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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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儿-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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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不好,给我最近没处发泄的压力找了缺口。

  我也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那个人的尸体都凉了,我冷静地在他全身的兜里四处掏,凑够了一顿晚饭钱,买了一笼屉的包子坐车回家。

  §

  我进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迁儿早就蜷缩著睡著。我把睡梦中的他抱起来,温柔地咬他的耳朵。他揉著眼睛扒著我的肩膀直起身子,看到包子,眼睛都亮了,有晶莹的口水从他咧开的小嘴儿里流出来。

  他越过我的肩膀伸长胳膊去够,我疼惜地用手擦擦他的嘴,把包子递到他手里。他一手抓一个,吃得满嘴油光!亮。

  一屉包子都吃光,他满足地坐在我腿上吮著手指。

  我鼻子一酸,生平第一次想要流泪。即使是我爸被炸死,我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我和迁儿额头抵著额头。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让我觉得温暖而悲伤。

  我吻著他的嘴唇和睫毛。

  我说:对不起……是哥没有本事……你别怪哥……

  说著说著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再次安抚下迁儿入睡已经是半夜三更。我披上衣服打个手电筒出了家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到街道口借公用电话。我拨通了原厂子的电话,我知道老许还在那里,而且从生产线上退下来,每天晚上在办公室值班。

  我说:师父,是我,安人杰。

  他很意外会接到我的电话。

  我跟他说我打死人了,恐怕明天一早派出所就得来人把我逮走……所以我要走了,到南方去。我有几个弟兄说那边的情况比北京好一点……

  他迟疑了好半天,慢慢地说:那北京这边的事,怎麽办?

  我知道他说的“这边的事”是指什麽。

  我说:除了我那弟弟,我也没什麽放心不下的了。以後就麻烦您多帮我照应著点,有个一口粥半口饭的,您就喂他一口半口。人杰现在无以为报,将来……

  我说不下去了。像我这样的人也许根本没有“将来”。

  挂下电话我脱力地滑坐到地上。我知道老许也不容易,可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拜托谁。

  有什麽东西抓住我的袖口。

  我猛一抬头──竟然是迁儿!

  我不知道他什麽时候跟著我出来。他光著脚,我给他洗得雪白的衬衫套在他瘦小的身体上晃来晃去的,扣子也扣错了。

  我发狠地抓他过来,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地给他重扣,嘴里骂骂咧咧的。

  “……别再给我找麻烦了!这麽晚了你还不睡觉瞎跑什麽瞎跑?!再惹出什麽事来,看谁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这丧门的玩意儿……”

  他死死地揪著我的袖子,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像是要把我看透。

  我心里发慌,重重地推开他,咳一下,站起来。“走了快回家!”

  他跌撞著跟著我。我听见他在後面,不断从牙缝里抽气。我一看,原来他的脚早就被尖锐的石子扎破,留下大大小小的创口。

  我认命地返回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他安静地爬上我的背。

  那条路漆黑一片,没有人烟。可是他小小的、几乎没有重量的身子落在我的背上,却带给我出生以来就没有过的异样的温暖和安心。我想,如果我有能力可以养起他,那该多好,我一定不会让他跟著我吃苦。可是我……

  我把他往上拖拖,想著,如果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是不是我们就不用分开?

  §

  到了家我把他放在床上,打来一盆水轻轻地给他清洗脚上的伤口。他不似男孩子的秀巧的脚在水盆里荡来荡去,清秀的脸儿上挂著无忧无虑的清甜的笑。

  也许什麽都不明白,反而可以幸福一点吧。

  我给他擦干净脚,让他去睡。

  我必须得走了,也许可以赶得上凌晨北京南下的火车皮。如果不走……

  如果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抱著迁儿,重重地吻他湿润的嘴唇,细细的脖子,还有小小不明显的喉结。他的喘息沈重起来,发出欢愉的呻吟。我及时悬崖勒马,躲过了他明媚大眼里不解的水气。

  我只带了两件衣服,其他的一切都留给他。

  他日若还得相见,我定当──

  我拔步离开。

  迁儿却轻轻地叫唤一声,从床上扑下来,抓住我的裤角。

  我大惊,不断地甩腿。

  他咬著嘴唇,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决然。

  他用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腿,我怎麽甩也甩不掉。

  我说:“祝迁!听话!快放手!!!”

  他死命摇头,眼泪不断地滚下来。

  “哥……哥……”他结巴著叫我,我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抱住他的冲动。

  我闭上眼,把心一横。

  “迁儿你放不放手?你不放我要打你了!”

  他哭著更紧地抓住我不放。

  我抬起另一只脚,狠狠地踢过去。

  他发出小动物受伤一样的呜咽,手上却一点也不肯放松。

  我於是发疯般地一脚一脚地踢过去。

  他终於放手,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咳。

  我刚要上前,脑子里及时响起警铃,我硬生生收住步子,抓起包袱转身就跑。

  “咳咳……哥、哥哥……咳!不要走……”

  我不敢回头,怕见了他流血的样子会功亏一篑。

  我做梦都想听见他对我说话,可我也做梦都想不到,我终於逼他开口,却是这样残酷的场合,说了那样的话。

  我像逃一样没命地奔出家门。

  

  ~~陆~~

  §

  我没有想到这次离开北京,一走就是六年。

  我走了好几个省,好多城市,各样的工作我都尝试过。很多当时一起南下的兄弟,有的熬不住回了老家,有的落地生根结婚生子,只有我没什麽变化,将将维持著一个人的生活。

  我偶尔会往北京打一个长途电话。我知道老许在第二年找了个後老伴,也是山东人,人很好,对老许没得说,只是後老伴带来的儿子很不是东西,游手好闲还经常喝酒误事,有时候还会打骂老许甚至他自己的亲妈。

  起初我会问问迁儿的情况。我跟老许说:不管怎麽说我也是他哥,留下他一个人说走就走,临走还打了他始终让我愧疚。

  老许只是叹气,问久了他会说:你走都已经走了,还管得了那麽多麽?我便无颜再问下去。

  我知道迁儿过得不好。他不可能过得好。他只是活著。

  58年开始搞“运动”,处处都是公社。倒是不愁饿死,但那苍白的生活日复一日地折磨著我,我变得敏感暴躁,不肯与人接触。

  我也不再给老许打电话,只想著如果迁儿可以活下去,那麽我安人杰愿意折一半阳寿还愿老天爷。

  §

  1960年出了大事,中苏关系破裂,苏联撤走了一切经济和科技上的援助。适逢严重的自然灾害,国内的状况糟到不能再糟。2月的时候我终於决定回北京去。

  那个时候北京的情况也不比外地,一般工人每人每月32斤粮票,妇女老人25斤,干部的待遇稍好,有1斤的油票和一些副食。那一点点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月底的时候连菜场地上的白菜帮子都被捡干净。不断地有人死去。

  我回到鲜鱼口的煤油灯厂去,被人告知工厂早已倒闭,而老许也早就去世了,他的老伴独自回了山东老家,後老伴的儿子则不知去向。

  我又找回去廊坊头条的旧日住所,房子也早已改建,问起迁儿,没有人知道他。

  我在左安门附近又找了一家工厂,厂子几乎没有效益,全靠政府有限的补助才勉强维持著。我每个月领著32斤糙米,月底总是饿得头晕眼花脚底下打晃。

  厂子安排我住在永定门附近的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楼里,楼道很窄,终年灯光昏暗,有一股刺鼻的腥臊气味。偶尔会有小偷跑进来偷走半颗白菜,被偷的住户举著扫帚追出来,有气无力地喊两声。我就穿过这样的地方回到我的房间,常常又累又饿,连鞋也不脱倒头就睡。

  那个时候我的隔壁住著一个年轻寡妇,我听她说她有时会从外面接一些纳鞋底或是洗床单被罩的零活儿,拿著一点钱和粮票带著一个叫秀海的幼小的儿子一个人过。我可怜他们孤儿寡母,有什麽需要力气的活儿我会帮他们干。

  我知道楼里有人在背後说三道四,说她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又和我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走得那麽近,行为如何不端。我不在乎,秀海妈也不在乎,久而久之的也就没人闲话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身正不怕影斜。穿闲话的人总归会把兴趣转到别处。

  §

  4月的最後一天,我已经断粮三天了。

  这一天我帮秀海妈修好了窗户玻璃,她给了我2斤粮票。

  我看一眼乖巧地蹲在一边独自玩的秀海,他一点也不像是已经该上幼儿园大班的孩子,骨骼细小,面黄肌瘦,头发稀疏。

  我说,秀海妈你留著粮票给秀海换点零食吧,孩子长身体呢。

  她摇摇头,说吃不了,她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子能吃多少粮食?

  我知道不是那样,但是我没有办法拒绝。

  人在饿极了的时候,去偷去抢也是生理需要。什麽孝敬长辈照顾弱小之类的良善之举,都是衣食无忧的时候才想得到的事。

  晚上我躺在床上,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我累了一天,连出去换粮食的力气都没有了,迷迷糊糊地想著明天起个大早,先把粮票给换了……明天……明天!!!

  我惊跳起来。

  明天就是1号!过了今天晚上,这个月的粮票就作废了!如果明天我拿著上个月的粮票去找粮店,我是怎麽也说不清楚的:我要说粮食不够吃急等著换,人家定会问那你早干什麽去了?不行,必须今天晚上就给换回来!

  我一想明白马上蹬上鞋就走,一口气跑到好几里地之外的粮店。

  那时候已经11点多,街上早就如死了一般没有人息。我知道粮店是通宵有人值班,就站在粮店门口大力地砸起门来。

  我连砸带喊了半天也没有人出来应门。我心里疑惑,从门缝看进去,似乎有微弱摇曳的光。我心里话儿说装听不见是吧?那老子就砸到你出来为止。

  我朝手心里啐口吐沫,又狠狠地砸起门来。一边砸一边胡乱地喊著一些脏话。

  看店的人没砸出来,街坊邻居不干了。一个老大爷披了件衣服开门出来冲我喊:“小夥子!大晚上的你干什麽呢?要造反是吧!”

  我赶紧作揖赔不是。我举著手里的2斤粮票给大爷解释。我说您看,我不是来造反闹事的,实在是饿,等不到明天了。

  那热心的大爷跟我说:“咳!你头回换粮食啊?粮店值班的小子是个聋子,你闹腾出多大动静来,他也听不见。看著吧。”

  他回屋拿一个手电筒往天上打几下,很快粮店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大爷打个呵欠,把掉下来的衣服往上拉一拉。

  “你跟他比划,慢点说你要多少,别跟他著急。唉……挺好的一个孩子,怎麽就生得又聋又哑了呢……”

  我心里没来由地咯!一下。

  门开了,一个20几岁模样的清秀少年出现在我眼前。

  他穿一件白色的衬衫,下摆又肥又大,袖口的地方早已磨破。衬衫下面的身子轻薄瘦削得像一只柔弱的小老鼠。前额过长的头发乌黑细软,一双黑亮的大眼直直地看著我,鼻翼小巧挺直,一吸一吸的,薄而粉红的嘴唇因为惊讶而略略张开,露出两排洁白细小的牙齿。

  我如同喉咙里鲠住了东西,半天发不出声音,手里的布口袋和2斤粮票都掉在地上。

  “迁儿……”

  我向他伸出去的手微微发抖。我做梦都想著这一天,再见到他的一天。

  我狠狠地把他揉进怀里,用手掌抚摩著他骨骼清晰的单薄脊背。

  他身上的气息一点也没变。干净清香,温暖的温柔的,带给我悲伤而安宁的感觉。

  “……迁儿……迁儿,我是哥哥……”

  我反复地让嘴唇在他耳垂抚过,轻轻地叫他的名字。我不信他听不到,因为叫他的人是我。

  他不安地在我怀里挣动,我吃惊地放开他。

  他无声地蹲下去捡起我掉落的粮票,看了看,转身往粮店里面走,用搪瓷缸子往我的口袋里舀米。一杯一杯。

  我呆呆地看著他伶仃的背影,忽然就发了狂。

  我一把拨开他手里的搪瓷缸子,它飞出去好远才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米撒了一地。

  我在他发出声音之前上前一步把他推倒在地上,两腿分开在他体侧,狠狠地吻下去。

  迁儿受惊,发疯一样挣扎。

  他一点也没变,即使是那让人心疼的的瘦弱。多年以前他就无法抗拒我,到了现在还是这样。他纤细的手腕在我面前是那麽软弱无力,仿佛我轻轻一施力就会折断一样。

  我像初夜那样想要下手去打他,他倔强的眼神却让我心惊。

  ──不不不!他变了!

  他一点也不害怕我,不管我施加在他身上怎样的重量和疼痛,他一点也不胆怯,一秒锺也不肯停止抗拒。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的眼睛几乎要爆出血来。我想要他!太想要他!这些年我几乎忘了怎样活著,我要他的体温!我再也……不能离开他!

  他看著我的眼睛,终於流露出恐惧。

  我撕破他的衬衫,他从喉咙深处逼出绝望的声音。

  “迁儿!──!!!”

  我的心脏被什麽东西重重地撞击,我急急地收了手。

  他用赤裸的双臂挡住眼睛,大颗的眼泪无声地落在地上。

  我的迁儿,我的干净的漂亮的弟弟……

  ……满身,都是被摧残过虐待过的痕迹。

  

  ~~柒~~

  §

  迁儿坐在粮店门口的台阶上,痴痴地看著漆黑一片的天。我脱下衣服给他披上,他不耐地拨掉,不肯跟我对视。我不能忍受他视我为无物,硬是扳过他的肩膀迫他直视我,他的眼睛里马上涌出泪水,挥舞著手臂挣扎。我惟有惊慌地放手。

  他略一抬手就看得到宽大的袖子下面脆弱的痕迹。我什麽也,不敢做。

  我陪著他在粮店外面坐了一夜,直到星星都消失,天空泛白,迁儿终於坚持不住,靠著我肩膀睡过去。我眼皮发热,轻轻脱了衣服盖住他,抱著他进屋,扶著他偎在我怀里睡。

  一夜我们都没有交谈,他不肯开口,或者早已不会讲话。

  约莫四五点锺的时候,离粮店很近的人家陆续开了门。有人进了粮店。是昨晚那个好心的大爷。

  …你是这小子的什麽人?

  ………哥哥。5B3D9ACB伫叶在:)授权转载 惘然【ann77。xilubbs。】


  我涩涩地开口,从心底深知我不配再作他哥哥。

  …哦,我就知道你跟他有点关系。这几年你们没住在一起?

  大爷拉了个马扎在我跟迁儿对面坐下,点上一袋烟。

  我说,我到外地去谋生,没有办法和他一起住。

  大爷苦笑著摇头:咳,我想也是,但非你有点办法,也不会让这麽好的弟弟落到那种人手里……

  我揪紧了眉。

  …就是那个混小子啊,先前我们还以为他跟这孩子是哥儿俩,可是他自己说他们没有关系,这是他那个後爹带过来的一个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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