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业过来敲门,说自己第二天休息,想叫他一起吃顿饭,说是弄到了南方没有的烈酒。这顿饭当然是没有王夫人的,两人在门口空地上摆上小桌子就着从镇子上买来的小菜喝着高度数的高粱酒,
“在这边喝到这酒真不容易啊……”周至严到这边来之后就几乎再没喝过酒,几口下肚心情放开不少。
“是啊,这边那米酒喝着像水一样,哪儿比得上咱们北方的酒?!”
王守业的心情也不错,伸手又给周至严续上一杯,
“来,干杯,感谢你们去了密支那,要不还的飞那‘北线’呢。”
“客气了。”周至严一口干掉杯中酒,也给王守业添上,
“这杯算我敬王兄的,恭喜你荣升机长。”
“唉,小意思……”大大咧咧的把酒喝掉,摆摆手
“我这算什么,学过的还不如你当初升得快呢。”
“这话怎么说?”几杯酒下肚,说话顾虑都少了不少。
“周兄弟是北平人吧,听说当初是辅仁大学学英文的?”
“是啊,家中经商,学英文好打交道。”
“嗯,你知道我是哪儿毕业的?”
“哪里?”周至严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应该说他之前也是猜测过的,可后来看人家没有说的意思也就没打听过。
“我是X国海军军官学校一等荣誉毕业的。”王守业正色回答,提到自己的学校,脸上不由自主的带出一股傲气。
周至严微楞——那所学校他听说过,在本国招生都极其严格,更无论是中国学生。战乱年代,能把自家子弟送到那里念书的,非富即贵,而且必然是大富大贵……
默默倒满酒,高高举起,
“王兄大才。”
“这有什么。我从小不爱读什么劳什子文章,家里怕我惹事才把我送那里去的。所以我说我之前虽然都没飞过,但毕竟在舰艇上实习过,那些涡轮啊旋桨啊也都是熟悉的,没想到到了这儿还没你个念英文的书生学得快,这杯应该我敬兄弟你啊!”
周至严笑笑把酒喝了——早就猜测王守业家世不一般,但没想到竟然不一般到这样,一时间真有点儿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回来没去参军,反倒跑到这里来了?”倒是王守业自己打开了话匣子,
“之前你探过我籍贯哪里,其实我是山东人。”
“嗯……我曾经看到过王夫人去买大葱。”
“呵呵,是啊,我们山东人就喜欢吃那个。你也应该看出来了,我家里……有些能力,我行三,家里兄弟不少,也不指望我有什么大出息,平稳过活就好。学成回国,本来也想着从军报国的,可去了没多久就发现那里实在不是我想的那样,干脆又出来了。”
当时的军队腐败横生周至严也不是没有耳闻,轻轻点点头,
“就在那时候我认识了月柔……周兄弟是明白人,我也不瞒你什么——月柔的确出身烟花。家里知道了必然是不满意的,我娘命人天天看着我,我火气一上来,干脆就带着她去了广州,准备出国。”
“天下之大,总有可以容身之所。”
“是啊,当时我就那么想的。反正我在外面都有朋友,大不了过个几年抱着孙子回来给他们看,不认也得认了。”
周至严淡淡笑笑。
“到了码头,才发现卖票的竟然都是日本人,可能看我们像有些底子的,百般苛求,我心里一气,干脆不走了——你想想,我一个中国人在自己地盘还要受外人的气,这出去还能怎么过?!以前在家里不觉得,到了外面才真知道亡国奴不好做。干脆就在广州住下了,后来看到这边招工的告示,就带着她过来了——本以为‘中航’是中国人办的,没想到过来才发现还是洋人开的。不过好歹是帮中国人的,这里又天高皇帝远,也就留下了。”
周至严静静听着,叹口气,
“倾覆之下无完卵,王夫人毕竟怀着身孕,这种时候还是有个安定的地方安胎比较好……”
“……是啊,在广州知道她有了心里也合计过:低个头多塞些钱先出去吧,大丈夫在世,护不住老婆孩子算什么男人。可再一想,我就算没读过几本之乎者也也知道一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国难当头,要真这么走了,今后我儿子大了问我‘打仗的时候你在哪儿?’我怎么答?说你老子带着你娘跑出来了?!所以,就算是走,也得等这国家不被外人欺负的时候再走!”
“是啊,‘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周至严念叨着这句,沉默了很久,才又举起杯子,
“可这样,真就辛苦王夫人了。”
“唉,这我怎么会不知道。刚到这儿来的时候我也问过她,后不后悔跟我到这山沟儿做这玩儿命的差事,她说她不怕,我上哪儿她上哪儿,只要我不扔下她就好。”
想想那个沉静内向见人永远怯生生的王夫人,周至严眼眶有点酸,举起杯酒,
“王兄好福气,得此红颜知已。”
“哈哈那是,我王守业挑出来的女人能差得了?!”
正喝着,步履已经蹒跚的王夫人拿着件外衣过来了,正听见他们在说自己,仍然没有说话,只是视线在两人中间扫了一下,然后看着自家先生,
“你现在不能喝酒,要不真该敬周兄弟一杯,我们这儿正夸你识大体呢。”
王夫人羞红了脸,轻轻抖开衣服给王守业披上,王守业在肩上搭住她的手拍了拍,声音放柔,
“你先回去休息吧,外面冷,小心着了寒。”
王夫人点点头,冲周至严示意一下就离开了,周至严也赶紧欠身还礼。
王守业倒上酒,
“咱们的工作也真是危险,上次你们在机场等我,我就知道你们是怕我出事。”
说到他们的工作,又岂能是‘危险’二字可以形容,周至严端起杯子送到嘴边,不禁又抬头看看天上——BIELING,应该快回来了吧……
王守业看到了,微微一笑,
“BIELING吉人天相不会有事儿的,再说,你在这里等他,他怎么样也会回来的。”
周至严一惊,瞪眼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是,你们的关系我早就猜出来了……我在家里的时候什么事儿没见过。来的时候看你们同进同出就觉得不对,相处下来看你们之间那眼神……呵呵,周兄弟别慌,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在这么个地方,天上飞的时候,下面能有个惦记你的,挺好。”
周至严的手微微颤抖——竟然那么明显吗?然后听清了王守业后面的话,略微想想,也就放开了——是啊,天上飞的时候,想着下面还有个人眼巴巴的等你回去,真是一件‘挺好’的事情。
“多谢王兄提点了。”
“好说好说……月柔的出身不太好相信周兄弟也一早看出来了,还能不时的帮衬一下,我心里也是很感激的。我们比不得你们,毕竟她是个女人,我不在的时候要是有什么事情,还得烦请周兄弟做个主心骨。”
王守业的话说得诚恳,听得周至严后背发凉,
“王兄何出此言……”
王守业摆摆手,
“虽说现在飞‘南线’安全了不少,可这两天还是有掉下来的。我这也是未雨绸缪。我一直平安是最好,可要是哪天真的……我家的地址月柔都知道,也不敢多麻烦周兄弟,到那时候帮着找个可靠的人给家里稍个信就成了。我在的时候他们唠唠叨叨,真我要是没了,看在她肚里孩子的份上,最起码她们母子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安稳一世。”
话说到这份上,周至严也再说不出什么,深深吸了口气,双手端起杯子,郑重的,
“王兄放心,真有……只要有我周至严在,必不会让嫂夫人受委屈。”
王守业也把酒喝了,笑笑,
“周兄弟不用多虑,我还指望着子孙满堂呢。这事儿其实到了这边没多久我就开始盘算了,可这兵荒马乱的,真不知道托付给谁好。我也是一眼看出周兄弟家里也是不一般的,想来你也应该能明白我的苦处——实话说,也就是在这里,要是我们还在广州,早就被我家里人找到了,真要那样……”叹息着摇摇头。周至严也是大户出身,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孩子会没事儿,可孩子的母亲想进家门真是千难万难。
“她这一路跟着我东躲西藏的也不容易,不管怎么着,是个男人就得为她以后谋个出路……不过周兄弟,我是觉得这仗大不了多久了,你们……也得早做打算啊。”
周至严苦笑,他心里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事情比面前的人更棘手——他们实在不成好歹还有个孩子能带回去,可自己和BIELING……
叹口气,“王兄的意思我都明白……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王守业点点头,吃了会儿菜,突然又想起来,
“唉,我一直不怎么喜欢念书,不过我这孩子也快出来了,月柔催着我想名字我脑袋里全是字母。你国文读得比我多,帮忙想个名字吧,我家下辈排行是‘祖’字。”
“取名字这种事情……”
“唉没事儿,反正我都跑出来了,你就取吧,回头我们还得再商量呢……我觉得这个一定是男娃,你就取个男的名字吧。”
“嗯……”周至严仰望星空思索了一下,
“咱们在这里每天和飞机打交道,要是男丁,就叫‘翔’吧。”
“飞翔的翔吗?好名字啊,长大跟他老子一样!来,喝了这杯,我先替我儿子谢谢你给了个好名字。”
一斤多高粱酒下肚,两人都有些晕晕陶陶,BIELING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们红光满面的谈天说地,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啊你可回来了,周兄弟都快急得火上房了哈哈。我请他给我儿子取名字呢,叫‘王祖翔’,不错吧。”
BIELING中文听说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可具体到字,还是一头雾水,看看天色也都不早了,和周至严一起到了别就回去了。进了屋赶紧投凉毛巾给周至严擦脸,一边擦一边问,
“王先生孩子的名字为什么要你取?那名字很好吗?”
“是啊,‘翔’,回飞也,”周至严索性拉过BIELING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画的写出这个字,
“至于‘祖’,是家中的辈份,就像我名字里的‘至’,我这一辈名字里都要有。”
“哦,那你家下一辈都要叫什么?”
“让我想想……‘云’,都要叫云什么。”周至严被冷水擦了脸,觉得酒意也下去很多,突然发觉跟BIELING说这种话题不太好。抬眼看看还在忙活的BIELING,伸手拽回来,
“别忙了,早点休息吧,今天咱们一起睡……”
云歇雨收,两人相拥着躺在一起,
“BIELING,以后见着王夫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去帮一下。”
“你之前不是让我不要和她多接触吗?周,你很奇怪。”BIELING拧过头看着他,周至严沉默——的确,他之前是和BIELING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是看出来了王夫人的出身,怕走得太近王守业心里会不高兴。不过今天一聊,发觉人家根本不是那种人,
“反正你以后别管我说什么了。”
“你不说我也一直在这么做啊,她是女性,绅士本来就应该帮助的。”BIELING回答得很严肃,周至严苦笑,看来混沌不清的只有自己,想得太多,反倒做了错事。
“刚才和王先生聊了会儿天,他……拜托我如果他出什么意外了,帮忙照顾下他的夫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BIELING听明白了意思,伸手拍拍他,
“别担心,周。我有预感,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周至严笑了,“哦?你有预感?准吗?”
“当然,咱们那天去密支那之前我不就说过我有预感我们不会有事的吗?你还说要真没事我就是‘必灵’了。”
那天在飞机上周至严为了缓解紧张的确拿这个打趣过BIELING,不过他在明白这个中文名字的意思之后竟然很喜欢,这倒是出乎周至严的预料。
“是,他们会一直在一起,你是‘必灵’,我的必灵……”
周至严拥紧了他,看着他沉沉入睡,又想起那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轻轻叹气。
——
王夫人的身份终于揭晓,不知道和大家想的是不是一样。那句话在王守业那里的释义就是‘我就是走,也不能在国家最危难的时候离开’。
必灵——这个名字是当初给BIELING这个角色取名字的时候翻《抗日援华美国航空烈士》名单的时候随意扫到BIELING,突然想起来的,自以为起得不错,所以就用了这个英文名。
至于王守业毕业的学校,其实最早想的是德国的陆军军官学校,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海军军官学校——因为离飞行更近。那时候的空军不是独立军种,而是依附于海军的,所以并没有什么专门的空军学校。而文中说的能上这种学校的中国人非富即贵也是事实——蒋经国当年就是陆军军官学校毕业的,他是什么家世,不用我多说哈。
第二十八章
到中午的时候他们才起来,周至严的头有些疼,BIELING一边笑话他一边拖着他去餐厅吃饭,没想到进去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早上从这边出发的老刘坠机了——飞出去没多远就向塔台报告飞机出了故障,然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周至严的心情霎时低落——老刘是和他同天进中航的,一个木讷的老好人,当时总被人取笑是晋升飞行员最慢的,可也从来不恼。那时候两人私下也聊过,他还记得老刘挠着脑袋跟他说,‘我就是觉得,学什么都不怕慢,学细了、学明白了才是最重要的……’作为这里的老飞行员,就连谨慎的周至严上机前偶尔都会懈怠外部检查,可只有老刘,无论刮风下雨都要绕着飞机来来回回检查好几圈,可即使是这样……
BIELING和老刘并不熟,可看周至严黯然的样子也觉得有些吃不下,悄声问他,
“周,你和刘很熟吗?”
“……还可以吧。我们那一批的飞行员,现在,就剩下我了……”
即使是这样慨叹,吃到一半的时候,飞行组长过来打招呼询问周至严恢复的情况顺便问问什么时候能上机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回答:
“明天就可以。”
飞行组长满意的走了,留下看着恍惚的周至严有些忧心的BIELING——他知道飞行员最怕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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