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多情 八
八
安平也不明白,那天自己究竟发了什麽疯。
落汤鸡一样赶回医院,却又不愿进病房,躲躲闪闪在外面隔著窄小的玻璃窗向里张望。
刚做完手术,裴宿恒身体僵直地躺在床上假寐,左腿被裹得圆滚滚的吊直在床尾。麻醉逐渐退去,青年一向温文和煦的面容流露出些微痛苦的神情。安平的身体一时间似乎也跟著疼起来,双眼一瞬不瞬地注视著裴宿恒愈加瘦削的脸庞,直到看他放松了身体渐渐睡去,纠缠的心绪才慢慢平复。
此时,安平才发觉身上冷的受不住,双腿不住打颤,几乎站立不稳。安平暗暗责备自己太过冒失。顾不得旁人惊异的目光,扶著楼梯一步步挪出医院,狼狈地打车回家。
到家冲过热水澡,趴在床上睡了一下午总算缓过劲儿来。之後,他的身体好像又回复了年轻时野草样旺盛的生命力,几瓶水下去,病痛全消一切如常。
铺子的生意一直没有起色,安平干脆完全放手,每天早起去早市挑选新鲜的家禽海鲜,收拾妥当,配好各种食材补品,耐心用文火煲一上午。中午照顾母亲吃过饭睡下後,把预留出的一份汤品送去医院。
第一次去送饭,裴宿恒惊讶的嘴巴半天合不拢。等确定那散发著诱人香气的饭菜真的是为他准备的,青年年轻光洁的脸绽放出大大的笑容,清亮的大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那样纯粹美好的快乐,如同沁凉的清流欢快地淌过,将安平烈日下赶路的辛苦冲洗的干干净净。
安平并不容易与人亲近。他温和但太过慢热。经营了十多年的茶铺生意,场面上的事可以游刃有余应付周全。但一触及私交,面对不太熟悉的人,还是本能的想回避。一直以来,他都只是被动的等待或防备著别人的接触,从没想过要去主动靠近谁。
裴宿恒是一个例外。他稚嫩、善良、有礼,柔和的像一缕清晨的微风。超越年龄的沈稳又有著素雅瓷器样的光泽,夺目却不刺眼,一不留意,也许还会让人忽视掉他的存在。这种内敛无害的特质出奇地吸引安平,让他生平第一次,不愿顾忌心中的犹疑而想去主动了解某个人。
裴宿恒似乎也有著同样的想法。一改往日的腼腆,每次见面,他总有说不完的话题。眼神晶亮、语调轻快,像个欣喜若狂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自己了解的一切与安平分享。即便对某些话题本身并不感兴趣,那生动鲜活的神情,也总能让安平感受到一种奇妙的欣慰的愉悦。就像在外奔波辛苦,回到家,等候了一天的宠物扑过来依偎著自己撒娇,那一瞬间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安平很喜欢这种类似与家人相处的放松感。有一次,他甚至在裴宿恒舒缓清越的讲述中熟睡过去。没有阴冷的血腥梦魇,没有尖利的孩童哭喊声,耳边青年小提琴一样悠扬的声音,指尖上阳光的温度,不知不觉便让他沈入了宁静酣甜的安眠。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意识还陷在完全松懈後的沈迷中。左侧手臂感到一阵麻木的刺痛。下意识地抽动手臂,有什麽坚硬而温暖的东西在臂弯摩挲。转头去看,裴宿恒枕在他的胸口,睡得正香。安平立刻停下所有的动作,就连呼吸也小心地调整至最轻。
眼前年轻的睡脸孩子一样纯净甜美,眉峰优美锐利的弧度,勾画出少年人特有的飞扬意气。
安平第一次发觉,这张犹带稚气的脸庞竟是如此俊美迷人。目光落在上面,便无法再移开。
新茶上市,安平忙著采买茶叶,好多天没能去医院。
裴宿恒每天都给他打电话,也没什麽事,不过小孩子心性地炫耀一下,哪个病友分了半碗鸡汤给他喝,哪个小护士又给了他一盒巧克力。
下午将新收的茶叶全部清点入库,安平留在後院核算账目。手机又响起来,漫不经心地接起来,不等他开口,电话那段便传来一个陌生刻板的声音:你是安平吧?裴宿恒下午出了点事。如果有空请过来医院一趟……
後面的话安平什麽也没听进去。他隐约听到自己喊了一句:我马上到。不等有回音,扔下账簿便亡命般冲出去。
平生多情 九
九
隔著厚厚的玻璃墙,特护病房内的情形一览无遗。
裴宿恒静静地躺在里面,神情如往常一般平和宁静。如果不是连接在他身上的那些粗粗细细的管子,不是他过於不正常的脸色,安平真的以为他只是睡著了。下一刻他也许就会醒过来,迷糊地揉揉眼睛,皱皱鼻子嗅嗅空气中的味道露出淘气的笑容:是湖蟹粥吗?快安平,我要流口水了。
明明昨天还通过电话,兴奋地说出了院换他煮东西给自己吃。不过隔了十几个小时,怎麽就会生气全无地躺在这里面。
当班医生一直跟在安平身边,试图解释什麽。安平大脑一团混沌,思维被分割成无数碎块,根本无法将那些零碎钻入耳朵的医学术语拼凑完整。过敏反应、死亡几率,偶尔捕获的几个名词,只能让他的怒火更加炽热。
“你闭嘴!”安平头也不回喝止身旁喋喋不休的医生,“如果他有事,我……”
他突然顿住,胸口剧烈喘息著,无法再继续想下去。
死亡,错乱,离别,他已经历的太多。哪怕只是一点点与此相关的假想,也足以将他逼到崩溃。那种摧心噬骨的痛苦,他早已无法再承受了。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麽久,情况终於有所稳定。安平被允许进入病房陪护。裴宿恒依旧神智不醒。严重的药物过敏引起的高热、呼吸障碍,让他的脸色泛著几乎透亮的潮红。身体布满红斑,一个挨一个,几乎看不到完好的皮肤。汗水出了几层,病号服湿透了粘在身上。
裴宿恒体质特殊,药品要发挥效用所需的时间比较长。安平擦净他的身体,不停用冰水和酒精为他擦拭降温。除了必要的检查,安平拒绝医护人员的所有帮助。他不再相信他们。不管他们能为自己的失误找出多少看似合理的理由,安平都不能再放心将裴宿恒交到他们手中。他们也许专业,但永远缺少一份对病人的痛苦感同身受的关爱。
偶尔停下来,安平会一直握著裴宿恒的手。青年的手指节修长,掌心柔软,除了手背上凸起的斑疹,洁净优美的手掌没有半点瑕疵。安平手指微颤地碰触那块血滴样眼红的斑块,小心翼翼握住无力的手心,贴在自己脸上。脸颊处传来不正常的高热体温,却让安平感到莫名的心安。只要还有温度生命就还在继续,有脉搏有呼吸,与他一样还存在於这个尘世。
曾经安平也这样握著父亲的手,寸步不离守在床前,一遍一遍请求父亲不要走。哪怕父亲永远只能躺在床上毫无知觉地沈睡,永远不能再喊他的名字对他微笑,只要身体还是暖的,父亲就仍然存在,他们的家也就不会垮。可父亲好像真的太累了,对自己太过失望了,他第一次没有应允安平的请求,什麽也没有嘱托,便静悄悄地离去了。
安平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所有痛不欲生的狂乱、绝望,如今只留下大段大段的空白。就像一个人在冰天雪地的寒夜里站立了太久,手脚冻死、皮肉开裂,却已不再感到疼痛。冰雪将全部都冰封起来,连记忆都变得僵硬。只有冻裂的伤口仍然在看不到的地方流著血。
太阳落下又升起,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安平终於支撑不住,他并没有睡意,只是身体里太多杂乱无章的情绪冲撞撕咬,纠缠得他筋疲力尽。他将脸靠在床铺上,紧贴著裴宿恒的身体,感受著他的体温。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变得模糊。朦胧间似有什麽温热的东西在脸上游走。额头、眉心、脸颊,轻柔的抚弄像羽毛柔软地刷过,暖暖的,痒痒的。
安平睁开眼,一只修长瘦削的手掌遮在他眼前,冷光灯的光线穿过指间,晕开一层瓷白的光环。安平神情恍惚地看著那几近透明的手指,猛然坐起身。
裴宿恒静静地望著他。深邃、浓黑的眼睛疲惫不堪,却依然湿润润的清亮。
安平……
青年翕动干裂的嘴唇无声呼唤他。安平想要答应,张开口,却同样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划了一刀,火辣辣的痛。
别哭……
青年又无声对他说。
他哪里哭了?眼睛早已经干了,没有了眼泪,怎麽还会哭?
晶亮的水珠坠落,溅在床单上,洇湿了一大片。脸上随之一阵湿痒的刺痛。安平无意抬手摸摸脸颊,一片水痕沾湿了手心。
平生多情 十
毕竟是年轻,体质强健,危险期过後调理四五天,裴宿恒的身体便恢复的差不多了。精神也不错,甚至更加开朗。每次安平去医院,都像只大型宠物犬,扑过来,给一个大大的拥抱。
安平不喜与人有太密切的肢体接触,对这个刚从死亡线上挣扎著活过来的青年却无法抗拒。况且他的碰触也不会惹人厌恶,清爽的气息,有力的手臂,还有干净温和的眼神,青年有意无意间传递的每一个信息,都能很奇特地击中安平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位,让他不自觉地完全放松,全心地去信赖。
一周後拆除石膏,医生建议回家休养。安平长舒一口气。药物过敏的事虽然已经过去了,裴宿恒的身体也没有留下任何後遗症,但安平对医院的芥蒂却无法消失。与留在医院相比,安平巴不得能早些把裴宿恒带出去亲自照顾。
安平在青衣巷附近租了一处独立的四合小院,环境清幽,离茶铺也不远。腾出时间置办好生活用品,把房间院落收拾妥当,出院後裴宿恒便直接住了进去。安平还请了一个锺点工,料理裴宿恒的三餐和日常卫生,毕竟他还有茶铺和母亲要照顾,不能时刻呆在裴宿恒身边。
过了两天安平却发现,他所有的安排都变成了白费。除了最初几天乖乖呆在自己家,熟悉了下环境,裴宿恒每天都一大早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步行将近四十分锺赶到茶铺。之後便一整天都耗在铺子里,跟进跟出做小弟,直到打烊才回去。
他的左腿之前在滑雪时就受过伤,不到一年又给撞成这副样子。安平担心的不得了,不停在他耳边念叨,要减少运动量,要注意保护自己。裴宿恒每次都笑眯眯地答应,第二天依旧跛著腿满头大汗来报道。任安平对他讲理也好训斥也好发怒也好,从来不争辩不反驳,一如既往地笑脸以对。态度温和有礼,行动我行我素,搞的倒好像是安平在无理取闹。
实在被他闹的没了脾气,安平只好唬小孩子似地吓他:“到时候真瘸了,可别找我哭鼻子。”
“放心,我有分寸,”裴宿恒笑笑,把新烤好的蛋糕装好准备送出去。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格外认真地对安平道:“即便是真瘸了也没关系,我知道安平是不会在意的。”
安平被他说得懵住,直到他走到门外才想起来要反驳,“这跟我有什麽关系啊?!”
裴宿恒来帮忙一段时间後,铺子的生意居然好了许多。每到放学时间或赶上学校放假,来喝茶的女学生就特别多,全都挤在大堂,目光兴奋地四处搜寻,逮到空挡便不停点东西。裴宿恒不时在女孩子们的茶座间穿梭停留,手机照相机便哢哢响成一片,期间还伴随著阵阵兴奋的尖叫和窃笑。
月底营业额涨了近两成,老王眉开眼笑,“小裴,我错怪你了,小白脸还是挺有用的。”
“还好吧,”裴宿恒垂下眼角,羞涩地笑笑,“只比王叔强了一点点而已。”
安平噗地喷出一口茶。
老王脸一下红到耳根,瞪著安平:“还好意思笑!看你把那小子都宠成什麽样了,对长辈也不知道客气点。”转过眼看到青年忙碌的身影,自己也笑起来,“这小家夥有些意思,别看平时软趴趴的,到关键时候主意倒是很正。”神情间甚是赞赏。
似乎没有人不喜欢他。医院的医生护士,茶铺的客人,对人有些挑剔的老王,甚至连豆豆也还记得他,只要他一露面,就像只小尾巴黏在他的身後。
但无论裴宿恒多麽讨人喜欢,安平也从没想过让母亲与他见面。
母亲病得最严重时,连安平也不认得。後来病情稳定下来,也用了将近大半年的时间才接受了老王一家人。磨合期的种种艰辛,安平到现在仍旧心有余悸。
所以当一时不留心,让母亲撞上了裴宿恒时,安平紧张的一颗心都快要跳出来。
惊吓过後他马上挡住母亲的视线,把她往後院带。母亲缩在他怀里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用胖胖的维尼熊挡著大半边身子,偷偷探头向後看一眼,怯生生伸手指著身後的青年,小小声地问:“那是谁?”
那是谁……
母亲居然还有能主动问起“那是谁”的一天。
若不是怀里有母亲温暖的体温,安平真的以为这又是自己的一场美梦。
那天傍晚,初次见面的一老一少,手挽手头对头,坐在浓密的茶花树荫下,嘻嘻笑笑地讲著童话故事。
安平远远站在角落里看著他们,仿佛隔了一层云霭,看一个幻想出来的故事。他不敢出声,不敢移动,生怕错眼之间,那层温柔的云雾就会飘散无影。
晚上安平送裴宿恒回家,在附件的药店买了一堆清咽利喉的含片喉糖。
裴宿恒抱著满满一怀药片,哭笑不得,哑著嗓子艰难地道:“安平,你是要我拿药片当饭吃吗?”
“还说话!”安平瞪他一眼,剥一粒喉糖塞进他嘴里,“哪有你这麽惯著她的,一本童话书读了二十几遍,你还要不要自己的喉咙。”
裴宿恒的声音饱满舒缓,带有些许少年人的清亮,再加上一点异国口音的柔软,听他说话也不啻为一种享受。
美萍显然很懂得充分享受生活,不停缠著裴宿恒给她读童话书。裴宿恒任劳任怨做了一下午的复读机,直到磁头被划破了才不得不停工。
“没关系的,又不是什麽大事。多喝点水,过两三天就好了。”
“这两天就够你受的。”
“不会的,这点小病小痛我还忍得住。”
安平听的不住皱眉,他现在也有所了解,青年看似温和柔顺,实际却是不太听人劝的,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啊,不能太宠她的知道吗?就像对小孩子,不能太溺爱。”
青年仔细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口中却道:“可是,我真的忍不住想宠美萍。我好喜欢她。”
安平看著青年为难的眼神,旋即也笑开了。母亲与裴宿恒第一次见面,一个肆无忌惮地撒娇,一个毫无原则地宠溺,著实让人著恼,却也是难得一遇的缘分。
两人沈默下来,慢慢走过寂静的小巷。
月亮很亮,圆圆地挂在天上,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光滑的青石板反映著月光,仿若有水流轻缓淌过。
裴宿恒缓缓停下脚步,沈思片刻,踩踩交错铺就的石板,小心曲起受伤的左腿,单脚在自成格块的石板上蹦跳。或做或右,或间隔或相邻,步法看似凌乱又似有著某种规律。
跳出一段距离,裴宿恒停下来,转过身看脚下一格一格的石板,思索自己跳的到底对不对。
“这是……跳房子?”安平回想他方才的步伐,犹疑地问。
裴宿恒想了想,连连点头,“好像是这个名字。我记不太清,但你说出来,我也觉得很熟悉。”
“怎麽国外的小孩子也玩儿这个?”
十几二十年前,安平还年轻的时候,小孩子们缺少玩具很流行玩儿这种游戏。现在国内的孩子会玩儿的怕是也不多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记忆的角落里浮起来,摇摇晃晃踮著小脚丫在白粉笔画出的格子里跳跃。胖胖的小脚总是被沙包绊住,每次都耍赖,压了线出了界,总要装作看不见。
安平摇摇头,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幻影。回过神来正听到裴宿恒说:“我是在国内出生的,”顿了顿又道,“三四岁之後才出的国。”
安平心不在焉,随口接下去,“这样啊。老家是哪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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