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俯下身,轻轻地亲吻母亲的脸颊。
美萍被打扰了好梦,用鼻音哼哼著,迷迷糊糊地往一旁躲。
安平笑了笑,给母亲理好踢开的凉被,起身走出去。
走到客厅中央,发觉厨房里有了人。安平顿住脚步,看著裴宿恒在里面忙碌著淘米熬粥。
晨光隔著窗棂斜进来,披拂在青年身上,使他的面庞看上去,闪动著一层淡色的微光,玉石样细腻凉滑。他低头量著锅子里的水,长翅的睫毛划出一道阴影,落到眼窝下面。光影自鼻梁滑到唇角,再到下颌,那完美精致的线条,只有高妙的画家才能描绘得出。
心口突然怦怦地跃动,安平急忙瞥开眼。若再多看一秒,他真怕自己会舍不得。
“安平!”
裴宿恒转身时发现了安平,扔下手里的勺子,焦急地跑出来。他两手在围裙上蹭干水迹,又放在嘴边呵气,等掌心的温度不太凉了,才抬手摸摸安平的额头,给安平试体温。
“不热了!”
青年兴奋地喊了一声,眼角眉梢都笑开了。
昨晚他热好饭,安平就开始发热。吃过药後,虽然热度降得比较快,但安平不许他陪夜,这一晚他辗转反侧,始终放心不下。
“不热了,多吃点!”青年跳回厨房,身上干劲更足,“早餐吃八宝粥,还有小笼包,可以吗安平?”
他掀开锅盖,搅动著锅子里的粥。热气蒸腾模糊了视线,但他亮闪闪望过来的目光,仍是那般清澈见底。
安平扶著门框回望著他,痴迷地忘了回应。
“安平?”青年疑惑地直起身。
安平这才回过神,轻笑著道:“宿恒,我想吃你做的蛋糕。可以吗?”
“真的?安平想吃?”青年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攥著围裙咧著嘴傻笑,“呵呵,好!我这就去做!”
他蹦蹦跳跳地跑去茶铺那边的厨房,兴高采烈地像个考试得了满分受到称赞的孩子。
真是个十足的小傻子,被人指使者干活,还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安平目送他进了操作间,收回视线。走到门後的角落里,衣架上多了一只老旧的挎包。
这只挎包是安平送给老王的新年礼物,老王用了五六年也舍不得换。
安平看著那挎包,心里不知是什麽滋味。老王脾气耿直,就算对安平有再多怨气,在没找到新人接手铺子的工作之前,他也不会真的甩手不管。
但道义不等於情份。这十多年积淀下来的感情,总归是被自己砸碎了。
安平回卧室拿出一份文书放进老王挎包里。
齐荣钊给了他半年时间把铺子交接出去,相关的文书、材料他早就备齐了。现在不过提前几个月。只要老王签了字,这铺子就是老王的了。
走出房间,院子里阳光晴好,小鸟在屋檐下煽动著翅膀鸣叫,微分摇曳吹拂,有阵阵花木的清香。
安平深嗅一口,让这方庭院中的气息,充盈全身的每一处。
豆豆睡醒了,跑出来围在安平脚边撒欢。安平拍拍它的小脑袋走到茶花树下。
多年前种下的一颗小树苗,如今已是枝繁叶茂。绿叶浓密地见不到缝隙,粉白花苞累累缀在枝头。
豆豆跟上来,仰头对著早开的花朵汪汪吠叫一声,又摇著小尾巴巴拉安平的裤脚。
安平从库房找出一根竹竿,打了两三朵茶花下来。
豆豆呜呜地扑上去叼住花朵,窜进花丛藏起来,似乎生怕裴宿恒又会跑来跟它抢。
安平跟过去又挠了挠豆豆的背,捡起一片花瓣,放在鼻端嗅著慢慢往院子外面走。走到一半有转回来,行至厨房的窗下,敲了敲窗玻璃。
裴宿恒猛地抬起头,唇边又展开无法克制的笑容,“安平!”
“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嗯!蛋糕还有十几分锺就好了,别走太远。”
“好,”安平点头答应,站在窗外没有动。
时光缓缓流逝,静默的对望中,安平轻声道:“宿恒,吻我一下。”
青年惊喜交加,扔下手中的牛奶罐,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他三两步跌倒窗台边,微微倾身,隔著半人高的窗台吻住安平。
两人的唇瓣刚一碰触,就似粘合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开。他们像粗野的小兽,急迫地啃咬著彼此的嘴唇,顶开对方的齿列,吸吮扫荡著,将不属於自己的津液和气息统统吞进口中。
胸口急切地鼓动著。
青年从窗口伸出手,一手扣住安平的後脑,一手紧揽著安平的腰,舌头卷著安平的舌尖,变换著角度用力吮舔,那样的力度,似乎连安平地精魂都要吸走了。
安平颤动著睁开眼睛。青年浓密的睫毛微微下垂笼著双眼,颊边晕染著豔丽的红晕,陶醉的神情认真而专注。
全情地索取,全情地付出。这青年的亲吻,也像他的人,纯洁透明,没有一丝杂质。
多想能永远守著他,将他水晶般的心捧在手心里,让他一直一直就这样简单明了地纯净下去。
心脏突然撕裂一般地疼痛。
安平抵住裴宿恒的胸口,舌尖稍微用力向前一顶,撤身离开青年的唇瓣。
“好了,回去吧。”
“安平……”
青年拉著安平的手撒娇,沁出水光的眼睛渴求又委屈。他正是气血两旺的年纪,这些日子早就快耐不住了。刚才那一个吻,他全身的火都著找起来,手心热得发烫。
“乖,听话,快回去。以後……”安平给青年理了理衣服上的皱褶,偏头避开青年灼灼闪亮的目光,中途截断了那句敷衍的承诺,“回去吧,回去……”
“嗯,我听话。”裴宿恒撅起嘴巴,依依不舍松开安平的手,却依旧站在窗边不动。
“安平先走吧,我看著你出去。”
安平笑笑,最後看了青年一眼,转身往院门外走。
“安平!”青年在他身後喊,“快些回来!马上就要烤熟了,热热的才好吃!”
安平顿了顿,脚下却没有停住,反而越走越快。他出了院子简直飞奔起来,一口气跑出青衣巷,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
胸前的伤口又出血了,湿热的血丝丝丝缕缕滑过心窝处。安平大口喘著气,一手按著胸口,一手捂住嘴巴,把滑到唇边的哽咽声,一点一点吞回去。
七
安平买了一张去邻省的车票,坐上火车一路向西南驶去。
他的家乡,其实就在隔壁省份,只是他从来没对人提起过。
火车行驶了将近十个小时,到达终点站。安平随著人潮走出出站口,街上已华灯初上。
站前广场霓虹璀璨的,穿流的人群熙攘如白昼。安平站在街边,一时心下茫然。
父亲去世後,他带母亲离开这里,足足已有十六年。这十多年里,他每隔几年回来给父亲扫一次墓,每次都是行色匆匆,直接打车去墓地又片刻不歇赶回车站。
在他的印象里,故乡还是过去那个宁静和缓的小城镇,护城河安静地流淌著,空气中浮动著茶花的香气,老人在自家大门口静静地晒著太阳。
其实他也明白,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奢望。
没什麽会永远不变。城市可以被合并、被拆分,熟悉的巷道老街被林立的高楼侵占挤压,生活在其中的人也各有各的悲欢离合。没有谁会原地踏步一成不变。
就像他自己,十六年的风雨撕扯击打,再回头看那个曾在茶花树下与父母嬉笑玩弄的少年,也只能道一句恍如隔世。
安平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在车站附近走了一阵,看到间小旅馆便住进去。
这种供行人临时歇脚的旅店都极简陋,一张矮桌一张床,连热水也不提供。安平在公用洗手间洗了把脸,拉开被子囫囵著半躺在床上。
火车行驶到一半时,他的体味又开始升高,左胸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在火车上,他去卫生间偷偷看过,伤口挣裂化了脓,肿的很厉害。
还好,也就只需挨这一晚了。
身上阵冷阵热,一夜没睡踏实。临街的房间,很早就听到了街面上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
安平干脆爬起来,摇摇晃晃退房结账。
他漫无目的在街上走著,神情萎靡,步履蹒跚,身上还裹著与时令不符的黑色厚外套。过往的路人见了他都远远避开,走出很远还不时回头惊疑地打量他。
安平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埋头只管往前走。
路边的小吃店陆续开张营业。安平走过一家挂著桄榔粉招牌的早餐铺时,慢慢缓下步子。
记得小时候,经常冲一碗桄榔粉就著母亲做的生菜包作早饭。那时天天吃,腻得跟母亲耍小性子。现在想尝一口,都不知能去哪里找。
安平走进店子,单要了一碗桄榔粉。
老板娘一边冲水一边搅拌,很快一碗透明粘稠的食物端上桌。安平等不及凉好,用勺子舀了一口吃下去,从口腔到食管,都充满了滑腻清爽的味道。
陡然间时光倒转,他似又坐回那张靠窗的餐桌旁。左手边放著书包,粉饺在盘子里冒著热气。他晃著脚,一边吃饭,一边跟窗外晾晒衣服的母亲说话。
坠落的茶花花瓣落在母亲头上。
父亲给他的自行车打好气,走过来,用两根手指,将落在母亲发间的花瓣轻轻夹起来,口里低念著,“春露浥朝花,秋波浸晚霞。”
他扔下勺子趴到窗口,对著窗外的那两人做鬼脸,“喂喂,注意点!这里还有个小孩子呢!”
母亲羞红脸,转过身去躲开他们。
父亲眯眼斜睨著他,轻笑道:“平平,今天多临摹十遍兰亭序。”
他大喊一声捂住眼,躺在地板上耍赖,“我没看到,我什麽都没看到!大爷,您就饶了小的吧!”
窗外的低语声被风送进来。
母亲语调轻柔地为他求情。
父亲愤愤地道:“我就说还是女儿好。臭小子烦死人了,越大越讨人嫌!”
吃早餐的客人多起来。安平捧起碗吃净凉掉的粉匆匆离开。他突然想去看看,那个曾经属於他与父母亲的家,还有曾经读过的学校。
时光无法停滞不前,但追寻记忆是人类的共同的执著。过去他害怕回忆,刻意回避、假装遗忘,怕那些拥有又失去的幸福,会像尖刀一样将自己凌迟的痛不欲生。
他是个懦夫,不想受到伤害,便把父亲,把他们的家,把那些平淡而快乐的日子全都抹杀,当做从没有存在过。
但是现在,他已经无所畏惧。
连自我都已丢失的人,“恐惧”也是种奢侈的情感。
他过去居住和读书的地方是市郊,现在那一片都被划进了市区里,城市格局天翻地覆,连条熟悉的巷子一时也难以找到。
安平一路打听一路走,过了中午,才摸到二十几年前他所读初中的所在地。
记忆里,那用煤渣铺成的操场,和後面三层高的教学楼,不知何时改头换面,耸立成一栋三十几层高的写字楼。衣著亮丽的男女进进出出。
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修车铺,成了时尚摩登的商业街。校门口的铺了一层沥青的小路,拓宽成六车道的标准城际公路。就连道路两侧遍植的茶花树,也被一种新从国外引进的树种代替了。
安平在对面的马路边,默默站了许久,而後转回身,沿著那条车水马龙的公路慢慢往前走。
出了校门往左走,十几分锺後穿过对面的一条巷子,再往前走几分锺,就是他的家。
这条路他曾经一天走四五回,闭著眼都能摸回去。如今兜兜转转,太阳偏西时,眼前出现了一片花园式的新式小区。
那个红砖围墙,有茶花树随风摇动的小院子,真的已经不存在了。
他的过去,他的幸福,他的家,早就已经消失了。
心里比谁都清楚,可偏偏不肯死心……
安平拐出小区,不知该往哪里去。顺著面前的路随意走下去,头晕眼花,身体疲惫得拖不动步子。
勉强走了一会儿,安平歪靠在一边的墙壁上大口喘气。身上的热度越来越高,他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汗水像水流一样不住从额头往下淌,安平用手抹一把,抬首间,一棵翠嫩的茶花树猛地闯进眼中。
红墙小院,翠绿树冠,那个埋在心底十六年的家,清晰而真切地铺展在阳光下。
安平抠住身後的墙壁,才没有滑到。
一幅幅画面在眼前急速掠过:他们一家在茶花树下赏月,月亮圆圆的,像是挂在了树梢上;母亲在树下打毛线,清风不时将她的刘海吹到一边;父亲将驮著他坐在自己脖子上,踮著脚让他伸长了手臂够最大最红的那朵茶花……
还有,围墙另一边的院子里,那个低首吟诵著诗集的少年。大片的花瓣落在手中的书卷上,少年抬起头,看到偷偷爬上树顶摘花的他,怔愣间兀地灿然一笑,“你好,我是宋杨。”
就那一眼,他万劫不复。
安平咬著唇,发出呜咽的闷哼声。
傍晚时分,安平领著一瓶酒到了墓园。
他虽不常来,但有人定时照料,父亲的墓前还不至於荒芜。安平伸手抚摸父亲墓碑上的照片,那上面的男子,清俊儒雅,一径如他身前那般微微浅笑著。
常有人夸安平面容清秀,像个女孩子。一般人都以为他长得像母亲,事实上,他的长相与父亲倒有七八分的想象。
可惜他只有父亲的形,却没有父亲的魂。
那个为了心上人永远不再回京的知青,那个考上大学也从没想过要抛弃小学文化妻子的丈夫,那个为了心中的理想甘愿在穷乡僻壤呆一辈子的工程师,那个从来不会因为儿子的畸形感到丢人绝望的父亲。
他永远都赶不上这个男人了。他心里的神祗,一辈子追逐的目标。
这一世,他只能让他失望了。
安平给父亲斟满一大杯酒,自己喝干剩下的大半瓶。
把酒瓶抛在地上摔碎,安平跪地俯身,重重给父亲叩下三个响头。
如果可以,如果父亲还要他,来世,他还要做父亲的儿子。
城边往东,有一条水位颇深的大河横流而过。河上有一座横跨两岸的石桥。小时候父亲常带安平去那里钓鱼。钓完鱼,他们总爱坐在左数第三个根桥栏杆前面,说一会儿话。父亲在这里给他讲了好多好听的故事,水浒传、三国演义、霸王别姬,父亲那一肚子的故事仿佛永远也讲不完。
安平爬到桥上。他全身酸痛,没有力气,只能手脚并用爬到第三根栏杆那里。
悬空了很久很久的心,突然踏踏实实落到了地上。
安平笑了笑,望了一眼头顶张开眼睛的星星。
那麽多星星里,父亲是哪一颗?他那麽优秀,肯定是最亮的哪一颗吧。
安平笑著,扳著栏杆站起来。
汛期河水大涨,平时经常会出现的打捞渔船,都在河岸边避汛。河道被渐浓的黑幕笼罩著,只在远处有一两点明灭的灯光。
安平又仰头对著天上的星星笑了笑。
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安平摸索著掏出来,看也不看,直接扔到桥下。
“爸,”安平眨著眼,对著头顶正上方的一颗星星道:“爸,我过去找你了。你别不理我,千万别不理我。”
话声未落,安平倾身向前,翻落进湍急的河水中。
八
安平不会游泳。
他的身体状况注定,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下水。
他像块巨石跌进水里,砸起巨大的浪花。河水冲灌进鼻腔,鼻粘膜受到刺激,呛得他张开嘴。更多冰冷的水灌进口腔。身体变成了铁砣,飞快往下坠。
身体求生的本人,让安平不自觉地拍打水面挣扎。
水流时而湍急地将他卷进水下,时而又和缓地拖著他浮起一点。安平四肢胡乱扑腾,随著水浪在河面沈降起伏,很快没了力气。
一个浪头打来,咆哮著拍在头面上。安平猛地呛了一口水,身体侧斜著整个歪倒,浪花推涌著没过了他的头顶,他长伸在水面上的手臂,也慢慢想水下垂去。
恰在此时,一条晚归回码头避汛的渔船从旁边经过。
船上的人看到安平伸在河面上的半截手掌被浪头盖过去,眼看就要被漩涡卷走,慌忙大声招呼著,调转船头往河中央驶去。
安平这时已经将要失去知觉。他被水涡卷著往下游漂,身体几乎沈到底。脚碰到水底的石块上,稍微往上荡了荡,随之更加快速地下沈。他昏昏茫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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