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钟情
平生多情 一
一
将近中午,茶铺里客人还是满的。
安平从五点锺起床忙到现在,水也没空喝一口。
烤箱“叮”地一声发出报时音,把烤好的小蛋糕拿出来。安平腰腹间一疼,身体晃了晃,手一滑托盘极响地落在案台上。
老王正推开厨房门,嘟嘟囔囔走进来:“怎麽一个个都把茶铺当饭铺,不喝茶尽吃点心。”抬头看安平两手撑在案台上直发抖,忙跑过来扶他坐下,拿大毛巾给他擦额头的汗。
“行了,小安,快回去吃点东西躺躺。钱可不是这个赚法。”
安平苦笑。茶铺位置不好,一年到头也就这几个月生意有点声色,放过了全年的日子都不好过。
“我没事。”安平稍事休息,接过老王递过来的水抿一口,拿出一袋新的蛋糕粉开封。
老王一把夺过去。
“什麽没事,看你那脸比面还白。快回去歇著,身体垮了钱再多也没用。”
“王叔……”
“好了别拧了,”老王摆摆手,把安平推到厨房外,挡住门口不让他进去,“想想你妈,你要病了她还不得吓坏了?这里有我和小妹差不了。快回去。”
还想再说什麽,老王干脆把门关上。安平觉得好笑,直疑心自己到底还是不是老板。站了一会儿腹部得更厉害,头也隐隐地晕眩,只好先离开。
直接从厨房进了後院,路过大堂後门口,安平顺路拐进大堂与後院相连的楼梯过道,看看铺子的情况。客还是满的,不过客流少了许多,刚才烤好的蛋糕应该能应付到中午。
正盘算著,铺子里说说笑笑进来几个年轻人。一色的衣著光鲜青春靓丽,模特儿样俊美。大堂里客人的目光不由自主都被吸引过去,安平也不自觉多看几眼。
进来的一共有四人,其中只有一个女孩,容貌身材都是安平不曾见过的标致,就连神情间无意中流露的高傲,也让人觉得美丽。
女孩手里拎著一只小小的淡粉色茶花型风铃,捏在指间摇晃。环视大堂一周,愉快地笑起来:“我就说不会有位子。这是巷子里最後一家茶铺了。死心了?”看一眼身旁的青年转身往外走,同行的另两名男子立刻跟上。
青年没有动,依旧安静地站在柜台旁。
女孩走到门口回头看他:“你不走?”
“我想再等等。”很温柔沈静的男声,浅流的溪水一样。安平不由调过视线看住青年。
“等什麽等!这都快中午了,你不用吃午饭我们还要吃。”
“你们先去吧,不用管我。”
女孩眉心皱起来,盯了青年一会儿,走回来挽住他手臂,放柔声音说:“听话,跟我们一起走吧。我在凯悦定了位子,那里的茶才好喝。”
青年半垂著头看不清表情,沈默了片刻握住女孩的手:“安妮,一路上我什麽都听你的,只这一回,你听我一次好不好?”
女孩姣好的眉型陡然竖起来,咬唇冷笑:“听这话是我委屈你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听我的?”
青年仍是沈默。
女孩甩开他的手,呼吸有些急促,“好,好,跟我没话说是吧?从此以後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看我还管不管你!”转身走开,半路又走回用力将风铃丢出,“还给你!用不著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敷衍我。”
风铃斜飞出去,青年慌忙伸手抢救还是晚了一步。粉白的瓷质花朵跌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破碎的响声。
大堂一下子安静下来。
独自留下的青年低头看著风铃碎片,怔怔地发呆。直到小妹上前询问,才轻轻道声对不起,弯腰将风铃一片片捡起,掏出手帕包好。
安平望著那道落寞的背影,心口隐约刺痛。他虽然没有相似的经历,但也不难想象,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被美丽的女孩当众斥责会有多麽难堪。这个年纪的男孩,宁可被暴打一顿也不愿承受这样的羞辱。
青年把收好的风铃放进衣袋,见大堂里仍然没有空位子,略一踌躇向楼梯这边走来。
转身间,安平看清了到青年一直背对自己的面容。极清俊的面庞,干净美好的如同初春饱含花朵芳香的空气。心底骤然像被指甲刮了一下,麻麻地痛。分明是从没见过的陌生脸孔,不知为什麽却有种亲切的熟悉感。视线一直胶著在那张越来越清晰的面庞上,直到青年走到自己身边,安平才猛地回过神。
“上面也没有位子。”
没想到楼梯下有人,青年吃惊地转头,看到站在阴影中的安平,眼睛张得很大。刚踩上第一阶楼梯的脚条件反射地收了回去。
“也是满的?”
“嗯,外省的旅行团包下的,一直到下午两点。”
“这样啊。那,我告辞了。”青年似乎不太习惯与陌生人对视,目光敛回,露出一个略带羞涩的微笑,“今天实在是不好意思,打扰了!”略微点头致歉,转身离开。
“等一下!”还没意识到自己要做什麽,安平已经开口喊人。青年疑惑的转过身,安平也愣了一下,旋即对他点点头,“稍等。”
最後一排靠窗的位子上是一对老夫妇,本市人,是茶铺的常客。安平过去与两位老人说了几句。不多时,老夫妇拿著茶铺赠送的水果茶点笑眯眯直接从後门离开。
安平向青年招招手:“过来这边坐吧。”
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优待,青年意外地不住说谢谢。
茶水冲好,安平亲自给青年斟第一杯茶。
青年起身道谢。浓密的睫毛柔顺的垂著,耀眼的阳光照进来,在纤弱的睫毛边缘挑出一圈薄薄的光晕。年轻柔和的脸庞氤氲在茶水腾起的水汽中,白釉瓷器一样温润光洁。
“请慢用。”安平收回视线。
青年抬头,脸上又出现那种略带羞涩的笑,映进浓黑明润的眼睛里有点孩子般的天真。
“今天实在给老板您添麻烦了。真不知该怎麽感谢才好。”
“这有什麽。多给几个茶钱什麽都有了。”安平随口说。
青年明显一愣,脸色微微泛红。垂下头,刘海遮住眼睛,几不可闻地嗯一声。
安平颇感新奇,如今很少能见到这麽害羞的男生了。
是个有趣的孩子。
安平又看他一眼,暗自笑笑回到後院。
平生多情 二
二
茶楼後院就是安平和母亲的住处。
一排砖砌的平房,与茶楼的外墙连在一起围成一个院子。
院子不大,站在大堂的过道能一眼望进客厅,看起来更像茶铺的仓库。後来安平砌了一堵影墙,把铺子和住处隔开,又在院里种了各色花草。海棠、月季、美人蕉,都是些好照看的品种,开的花倒也不差。花期一到,!紫嫣红铺满一地,也算有几分景致。东边墙角处是一株茶花树,多年过去,长得已高过屋檐,浓密的树冠撑开像一把小伞,几只硕大、洁白的花朵掩在墨绿的小伞里,被阳光一照散射出明亮的白芒,在满院的深紫浅红中显得格外耀眼。
拐过影墙,前面的嘈杂声淡淡地模糊成一团含糊的声浪。安平习惯性地看一眼墙角的茶花,穿过院子,打开房门进去。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锺走动发出轻微的哢哢声。
安平换好鞋,放轻脚步走到客厅内侧的卧室前。
刚要推门,突然闻到一股烟呛味儿。安平一惊,飞快跑过去拉开厨房门。浓重的烟气刹时扑压过来,安平马上掩住口鼻,还是被呛出眼泪。眯著眼睛向里望,炉灶旁一个中年妇人正端著一盆水想往炉火上浇,脚下还有一锅打翻的粥。
“妈!”
安平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冲过去夺下水盆把郑美萍推出厨房。回身关上门,熄掉炉火,打开排风扇和窗子通风。检看一下煤气罐,幸好没有泄漏。安平松一口气,这才觉得心口挣的发疼。
平时用完厨房都会锁好,今天忙晕了居然忘记了这麽重要的事,如果没有提前回来……安平不敢想下去。
身体软绵虚脱提不起力,安平倚著橱柜,等到腿脚回复些气力,打开门走出去。郑美萍还站在厨房门口,惴惴的从玻璃窗向里张望。
“妈,吓到了吧?有没有受伤?”拉过母亲的手仔细检查,又撩起裤腿看了看,还好没有受伤,只是头两侧的头发被火燎了几缕。
郑美萍缩缩肩膀,眼眶红红地望著安平:“平平,我又闯祸了是不是?”
“哪里,妈妈做得很好,才没有闯祸。”
“你骗我。我记得怎麽打开火,可是又忘了怎麽关上。”郑美萍低下头,眼泪流出来。
“乖,别哭。妈妈做的很棒,真的。”安平揽过母亲坐到沙发上,笑盈盈地给母亲擦眼泪,“妈你忘了吗,有一次我做饭差点把厨房点著了,你比我强多了。”
郑美萍歪头想了想,似乎真的记起些什麽,面上露出笑容,“嗯。你那次可把我跟你爸爸吓坏了。锅子啊、墙纸啊全都著了。”
“是吧,我就说妈妈已经做得很好了。别再难过了,嗯?”
“嗯。”郑美萍点头。接过安平给她擦眼泪的手帕,自己把脸擦干净,“平平,你再教教我怎麽用那个炉子吧。你都瘦了,最近学习太忙了是不是?我不能总在家闲著。我要照顾好你,给你增加营养。不然你爸回来也会不乐意我的。”
安平没有回话。头半垂著转向一侧,揽著母亲肩膀的手微微颤抖。
郑美萍靠过去,俯下身子从下面看他。安平捂住眼睛揉了揉,回过头对母亲微笑:“好,有空我教你做饭。不过今天不行,太晚了。今天我先做,你乖乖看电视好不好?”
“好。”郑美萍点头,听话地在沙发上坐好。
安平打开电视,调到播放动画片的频道。《喜羊羊和灰太郎》,附近的小孩子差不多都在看。榨了杯橙汁递过去,郑美萍已经看得入迷,整个人几乎趴到电视上,不知道伸手去接。安平把橙汁放到茶几上,回到厨房。
烟散的差不多了,稍微还有一点气味。打翻的粥刚才慌乱中踩开一大片,粘在地板上结了块。安平捡起糊底的锅子泡上,蹲下身打扫地板。
抹布折成方块,从左往右、从前往後,每块瓷砖都逐一擦过。抹布要勤翻勤洗,这样擦出的地板才真的干净。以前安平总不耐烦按母亲教的方法去做,脚下蹬一块抹布绕著屋子转一圈就完事。母亲从来说不什麽,和蔼地笑著给他削一粒苹果,再打好水洗好抹布,将所有的地板重新擦一遍。午後的阳光照在母亲弯起的背脊上,跃动著金黄色羽毛般柔软的光线。等父亲下班回到家,便除下鞋子陪安平一起在刚擦好的洁净的地板上追逐打闹,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母亲把安平护在身後,从没让他被老鹰抓走过。
光滑的地板映出三道嬉笑奔跑的身影。安平握紧拳屏住呼吸俯身去看,却什麽也没有,只有他模糊的身影孤独地回望著自己。
擦完最後一块地板站起身,抬头正看到小妹急火火地冲进院子。安平迎出去。小妹嗷的一声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随即又下意识松开,退後一步,面色涨红!出一句:“平哥我们发了。”
安平不明所以。小妹唰地从後兜掏出一叠百元大钞甩到安平眼前。
“一个客人就给这麽多茶资,一个月下来,平哥,你说我们得肥成什麽样?”
安平愣住。那叠钱少说也有七八张,一个客人给的……他们铺子卖的又不是什麽独一无二的稀世名茶。
“小妹,你又开什麽玩笑。”
“我哪有开玩笑。不信你自己数。”小妹把钱塞到安平手里。
安平狐疑的接过,仔细数了两遍。十一张。
“怎麽样,没骗你吧!”
“真的是一个人给的?”安平仍是不信。
“真的!”
“你没有拿我寻开心?”
“天地良心绝对没有!”小妹举起右手做发誓状。难怪安平不信她,实在是她平时没正形惯了。
这回安平彻底愣住,不知该说什麽。半响才想起来问:
“谁给的?”
“谁给的?哦,就是那个最帅的最有风度的最斯文的笑起来最可爱的给的。”
“到底是谁?”
“哎呀,怎麽这麽不开窍!不就是那个被女朋友甩了,蹲在地上捡玻璃渣,然後你亲自给他找座位沏茶的男生。”
原来是他。安平笑起来。是他话倒也不奇怪,一定是把自己那句场面话当真的了。
“平哥,你说他怎麽这麽有钱。给这麽多还说身上现金不够让咱们见谅。他该不会是什麽大集团大财阀的继承人大少爷吧?”
“韩剧看多了?”
“哼!”小妹扭头不理他。
安平笑笑,抽出两张递过去。
“给了咱们就收下,客人的私事别瞎猜。这两百给你。把看中的那件裙子买下来吧。”
小妹欢呼雀跃,抓过去塞进衣兜里。
安平又抽出三张,“这是王叔的。我给他怕是不要。你带回去,等到家再给他。”
小妹撅嘴:“凭什麽老爸拿三百我拿二百?”
“凭什麽?小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下午跑出去做什麽。你真去後山取过水?”
小妹吐吐舌头,转身往外跑:“前面忙,我去看著。”半路又回来,“平哥,你说那个大少爷明天还会来吗?他要是能天天来,咱们可就真的发了。”
安平拍拍她脑袋,“别做这种梦。又不是钱多的没处花,怎麽还会来。”这一千还他那不是人情的人情,已是绰绰有余。
“老爸说有一种可能会来。”
“什麽?”
“傻瓜。”
安平失笑,连连点头。
笑声带动腹部一阵锐痛,安平脸色陡然煞白,按住小腹靠在门边。
“平哥!”小妹心急地跨前一步。
安平摆摆手止住她,“没事,老毛病了。”
“老毛病才让人担心!每个月都疼这麽一次肯定不正常。平哥别强撑了,快去医院看看。”
“放心,我有数。”母亲在屋里喊他,安平向小妹点点头答应著连忙进去。
平生多情 三
三
第二天,青年再次踏进茶铺时,小妹跳坐到柜台上冲著安平老王笑得张牙舞爪。
“到底谁是傻瓜,说,快说!”
安平与老王面面相觑,愣愣地看青年对他们点头微笑,径自走向昨天坐过的靠窗的位子。淡定从容好像已是茶铺的老主顾。
安平脑子有些不够用,问老王:“他怎麽知道这个时段人比较少?”
旅游旺季,青衣巷所有的茶铺、饭馆天天爆满。只有黄昏时分,他们这些巷子深处的清饮茶馆能有几个空位。不是当地的老顾客摸不准。
老王冲自己的女儿呶呶嘴:“还不是那个大喇叭。有她在,铺子一天收多少钱也瞒不了人。”
小妹没工夫跟老王计较。早抱了茶单追著青年鞍前马後地伺候。递毛巾、剥瓜子、喝一杯倒一杯,另外附赠甜言蜜语无数,细致周到堪称五星级服务。其他客人没这个命,被小妹当成隐形人,喊十遍也不应一声。
一天两天无所谓,时间长了老王脸上挂不住,红著脸把小妹揪回来:“你还有没有个女孩儿样?不就一个小白脸,至於巴结成那样?”
小妹不服,梗著脖子大喊:“不就一个小白脸?有本事你再找个比他好看的小白脸来让我瞧瞧!”
安平再也忍耐不住,笑得眼泪流出来。转头去看,那青年倒是面色如常,似乎什麽也没有听到,正离开座位,拿著随身携带的画夹,靠在後门上临摹门沿飞檐处的纹饰彩绘。只是两只耳朵还是泄了密,所有的羞赧都爬在那两只小巧的耳尖儿上,红彤彤的两弯,染了朱砂般鲜豔。
安平渐渐收住笑,胸口又是一阵麻麻的酸胀。他怎麽忘记了,这孩子跟别人不一样,什麽话都放在心上。
安平远远地看了一会,走过去,斟一杯茶递给他,“不要往心里去,他们说著玩儿的。”
青年抬起头,晶亮的眼睛里透著了然的笑意,接过茶杯轻声说:“不会。王叔和小妹没有恶意,我明白。”
两人相视笑笑,一起走到廊檐下看来来往往的人流。
仿古的青石巷两侧,两排木楼蜿蜒连绵看不到尽头。各式的店铺旗幡在空中招展,仿佛真的能隔断出一个时光停滞的空间。安平恍惚觉得,很久以前自己也曾站在这里,与身旁的人一起看川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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