番他回来迟了让小敏吃苦了,如果他在家又怎样怎样,恨得来喜直想撞墙。 
  等小敏睡下后,钱勇把谱也摆够了,才伸出两个手指头道:我有两条路能把这口恶气出掉。随便你们挑。于是来喜两口子就把颈子伸得跟鸭脖子一样,等他指路。 
  一条叫花钱摆平。他讲现今世界没有什么事是摆不平的,只要肯花钱。所以现在上海北京广州那些大城市就有人专门做这个生意,开摆平公司。具体讲就是花钱买通有权的人,把那个狗屁老师开掉,喊她下岗,喊她讨饭去,你一口恶气不就出掉了吗?要花多少钱呢?我估计这种小地方一个教育局长顶多二三十万就搞定了。二三十万算什么钱啊?湿湿水啦。 
  钱素素往起一跳,钱勇往后一仰,差点从椅子背上掀下来。素素说,钱勇你要有二三十万我也不要出这口气了,气算什么?你给我买套单元房吧,你那个什么抽水马桶我们也能用上了。 
  钱勇眼睛夹夹说。那么还有第二条路,那就比较简单啦。找几个弟兄把她做了。花不了几个钱。不老实就再做,一直把她做老实为止。只是老姑娘了没多少吸引力。完了一脸坏笑。 
  素素说,不要瞎讲。 
  钱勇嘻嘻笑,她还巴不得有人天天去做她呢。 
  来喜闷头吸烟。一声不吭。等着素素说话,心想你钱勇也就这个水平。那钱素素终于耐不住了,说小勇哎,你从哪来赶早回哪去吧。你老爹老娘,来喜的老爹老娘还都想过安稳日子,你行行好吧。 
  钱勇还不服气,说你们这观念太落后了,这都什么年代了?第二条路也不是什么丑路嘛。人穷嘛。你不走老路怎么搞呢? 
  夜里,两个人都睡不着。素素突然叹气道,人怎么就不长进呢?本以为他在外头见过世面了。能出个好点子,谁知还这样。 
  来喜说,他不就卖个抽水马桶吗?还能长进到哪去?你以为啊? 
  素素一下就凶起来:卖抽水马桶怎么啦?你那张嘴还不如抽水马桶!你那是木马桶,土马桶,臭马桶!然后就呜呜地哭。 
  来喜怄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绞疼,眼睁睁地,三星偏西了。 
  紧跟着又发生一件事。那天是九月十号,教师节。那天小敏一家来就自己一个人躲在屋里不吱声,也不写作业,只是愣怔着,两只眼像玻璃球一样呆愣着,一点光都没有。这都是后来钱素素想起来的,当时她只顾做饭并没有注意。 
  吃饭时来喜照例是要开电视看新闻联播的,那是他的专用时间,其他时间归素素和小敏。但他开电视的那一刻,小敏浑身一抖,饭碗差点掉下来。这也是后来想起来的,当时也没注意。 
  接下来就是小敏把自己关在屋里,饭也不吃了。怎么叫都不出来。来喜急了,说我不看新闻了行吧?以后也不看了行吧?你饭总要吃啊小妈妈哎!后来素素就去哄,哄了半天小敏才哭出声来。 
  小敏说我是爱老师的,我真爱老师的,我没有骗人。他们不信。老师也不信,现在连马红:红也不信了,谁都不理我了。马红红就是上次陪她回家的同学,发誓要和她同生死共患难的小姊妹。 
  原来县电视台要在教师节办一台综艺节目,请了很多明星很多大腕很多领导。老师说要求参加的人很多,只能在班上选二十个。小敏举了好多次手都选不上。下课以后小敏又去找许老师,她说她知道错了,想跟大家一起去。许老师说那是大家选的她也没有办法。可是后来她看见马红红也去参加了,马红红也没选上,怎么老师单独让她去? 
  听得来喜心如刀绞,把一张脸换过五六种颜色,门一带也上街去了。 
  这哪叫选举啊,这是一场折磨。可怜孩子太小她还不懂!还要跟着举手!你有什么错?你错在哪了?可他又不能说。错的是老师不是你! 
  他沿着旧城墙走了一大圈,走过了集贤街。状元街,签帽山。烈士塔,又穿过中山公园,胜利大道,科技楼。开发区,最后停在了一个橱窗底下。橱窗里的电视机正在实况转播本县的综艺晚会。 
  他看见了许老师,许老师穿一件粉红色衬衫,尖领,瘦腰,显得很精干。她一只手搭在一个女孩的肩上,两个人微笑着看节目。后来他看清了,那女孩正是那天陪小敏回家的马红红! 
  一个歌手唱着感谢蓝天感谢大海感谢母亲感谢老师,一群婀娜多姿的少女随着歌声翩翩起舞。一个学生在朗诵她的作文,说她父母生病的时候老师怎么把她接到自己宿舍里的故事,这个老师就是她最敬爱的许静娴老师。然后是特写镜头,许老师有点腼腆地站了起来。主持人问,我听到好几个同学都提到您像母亲一样爱着他们,他们都很感激您,您此时此刻的心情一定很激动吧?许老师说,我自己没有孩子,我爱他们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当然我也很感谢他们给我的理解给我的爱,当然我也有软弱的时候也有……她说不下去了,哽咽了,把脸捂上了。主持人又把话筒对准了马红红,我注意到许老师刚才一直在搂着你,你有什么话想说吗?马红红人还没站起来就先哭了。说许老师对我们比亲妈还要亲,然后就扑在许老师怀里,然后掌声四起。在场的很多人都抹起了眼睛…… 
  来喜看得发呆,不觉着眼角也有了泪花。他抹了抹泪,不明白自己何以被这个人感动。他可以被任何人感动也不应该被这个人感动,这个人明明是在撒谎,可他还是被感动了。人,真是太奇怪了。直到许老师眼角轻轻动了一下,嘴角也轻轻牵向一边,又现出那副蒙娜丽莎式的谜一样的微笑,才晓得原来如此。 
  那家店的老板注意来喜很久了,把头伸出来好几回,这时说,你没事吧?来喜一惊,回过神来。来喜说,这是抒情,输了理就抒情,辩不过就抒情! 
  老板一愣。什么? 
  来喜说,通通都是他妈的抒情! 
   
  10 
   
  小敏失踪了。早上送到学校,中午就不见了人。问老师问班上同学都说不知道。来喜脸色一惨,慌忙去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听他讲了经过,说失踪时间还不长,你们先各处找找,亲戚朋友还有同学家里都打听打听,小孩子一时赌气离家出走是常有的事。不过老师不带她上电视就生这么大气啊?你做家长的也有责任哎。 
  钱素素好容易找到了马红红的家,那小孩把脸一撇,不晓得,我怎么晓得?素素说。 
从前你喜欢跟小敏在一起玩,想想她都爱到哪去。她竟然说。从前我错了,现在我改还不行吗?素素气得浑身直抖,说你这孩子怎么翻脸不认人呢?心想你吃我家冰棒也不晓得吃了多少。她家大人出来把马红红一把扯回去,讲小孩子不懂事噢。你就不要逼她了。又骂孩子,点点大小孩都学会跟老师作对了?哪头大哪头小你看不见吗? 
  一个下午都在找,一个晚上都在找,爷爷奶奶家没有。外公外婆家也没有。来喜急疯掉了,连那些辩友们也一家一家都问过了。其实他明知小敏不欢喜这些人也都不放过,心想事情总有个万一,万一他们碰巧看见呢?可是他发现这些辩友们也都起了微妙的变化,话风都转了,都劝他不要再犟下去。元老们讲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名士们讲君子远庖厨陷得太深就不纯粹了,平民们干脆说如今世道哪个嘴巴大哪个狠,你一张肉嘴硬跟电嘴斗可不是苦了小孩子? 
  钱素素也急疯了,深夜里披头散发满城满大街地叫喊,小敏,你在哪啊?小敏,你家来吧!把家家喊得毛骨悚然,大门关得铁紧。每一个门洞都找过了,每一个桥墩底下都喊过了,看着夜就深了,看着天就亮了,可哪有啊?哪也没有! 
  天亮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大家子人都来了,都在抹眼泪,钱素素哭得嗓子哑哑的,讲话力气都没有了。来喜说。两家的老人都先回去吧,睡觉!都睡觉!万一再倒下一两个,那我们还活不活了? 
  刚把老人劝走,眼还没合上,大清早的陈家奇就来敲门了。那陈家奇并没有好消息带来,却拎来一大沙锅老鸭汤,说是估计你们没心思做饭了,喝点老鸭汤补补。汤是好汤,笋干火腿炖老鸭,还突突地翻着热浪。话讲得也暖人,来喜看着陈家奇,一时百感交集都不知道讲什么好了。 
  不料那陈家奇到了门外却吞吞吐吐地讲,有个唱大鼓的跟他提过好几次,想用他的场子说书,他一时还拿不准,想问问来喜有什么看法。来喜的脸这才感到一记耳光的脆响,由红变灰由灰变黑。好半天才匀过一口气来。他说你放心,我以后不去烦你就是了。陈家奇忙说不是那个意思,还欢迎辩友们常来常往。 
  进门就看见钱素素也起来了,坐在桌边望着他连连冷笑,笑到他腿肚子发软。在她旁边,是那锅热气腾腾的老鸭汤。那鸭子也怪,身子都煮烂了煮化了它还把脖子僵着,一张硬嘴硬是伸到锅边上来,不依不饶似的。来喜看着就来气。立马想到素素挖苦他的话。上去一把就把鸭嘴揪下来。 
  素素讲,现在看不惯四两嘴了?晚了! 
  来喜不理她。自己摇摇晃晃躺到床上去,想想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想想围绕这些事又发生的那些事,想哭哭不出来,想笑又笑不出来,就两只手轮流猛抽自己嘴巴,啪啪啪。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直抽得金光四射嘴里有了血腥气。 
  素素有点怕了,就坐在床头替他捶胸口。说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死人哎。 
  他说我真想哭哎,我哭不出来嘛,我真哭不出来嘛。我怄死掉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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