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谁呢?”封易辰淡淡一笑,“不如你去问问,你的那个好弟弟啊。”
“……”清慕浑身一怔,脑子里登时划过一道霹雳般的白光,“弟弟……弟弟……小……修?”
“小修?呵,你这儿倒是叫得亲热。可人家这十几年,却是因为你吃尽了苦头呢。”
“……”清慕被堵了一下,两眼一红,立马垮下脸瘪著嘴大哭:“好好好……都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什麽都是我的错!什麽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麽不听话,不该吵著闹著要出宫看灯会,不该那麽不小心被人打昏抗走,不该在如斯里故作清高,不该逃,不该又在如斯外遇见你,不该不喝药,不该想起来,不该……呜……不该……”
他急促地抽泣著,近乎自暴自弃地放声大喊:“我就是自讨苦吃!根本不该再活下去!根本不该被生下来!这样你们就满意了是不是?!这样小修不用受苦……那些无辜的公公嬷嬷们也不用被杀,还有你……还有你……也不用再顾忌我娘,可以早点一刀结束父皇的性命……就对了……是不是……是不是!?”
封易辰皱眉:“别吵。”
“呃……”清慕窘了一下,“你……”
“你怎麽还那麽幼稚,一说不过就开始大吵大闹,又不小孩子。”
清慕死死瞪著封易辰,只不过那一双蓄满水光,肿的跟个桃子似的通红眼睛,看起来实在没什麽威胁力。
封易辰竖起麽指贴上清慕的脸,替他轻轻刮去面上泪痕,眉梢一扬,淡淡道:“你想要替薛景墨背错还债,我可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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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慕狠狠震了一下,脸颊极尽轻柔的摩擦感,已经勾去了他的大半心魂。
他恍惚道:“我、我怎麽替他背错还债……我又不是阎王,又不是神仙,能把那几百条人命都还回来……小修要杀他,你也恨死了他……我……我能怎麽做啊……”
他说著说著又再簌簌落出两颗滚烫的泪来,砸在封易辰的麽指上,啪嗒啪嗒。
“……而且我至今都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在如斯的时候,我虽然……也不觉得自己就只是一个普通小倌那麽简单,可也没那麽大的胆子,去幻想自己竟然是什麽太子殿下啊……再说我失踪也有十多年了,谁还记得我啊……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说得对,除了滥用权力,我什麽都不会做,什麽用都没有……你看我现在沦落到这个境地,就谁也救不到,谁也帮不到了,还……还害得小修这麽多年……呜……我这个废物……大概真的……不该出生……”
封易辰听到这里打断他:“说什麽傻话,就算不是因为你,薛铭修也不可能放过薛景墨,”他拍拍清慕的脑袋,道:“你那个弟弟,可比你厉害得多了。我也想不明白,都是一个爹一个娘生的,怎麽差别就那麽大呢。”
清慕抽噎几下,缓了缓,迟疑地问:“厉害的意思是……”
“很聪明,也够狠毒,”封易辰很快接过话,轻描淡写地,“所以,他才能活下来。”
清慕鼻子一酸,不知该说些什麽。和薛铭修相比起来,他虽然只过了短短五年的太子生活,可是那五年,他过得实在是太好,好得简直都过分了。
他抽抽鼻子,哽咽地问:“如果我没被拐走,也在皇宫长大……现在,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吗。”
“你?”封易辰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唇角微微向上扬了扬,声音很低,却异常坚定地道,“不,你不会,也不可能。”
清慕眨眨眼,有点别扭地说:“你……你这是不是在变著方儿骂我笨呐……”
“呵呵。”封易辰低低一笑,滑下手缓缓摩挲清慕柔软的发尖,眼睛底蓦地闪过一抹温和。
“不是说你笨,而是你被宠成那个样子,谁都要听你的话,谁都要看你的脸色,巴结你都还嫌来不及……你怎麽可能,长成薛铭修那样子的人,”他顿了顿,眉目间淡得看不出情绪,“虽然你这些年过得也不怎麽样,不过好歹玄穆,至少在表面上,是把你高高捧在天上,容不得人来动你的。呵,否则……”
“等等……”清慕觉得脑子有些昏,“玄……穆?穆爷?……玄……!?”
封易辰眼底的柔软一闪而过,他奖励似地拍拍清慕的脑袋,说:“这麽快就能抓住重点串起来,看,你其实是很聪明的啊。”
清慕缓缓张大嘴巴,惊道:“难道穆爷他……他是……”
封易辰静静望著他清慕并不说话。而清慕很明白,这应该就是……默认的意思了吧。
瞬时天旋地转。
“呃……”他终於忍不住身形一晃,不过幸好被封易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天!这是怎麽了?好像一梦醒来什麽都不一样了……难道如斯是专藏皇室子弟的吗?”
封易辰捏捏他的手腕,淡淡道:“也就你们两个而已。呵,不过玄穆也真是够厉害了。他明明是我们三个中最恨薛景墨的人,但居然可以任由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平平安安活过十多年,却也不动你一下。”
清慕愣了:“……穆爷他……最恨父皇?为……为什麽?他们俩有什麽关系?华国和暄国……早就没打仗了啊。”
封易辰微微一笑:“那就,要去问你的四皇叔了。”
他说完也不顾清慕更加错愕的惊愣表情,只转头望了望天。此时夜色渐黑,而且已经,飘起了鹅毛大雪。
从夏天到冬天,就这麽毫无知觉地过去了。有时候一辈子,也不过如此而已了。
“走吧。”封易辰用了一点力气,拉过清慕的手腕,将他往外拖。
清慕配合地往前走了几步,疑惑道:“咦……走?这是什麽意思?是说……我可以不呆在这里了吗?”
封易辰碰碰他的指尖,虽然那语气很淡,可清慕就是听得出来其中善意的戏谑。
“怎麽,还住出感情来了?舍不得走了吗?”
“怎……怎麽可能!”清慕一听立马摇头,随即垂下眼,脸颊两边似乎带了点薄红。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後小声嘟囔了句,“一个屋子而已,你、你又不在这里,我对它能有什麽感情……”
他刚一说完这句话,就感到封易辰牢牢握在他手腕上的掌心,忽然一热。现在天气冷得厉害,而这让他,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全身,都不可遏制地温暖了起来。
封易辰忽然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他说:“如果你真的喜欢这里,那以後,就来这里生活吧。”
这句话话音刚落,不仅整个房间,好像连这一整片天地,都安静得有一些不知所措。清慕呆滞地愣在原地感受了很久,想,那大概……是他的心吧。
其实若是仔细一想,就会发现这句话里真的还存在很多漏洞。比如是谁要来这里生活?比如要生活多久?再比如……要怎麽生活?
这一切都很重要,可是在这一刻,清慕都不想问。
可是在这一刻,薛铭仁,都不想去问封易辰。
他知道有一些东西,止於微妙,止於模糊,止於暧昧,那就已经很好,也就已经很够了。他现在不愿去追根刨底,只想要去深深,深深地感受,这一个瞬间的永恒。
“……哦。”他恍惚地点点头,应了一声。
封易辰默了一会儿,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轻飘飘扔出一句。
“我也,很喜欢这里。”
“……”
清慕登时听见自己脑中有一根弦,啪地一声断开;而後便是心底骤然响起的,那一片堪比烟火炸裂──不,是比它还要更加热闹的,绵延万里的开花声。
一朵一朵望风而去,很快,就连缀成了一片花海。
清慕不知道自己今晚究竟还要再发多少次愣才够,又或者,他已经把他这辈子所有的愣,都全部发完了。
封易辰依然没有回头,仍是轻轻扔下那一句:“走吧。”
“……”
清慕听著听著忘了回答。只是忽然一下子忍不住,又想要哭。
他想到曾经是他,是他,是他……无数次地拉住封易辰的衣袖,抱住封易辰的胳膊,牵住封易辰的衣摆,低声下气地恳求著说:“走吧。”
走吧。跟我玩吧。
拜托你,跟我玩玩吧。求求你,跟我……玩玩吧。
可是,都没有用。封易辰冷得简直就像一块石头!他真的是被逼急了,所以後来才会变得那麽坏,总是带著一大群太监侍卫,拦在封易辰的面前,颐指气使,嚣张跋扈地对他说:“喂!我命令你!”
……跟我,玩玩吧。
呵呵。古往今来,有没有像他这麽可怜的太子,有没有像他,这麽好笑的太子。
而如今,该说是风水轮流转,还是……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呃……算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封易辰也根本没还什麽。你看他只是这麽一说,自己不就乖乖地跟著他走了吗?别说挣扎,简直是连半分犹豫都没有。
清慕想他大概,是真的是孤单太久了。而今被封易辰紧紧握住的感觉,就像是全部的过去,所有的现在,一切的未来,都牢牢落在他的掌心里。
那是他渴望了太久的陪伴,他不要让它溜掉。
封易辰撑开竹伞,两人缓步迈入黑夜白雪之中。封易辰一身墨色,而清慕一身淡青,远远望去,谁也辨不清彼此,仿佛融为了一体。
清慕走在院中,头顶大雪茫茫,脚底簌簌作响,令他不禁恍惚:“上一次我们俩一起看到雪……好像,就是在那个元宵吧。”
封易辰闻言顿了一下,淡淡道:“……是啊。可是谁叫你那时候不听话,吵著闹著非要出宫去看什麽灯会。”
──潜台词是,然後惹出了那麽大的麻烦,再也没能回来过。
清慕咬咬唇,瘪著嘴满脸委屈,小声挤出一句:“……是你不陪我。”声音沙沙的。
封易辰哑然失笑了片刻,无奈道:“那时候那麽小,就算我陪你,也是斗不过玄穆的。”
“不,不是,”清慕摇摇头,固执地说,“……反正事实就是,你没陪我,然後……我就丢了。”
──潜台词是,这不是我的错,而是你,害我过了十多年苦不堪言,浑浑噩噩的日子。
封易辰静静看了清慕一会儿,最後叹口气,抬手摸上他的脑袋:“……你还是这麽横,这麽蛮不讲理啊……好了,随你怎麽说吧,”他沈默半晌,声音放轻了些,“……以後,再不会了。”
清慕身子一僵,仰起头怔怔望著封易辰,眼睛里亮闪闪的。
“你要记著。这可是……你说的。”
封易辰脚步忽慢,算是回答。
院子很大,两人又再走了一会儿,清慕忽然玩心大起,伸出手去接了几粒雪花。化水的冰冷刺入皮肤,凉得他忍不住哆嗦。
封易辰见状淡淡说了句:“看来你一点没变啊,还是喜欢做这种无聊的事情。”说完便轻柔,却不容反抗地,将清慕的手掌拉回伞下。
“果然是小孩子,不嫌冷吗?”
清慕呆了呆,眨眨眼问:“诶……?我、我以前也喜欢做这种事情吗?我……我怎麽不记得,唔……而且你……你怎麽什麽都记得?……关於我的……”
封易辰顺手拐上揉了揉清慕的头顶,於是本来梳得好好的头发,在今日遭受无数次“蹂躏”之後,至此,终於变得凌乱不堪,再也看不出一丝原来的样子。
“唔……”清慕不满地小声叫了一声,“喂你……我的头发啊……”
封易辰转眼望著他,那道目光里盛了太多东西,多得让清慕一时看不明白,也没法承受。
他觉得自己有点儿紧张,所以话一下子多了起来,语无伦次地:“你……喂,你这样看著我做什麽……还、还笑得那麽奇怪,你不是从来不笑的吗?从来都面无表情,冷冰冰跟个石头人似的……以前怎麽逗你开心你都不笑,不仅不笑还要给我摆臭脸色,一句话都不跟我说……现在不过玩玩雪你就笑成这个样子,你……你不是嫌幼稚的吗……”
其实封易辰现在并没有笑得很奇怪──他甚至连有没有笑都很难说。可是清慕就是看得出来,他笑了。
在眼睛里,在……心里。
封易辰漫不经心把玩著清慕的发丝,良久,轻声道:“你的事情,我都记得。”
“……”清慕听过半天,仍旧保持著刚刚的紧张无措,眼神失焦,无神得厉害。
“……哦。”
而最後他也只是张张嘴,呆呆地“哦──”了,这麽悠长的一声。
模样很是有些可爱。
於是封易辰这次是真的微微一笑,眼睛底蓦地掠过一抹绵长浓烈的温柔──那样子,都简直不像是他了。
“以後时间多的是,你每重复一件,我就讲给你听。”
“呃……”清慕不禁感到脸上有些发烧,好不容易逐渐干燥的眼眶忽然又变湿湿的,“胡……胡说……你以前就对我不理不睬,如果不是我突然出现,你、你大概……早把我忘了吧……”
封易辰安静地看著他,有一阵子没说话。
逐渐扩大的沈默让清慕想当然以为这又是一次默认、於是脸色很快就变僵硬,难看得很。他心里又忐忑又不安,好像……还隐约带著点,微弱的伤感。
可是他有什麽资格伤感呢。他还不是……还不是……把封易辰给忘了吗。
曾经跟著跑著追著拽著,无论多麽死皮赖脸低声下气,都想要求著在一起玩儿的,那个最亲近,最渴望,最喜欢的人──他把他忘了。
“呵呵……看吧看吧,果然是这样子没错吧……“清慕勉强挤出一个薄弱的笑容,微低著头,将一大半张脸都悄悄隐进夜色眉影之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不过算啦,反正……反正……我也没能把你记住……我也把你……给忘了……呵呵,一报还一报嘛,很公平的……不、不然老是让你记著我,也……也不大好……”
这样既难过又违心的话,让清慕忍不住想要退缩。可是他刚下意识往後迈了一步,封易辰就一把牢牢握紧他的胳膊,轻而易举,又将他拽回伞下。
“呵,要忘了你,那可不容易。”
“……唔?”清慕一愣,花了一点点时间去反应这句话的意思,而後忽地被这巨大的开心所击倒,“真……真的?”他满眼都闪著期待的光,脸色因为兴奋和期待,而涨得红得不得了。
封易辰看著他,眉目间有那麽一点宠溺的意思,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是:“对啊。像你这样死皮赖脸,无论被拒绝多少次,都仍然死磕著非要跟我玩儿的人,我以後,可再没遇到过。”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很轻。
“……你是唯一的。”
唯一的,那个让他又恨,又爱,又矛盾,又不舍,又想报复,却又更想珍惜的,的薛铭仁。
人心复杂,天平里的东西那麽那麽多,可是人最终,都能够做出取舍。
清慕听到这里已经不知该作何反应了。他搞不明白封易辰这到底是在讽刺他还是在……说情话?嗯,可是不管怎麽样,刚刚的那个“唯一”,真的让他觉得好高兴。
他想了想,绞著衣角难堪道:“可、可是……我把你……给忘了……”
这大概已经成为他,永远无法释怀的一件事了吧。事实上他至今也想不明白,他忘了谁都都可以推到且尽欢的头上,可是他怎麽能忘了封易辰呢。没了封易辰,他还有什麽欢可尽,他还尽什麽欢呢。
封易辰抬手刮了刮清慕的脸,几乎是贴在他耳边扔下一句:“是啊,你把我给忘了。”
“……可是没关系,因为以後,我都要你慢慢想起来。”
说完他伸出手去,和刚才他口中那个“幼稚的”清慕一样,摊开掌心接住了好几粒雪花,静静感受它融化的水流,安然淌进皮肤的冰冷。
然後他翻过掌心,将濡湿的手掌缓缓贴近清慕柔软的手心,转眼望向他,神情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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